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
一
“我一定要殺死青木直子,一定要殺死青木直子。”當何鵬飛參加完學校組織的反日浪潮回來的時候,他望著那些激奮的學生和老師們在心里對自己說。他所說的這個青木直子就是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就是一個日本人,現在是武漢同濟醫(yī)院助產師。何鵬飛自己則就在離同濟醫(yī)院不遠的一所附小讀書。
說完,何鵬飛眼里露出了騰騰殺氣,小小的身子似乎重成了一個鐵錘,恨不得將他腳下的大地砸出一個大洞。
隨著那些同學回到校園,他發(fā)現同學們有的已經背著書包從教室出來,正準備在學校的操場上站隊集合了。
“放學了,放學了。”
望著那些背著書包的同學像快樂的鳥雀從各個教室中飛出來,何鵬飛猶豫了。他像失了魂一樣,站在教室外望著那些飛來飛去的同學,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因為此時此刻,他對日本母親青木直子的仇恨,已經塞滿了他所有的心空,他非常不愿意回到同濟醫(yī)院那個小小的斗室去面對那個日本女人。他知道,現在東三省已經淪陷,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武漢全城所有的民眾都掀起了反日的高潮,一箱箱日貨,一批批日本花布,都被集中到廣場上澆上汽油進行焚燒。學校的師生在校方的組織下進行了游行示威。何鵬飛心里對日本人的仇恨,就是在那些高高飄升的濃煙和師生們呼喊的響亮口號聲中,一點一點地增加起來。而令何鵬飛感到最震驚的,就是班上那些漂亮的女同學都當著大家的面,把她們原來穿的非常漂亮的花洋布服裝當眾燒掉,然后穿上了家織布。那些家織布非常粗糙,穿在她們身上,她們立刻就判若兩人。但是那一刻,何鵬飛卻覺得那些女生比過去更加漂亮了,她們的形象就像他頭頂上的白云一樣高高地懸掛在他的心里。就是在這種一日比一日更深的仇恨里,何鵬飛疑惑了,既然日本人是所有中國人的仇人,日本的貨全都是敵貨,那么他的媽媽呢?他的媽媽是日本人,那么是不是就是說她也是他的仇人呢?他能不能像銷毀那些布匹、商品一樣也把她銷毀呢?當他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日活動,內心的疑惑就消散了,所以他最后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他必須親手殺死那個日本女人。但是現在,他知道他沒有這個能力。而心里的仇恨又促使他不愿意繼續(xù)回那個家,與他母親同睡一張床,同吃一鍋飯。所以想了想,何鵬飛就轉身朝教師的辦公室走去。
來到辦公室的時候,班主任正在批改作業(yè)。班主任是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姓田。
“田老師?!焙矽i飛來到田老師的面前輕輕地叫了一聲。
田老師抬起頭來問:“你怎么還沒走?”
“田老師,我想給你說一下,我現在要到學校里來寄宿?!?/p>
“寄宿?”
“是的?!?/p>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你離學校這么近,為什么要到學校里來寄宿?”田老師笑著問,“總得有個理由吧?!?/p>
何鵬飛卻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沒說話。班主任站起來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又在他面前蹲下望著他的臉蛋說:“告訴老師,究竟是為什么?”
望著田老師信任的眼神,何鵬飛說:“我不想和那個日本女人住在一起?!?/p>
田老師便笑了起來:“那可是你媽媽呀?!?/p>
“但是她是日本人,我不能和日本人住在一起?!?/p>
“這件事情你必須回去和媽媽商量?!?/p>
“不。我不和她商量,我就要住到學校里來?!?/p>
“那好吧?!碧锢蠋熣f,“我去看宿舍里還有沒有空的床鋪?如果有你就搬來住吧?!?/p>
“謝謝田老師?!?/p>
“走?!?/p>
這樣田老師就帶著何鵬飛走到學生的宿舍,向大家打聽這里還有沒有空鋪。
“有?!蓖瑢W們馬上回答。
聽到這話,何鵬飛懸著的一顆心也終于放下了,他跟在田老師的身后朝那邊走去。
來到同學們所說的那個空鋪前,發(fā)現那里只有一塊光光的木板和一張空空的床。有同學正在給田老師解釋,說這個空鋪是某某同學搬走之后空下來的,但何鵬飛并沒有聽進去,他現在沉浸在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之中。因為有不少的同學正在沖他笑著,并且小聲問他是不是想住到這里來?何鵬飛沒有回答他們的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老師轉過身對何鵬飛說:“如果你非要到學校里來住宿的話,就睡這張床吧?!?/p>
“好的,謝謝田老師?!闭f過,何鵬飛便大步朝屋外走去。
“鵬飛,鵬飛?!眲傄怀鑫?,有同學就大聲叫住他,“你真要到學校里來住宿???”
