廣東 秦淮桑
浣花箋
廣東秦淮桑
故人相見,不話凄涼,也不話悲涼。
你且坐下,待我洗凈茶具泡一壺好茶來。
古人對酒當歌,你我對一盞香茗閑話清涼。
隔著微微香霧,隔著經年的塵事,茶香悠悠。
一個人清清雅雅地說著,一個人意意真真地聽著。
輕輕啜飲一口杯中茶,心頭自得禪茶真趣。
不煩不惱,不爭不躁,寧靜清和。
問,誰與話清涼?
與茶,與禪,與你,足矣。
楊慎《詞品· 心字香》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
沉香的悠遠綿長,間以素馨茉莉的清新淺淡,縈篆成心。
花過則香成,仿佛風過便能聞其香,清寧雅致,亦是醉人不淺。
醺醺然,陶陶然,在裊裊香霧中,看急雪翻絮,聽清風吹梅,儼然不知今夕何夕。
半夢半醒間,驚覺,年華似水,而浮生如夢。
回看風物依舊,心字怎生成灰?
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
紅蓼拂月,綠楊生煙。
可嘆,物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咿呀婉轉的小曲隔了悠悠流水傳來,那般委婉清空,堪比天籟。
瘦影小立江南故里,卻聽清風吹碎落花雨,恍然,心緒低迷。
誰用紅泥小火爐煮稠了屋檐下新落的雨,投入一段青梅往事,熬成纏綿的江南風味,醉了你?
聞著,品著,念著,戀著,分明是風景舊曾諳。
風景舊曾諳呀,淚水輕旋落入杯盞,漾起的漣漪,明凈,清澈,微微涼,讓人心碎。
卻聽聞,你在感懷之外,又憶當年。
落英繽紛,語出《桃花源記》。
形容落花紛飛的美麗意境,華美而絢爛。
欲尋陶潛清隱桃源的情懷,奈何塵緣未盡,仍是凡塵俗子一個。
貪戀著塵世里的美與好,醉生,夢死,不無留戀。
而今,眼看著春光凋零,無可奈何花落去。
空對著寂寞紅冷,惆悵落花如夢。
執(zhí)帚清掃,掃得去濃露輕塵,也掃得去落花紅冷。
掃去了十二分的春光明媚與舊時天氣。
唯獨,掃不去心頭千思萬緒。
人云,絮飛花落,每易傷春。
信矣。
此句與“杏花春雨江南”有異曲同工之妙。
黃葉,青苔,歸路……
淡亦可,雅亦可的詞語,勾描著節(jié)令里尋常易見的詩韻。
乍然一見,不論深深或淺淺,總歸是入了迷。
想不出多的形容詞,只“唯美、婉約”這樣的詞信手拈了來,嵌入寫意詩情的畫卷。
想著,杏花春雨里,古典江南,素雅淡遠,有如文人水墨,韻味雋永,濃淡相宜。
而黃葉青苔,幽深小路,蕭瑟凄清,儼然半杯隔夜的茶,雖濃,卻分明老去了舊時光陰。
茶痕濃郁,漬在純白細膩的陶瓷杯盞上,像秋意,漸涼。
秋涼時節(jié),君可見黃花滿地,深山夕照深秋雨?
那清瘦的離人,牽著一匹老馬,從馬致遠寥寥二十八字勾畫的秋郊夕照圖中走來。
若問歸路,就在黃葉青苔深深處。
楊柳梢頭纖纖月,月淡而孤清,流動著如水的氣韻與柔情。
偏不能圓滿,遂了人愿。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當年蘇子瞻大醉兼懷子由,早已看得通透。
此事古難全,誰說不是呢?
聚散終有時,人世一場虛空大夢,許多事情本不該強求。
比如月圓會缺,花開會落,人一走,茶就涼。
自知,月淡而孤清,人淡而孤獨。
誰在纖月黃昏庭院,折桂枝作筆,蘸月色為墨,鋪一簾清風當紙,寫下滿紙清秋怨?
周作人談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
紙窗已如此妥帖雅致。
若換了碧瑩瑩一層紗糊在窗上,映著闌珊燭火,透著裊裊輕煙,不定怎樣恬淡淵雅、清凈幽涼。
茶煙清逸、飄渺,洇在碧紗窗上,悠悠散著清苦的淡香。
一盞閑茶對一窗煙月,真真是杳如塵夢了。
納蘭評李后主詞,“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此句亦然。
趙長卿《長相思》寫了,“藥闌東,藥闌西,記得當時攜素手,彎彎月似眉。”
十指相扣。
心底歡喜,四時風光與你一路看過去。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你在,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新月又如眉。籬邊紅藥,靜靜開著,花瓣顏色俏麗可愛。
胭脂容華,浴在月光的淺里,分外妖嬈。
不記得當時與你說了什么,只記著你低眉,淺淺的笑,人比花嬌的模樣。
人說,梨花似雪。
一樣的素淡,一樣的輕盈,一樣的純白與涼。
晚風里,紛紛,紛紛落了。
那一朵清逸的涼,貼在衣襟絲線勾勒的花枝上。
猶如一朵貼心的溫柔,浸在如水月色里,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淡淡的涼。
腮邊一滴清淚,映著梨花淺,梨花醉,梨花落一地的盈潤與凄美。
徐志摩寫納蘭,他信手的一闕詞,就能彌漫過你我的一個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煙火盛開,可以催漫天的荼蘼謝盡。
誰曾想,他云水一生,絢爛而悲涼。
竟比荼蘼還盛,比煙花還涼。
他在那個荒寒的季節(jié),輕聲嘆,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你我隔了數百年的流水光陰聽著,依然禁不住悵然。
任何意象,一旦加上“舊時”二字,便有了凄迷的意味。
像舊時的紅條格信箋,舊時的花梨木妝臺,舊時的楊柳青,舊時的梨花白……
像門前一串舊時光,記憶里一個舊時人,春暖花開一段舊時情……
明明已經很舊了,很淡了,快要褪色了,卻還是那么記著,眷著,念念不忘。
要在最深的記憶里,一遍遍翻新,為的是,一份不可替代的回味。
也有那么一座城。
很古老了,依然悠悠蕩漾著一片舊時的月光,不很明亮,也不很清涼。
但是,旖旎,繾綣,迷離,悠悠蕩蕩,落在清美的唐詩里,在婉約的宋詞里,在雅俗共賞的元散曲里。
在納蘭詞中,翻開書,就能看見,舊時明月照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