何鵬飛點點頭,又對田老師招了招手說:“田老師再見!”
田老師則趕緊走到他身邊說:“你回去和媽媽好好談談,如果非要來住的話,最好讓你的媽媽親自把你送到學校來?!?/p>
“好的?!闭f過,何鵬飛就跑進教室背著書包,大步地朝家里奔去。
回到家,母親自然沒有回來,他打開房門發(fā)現屋子里關著的除了過去一成不變的寂寞和寂靜之外,現在又多了一層厭惡。他望著眼前的房間,發(fā)現這個屋子里所有的一切現在都令他覺得是那樣的可恨。他將書包狠狠地扔到桌子上,但是那個書包并沒有聽他的話,又從桌子上掉到了地上。何鵬飛也懶得管了,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收拾東西。
至于怎么收拾,何鵬飛的腦袋里也是一團漿糊。他只是把堆放在桌子上的書本、作業(yè)本、鋼筆等東西一件一件地放到一起,裝進一個紙箱子中。然后又把鋪蓋折疊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見門鎖響了。很顯然母親回來了。
母親仍舊像過去一樣,還是那樣輕輕的。何鵬飛知道母親對他非常好。她溫柔善良,非常低調,就連走路腳步都是輕輕的。無論是在她工作的武漢同濟醫(yī)院,還是現在所住的這片區(qū)域,大家都對她非常好。她也非常禮貌地對待每一個人,見了熟人她總是要先彎腰敬禮,向別人問好。
但是何鵬飛并沒有停下,心里的憤怒也呼地一下燃燒起來。他知道,聽見聲音之后母親也朝這邊走來了,已經站到了他的門口,但是何鵬飛并沒有望她。因為憤怒,他的那張小臉顯得異常難看。
“青木俊,你在干什么?”
“我不叫青木俊?!币宦犨@話,何鵬飛心里的憤怒就爆炸了,他轉過身來大聲咆哮。
“好,你不叫青木俊,你叫何鵬飛?!?/p>
青木俊是他母親悄悄給他取的日本名字。無人的時候她總是叫他青木俊。而他的中國名字何鵬飛,只有在外人的面前她才使用。
母親這樣說著的時候并沒有生氣,臉上還掛著慈祥的笑容。
“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叫青木俊。”
“你收拾東西干什么?”
“住到學校去?!?/p>
“住到學校去?為什么?”
“不為什么?!?/p>
“你總得有個理由吧?!?/p>
“沒有理由。”
“現在住在學校的學生都是遠處的學生。”青木直子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繼續(xù)對何鵬飛說,“你離學校這么近,為什么還要住校?”
但何鵬飛仍舊沒有理她。他拿了一個布帶子,蹲下去用勁地捆著那個紙箱,就好像他在對付一個兇惡的老虎似的。
“你給老師說過了嗎?老師同意你住到學校?”青木直子繼續(xù)問。
“說過了。”何鵬飛大聲吼叫。
“要不要媽媽幫你?”
何鵬飛沒有說話。但他的內心卻還是非常希望媽媽幫助。盡管他們離學校只有兩條街道,并不遠。但是這些東西他不可能一個人弄到學校去,至少也得來回幾趟。
“告訴媽媽,是不想和媽媽住嗎?”
何鵬飛沒有說話。
“因為媽媽是日本人?”
“你送我去學校?!焙矽i飛大聲吼叫。
“好吧,我送你去學校?!鼻嗄局弊舆^來幫他。
母子倆再也沒有說話。但此刻的青木直子卻陷進了傷心的湖底,她明顯地知道何鵬飛之所以這樣怒氣沖沖地要搬到學校去,顯然是因為她是日本人。這段時間以來,細心的母親發(fā)現何鵬飛一天比一天對她冷淡。而且在這之前,他甚至對她大喊大叫過,問她為什么是日本人。但把兒子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青木直子,不得不無奈地把他送到學校去。
二
何鵬飛的母親青木直子之所以是日本女人,還得從他父親講起。他的父親叫何啟明,宜昌三斗坪人,鐵道工程師。在這之前他就在國內結婚生子了,所娶的女子就是三斗坪當地人,叫羅氏。他們生有一兒一女。但是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被派到日本去留學,就讀于日本巖倉鐵道學校。在日本讀書期間,比他小將近十歲的日本女人青木直子愛上了他。愛上了何啟明的青木直子不管不顧,就如同她瘋了一般,何啟明告訴她,他在國內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一兒一女,但是青木直子不管,反正就要嫁給他。雖然青木直子的家人也反對這樁婚事,不同意這場跨國婚姻,但青木直子就是認定了何啟明。因為何啟明不僅英俊瀟灑,而且聰明絕頂、博學多才,他深深地折服了青木直子,青木直子說她這輩子是非何啟明不嫁了。就這樣,何啟明被她的誠心和她深深的愛打動,他們在日本結了婚。
婚后,因為何啟明受聘武漢市政府鐵道工程師,青木直子也隨他來到中國,在武漢同濟醫(yī)院當助產師。何鵬飛是他們來到中國之后生下的。但是何鵬飛的命運并不好,他剛滿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何啟明就在工地上出了事,離開了他們母子。
父親離開的時候,何鵬飛的記憶還是一只青蘋果,沒有成熟,所以對于父親的形象,他心里并沒有任何信息,只是知道他的父親叫何啟明。他的生命里只有母親。從記事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和母親生活。
而青木直子自從她的丈夫離開之后,就一直與何鵬飛相依為命。從那以后,他們也很少回到何啟明的老家宜昌三斗坪。她在中國舉目無親,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何鵬飛的身上。何鵬飛七歲的時候,出過一次天花,造成了后遺癥。他的臉成了一張麻臉。這讓青木直子更加自責,她始終認為是她當母親的失職才讓兒子成了這個情況,所以她更加心疼他。青木直子除了上班,其余的時間就一直和何鵬飛生活在一起,希望他不要離開自己的視線。何鵬飛哪怕一點小小的舉動都會牽著她最敏感的神經。即便后來何鵬飛長大,上了學,每次出門的時候她總是要千叮嚀萬囑咐。
可是她沒有想到,接下來日本帝國主義就侵略了中國,戰(zhàn)火在東北燃燒,東三省先后淪陷。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漸漸長大的何鵬飛對青木直子產生了無比的仇恨。每次回家,他不和她說話,即便說話也都是吼叫的。面對一日日變化的何鵬飛,青木直子心里的痛苦也就一天天加深。但是她知道,何鵬飛太小了,她無法和何鵬飛講通道理,即使她告訴他,她是日本人,但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一樣的,而何鵬飛對她的仇恨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一天天增加。后來青木直子非常痛恨自己是日本人,她不知道日本人為什么要侵略中國?但是對這樣的命運她無力改變,只能更加盡職地當好一個母親,關心何鵬飛的生活,一切都給他打理得有條有理。
“鵬飛,在學校一定要吃飽?!卑押矽i飛送到學校,青木直子給他鋪好鋪,又將帶來的提水桶、洗臉盆、毛巾、換洗衣物、鞋襪等等一切都給他弄好,就這樣對他交代。
何鵬飛點點頭:“嗯?!币驗榇丝趟麄兠鎸Φ氖菍W校的學生,他不好在同學面前那樣對待母親,只得咬牙這樣回答。
此時,夜色已經籠罩了一切。學生們吃過晚飯,準備去教室上課了。青木直子多次到學校來過,何鵬飛的同學都認識他的母親,所以對于這樣一個日本母親,他們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日本人。唯一認為有區(qū)別的就是何鵬飛自己。
“那我走了。”青木直子依依不舍地對何鵬飛說。
何鵬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青木直子便抬腿朝外走,一邊走一邊對圍在那里的同學們說:“你們同學之間就相互照應一下?!?/p>
那些同學點點頭說:“沒有問題。”
青木直子這才放心地朝屋外走去。
站到學生寢室外面的時候,望了一眼安靜地停在黃昏中的學校,青木直子的內心就像放在鍋里煎熬一樣。她的眼圈紅了。因為對她來說,她生活的全部就是何鵬飛,而現在何鵬飛搬到學校,她將變得更加孤獨。想了想,青木直子便抬腿朝他的班主任田老師家走去。
敲開田老師的門。“鵬飛媽媽?!?/p>
“打擾啦!”青木直子站在門口,深深地鞠上一躬。
田老師說:“進屋坐吧?!?/p>
“不坐了?!鼻嗄局弊诱驹陂T口說,“我來是想給田老師說一聲,希望田老師能多多照顧何鵬飛。”
“鵬飛媽媽就放心吧。”田老師說,“他住到學校來也給我說過。現在鵬飛還小,有些事情不能夠急轉彎,得慢慢來。”
“我也是這么想的?!?/p>
“既然他要住到學校來那就讓他住吧,這樣對他的成長和他的心理健康有好處。”
“是的。多謝老師。”聽了田老師的話,青木直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是鵬飛自小就沒有做過家務勞動,生活不能自理,我這當媽媽的還是非常擔心。”
“沒事兒?!碧锢蠋熣f,“慢慢他就學會了?,F在住進來,對他也是個鍛煉。”
“那就多謝田老師了?!?/p>
“不客氣。”
青木直子告別田老師朝同濟醫(yī)院走去。一走上街,她的淚水就不自覺地涌了出來。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時分,近處和遠處的燈光都在做著自己的夢,自顧自地燃燒著,也似乎對青木直子不屑一顧。望著眼前的燈光和燈光下的城市,青木直子覺得她就像是被誰一腳踢出了這個世界,或者像是一片漂在某個邊遠地方的葉子,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無依無靠。她不明白,為什么日本侵略者要侵略中國。這一刻,她的內心里也升起了無比的仇恨,如果手里有槍,她真想回到日本,打死那些侵略者。但是她知道,她無法做到這一點,只能一步一步地向更加孤獨的生活走去。
回到家,家里的一切也都陷在黑暗之中。打開門,青木直子覺得渾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連一絲打開燈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她沒有開燈,便一步走進屋子,看也沒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再也沒有動。她仿佛瞬間成了雕刻。從窗戶里瀉進來的一絲淡淡的光照在對面的墻上,使得整個房間看上去好像鬼屋。
青木直子覺得她的思維也凝固了,似乎不能再思考。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也不是孩子的錯。何鵬飛對于侵略中國的日本恨之入骨,他把這種恨又轉嫁到她這個日本母親身上,也說明在孩子的內心深處有著強烈的愛國心。可是他沒有分清這種愛國心和她的母親之間并沒有任何沖突。他可以既愛自己的祖國,也愛自己的母親。可是畢竟何鵬飛太小了,她不知道如何在他的心靈上構筑一個正確的航向,讓他明白母親盡管出生日本,但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同的。此時此刻,青木直子內心深處升起了何鵬飛小時候所有溫馨而美麗的畫面。那個時候的何鵬飛長得白凈,胖胖的,非常聽話,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們都非常喜歡他。他也非常聽她的話,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尤其是當他叫“媽媽”的時候,總是把“媽媽”兩個字拖得很長很長,仿佛貓咪發(fā)出的嗲聲,那種長長的叫聲能把青木直子內心的慈愛牽得無限長。可是自從日本侵略東三省,那些畫面就完全消失不見了,他對她的恨也一日比一日增加??墒窃鯓硬拍茏屝⌒〉暮矽i飛明白,她這個日本母親和中國的任何一位母親沒有兩樣呢?她跟著他的父親到中國來安家落戶,來的時候日本并沒有侵略中國,現在她仍舊在為中國的百姓服務,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一個個新生的中國嬰兒接到這個世界上來。那個時候的母親和現在的母親是一個人啊,并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啊。青木直子明白,現在她是無法做通何鵬飛的工作,也無法再回到過去那種平靜而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了。
這樣坐了許久,青木直子最終清醒過來。她站起來打開燈光,看了一眼屋子。屋子非常簡陋,只有一些簡單的桌椅和生活用具。但就是在這間簡陋的屋子里,他們也曾經經營過溫馨和歡樂。但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丈夫離開她已經有若干年時間,只在她的內心深處留下一絲淡淡的影子。過去與丈夫生活的所有氣息和生活細節(jié)都遠去了,現在留在房間中的只有她和何鵬飛濃得化不開的母子之情。
這一夜,她幾乎一夜未眠,心里總是亂糟糟的。但她又無法將她的意識和思維放到一個固定的平臺上,它們就在那里蕩著秋千,晃過來,又晃過去,讓青木直子無法捕捉到。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去上班。
“直子,你怎么啦?”護士們發(fā)現了她的不正常,這樣問。
“沒怎么呀。”
“你怎么像掉了魂一樣,總是魂不守舍的?!?/p>
“沒有睡好。”青木直子這樣說。護士們也就不再追問了。
午飯的時間到了,青木直子沒有像過去那樣趕回家做飯,而是走進了食堂。
一進入食堂,她的思維又再次被激活。因為此刻她想到了何鵬飛吃飯的問題,當時因為走得太匆忙,她忘記給他說每月的生活費了。
“你怎么也到食堂里來吃飯了?”大師傅和那些單身的醫(yī)護人員們問。
“我想來吃食堂,做飯?zhí)闊┝恕!?/p>
“一個月吃多少?”大師傅問。
“就吃六元吧?!?/p>
“六元?六元也太少了吧?!?/p>
“不少,我只能吃這么多。”
其實只有青木直子自己知道,她是想把多余的錢節(jié)省出來,讓何鵬飛能夠在學校里吃飽。因為她每個月只有十多元工資。
吃過午飯,青木直子就匆匆忙忙地朝學校趕去。因為她得趕緊去給何鵬飛交代一下,讓他在學校里吃飽。
來到學校,青木直子走進何鵬飛寢室的時候,卻沒有看見何鵬飛的身影,那里只有一張空空的床和吃飯的學生。
其實,當他的母親在校門口出現的時候就有同學給他通風報信,說他的母親來了,何鵬飛不愿意見到母親,就躲進了廁所里。
“你們知道鵬飛到哪里去了?”青木直子問那些同學。
那些同學搖搖頭說:“不知道,剛才在這里的?!?/p>
青木直子便認真地看了一下他的床鋪,發(fā)現他的床鋪也是亂糟糟的。過去在家里的時候,何鵬飛就從來沒有疊被窩的習慣,也從來沒有整理房間的習慣。青木直子便給他疊好,放在床頭,然后坐著等他。
“你們知道鵬飛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p>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嗎?”
“沒有?!?/p>
這樣一直等到打了上課鈴,何鵬飛還是沒有出現,那些同學也都蜂擁地朝教室里奔去。青木直子只好站起來隨他們朝外走去。來到何鵬飛教室門口,她站在窗前一一辨別他的兒子,可是從第一排一直仔細地搜索到最后一排,就是沒有發(fā)現何鵬飛。
想了想,青木直子只好去找他的班主任田老師。
“鵬飛媽媽?”
“田老師,我是來找何鵬飛的,打擾了?!鼻嗄局弊訉μ锢蠋熣f,“他也可能是躲著我,不讓我們見面?!?/p>
“你有什么事情就給我說吧,我轉告他?!?/p>
“讓他必須吃飽,每個月就按照九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支付。”
“孩子就不需要吃這么多吧?!?/p>
“不。他現在正長身體的時期,必須吃飽?!?/p>
“你只有這么點工資,你給了他九塊錢一個月,那你自己呢?”
“我好說?!鼻嗄局弊诱f,“你就這樣轉告他?!?/p>
“好的?!?/p>
“謝謝田老師。”青木直子轉身朝醫(yī)院走去。這一刻她也才放下心來。
從那以后,青木直子很少再去學校了。即使去了,何鵬飛也不會見她的。但是她知道,何鵬飛放假之后必須回到這里來,這里是他的家,他的翅膀還沒有硬到可以自己解決生活問題。學校放大周,每半個月放一次假,主要是為了照顧那些遠的同學。這樣到了放假的時候,青木直子就把它當成了節(jié)日。她不再去食堂吃飯了,只是用飯票去食堂把必要的菜打回來,然后到菜市場、商店提前為何鵬飛購買他最愛吃的零食、水果和蔬菜,又在家里做好飯,等著何鵬飛回來。
何鵬飛終于回來了。他打開門,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你回來啦?!鼻嗄局弊酉裼淤F賓一般,笑瞇瞇地望著他。
何鵬飛卻連望都沒望她一眼,就直接走進了里屋。里面的屋子里,青木直子早給他重新鋪好了鋪蓋。房間打理得整整齊齊的。
何鵬飛走進臥室,啪地一聲將門關上。關門的聲音很響,似乎整個屋子都跟著顫動了起來。
青木直子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沒再說什么,便走進廚房將飯菜一一端到桌上擺好,然后站在何鵬飛的門口說:“鵬飛,吃飯了?!?/p>
沒有回音。
“鵬飛,吃飯了。”
還是沒有回音。
青木直子只好返回廚房坐下等。但是等了一會,何鵬飛仍舊沒有出來,青木直子只好又再次走到他的房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鵬飛,吃飯了?!?/p>
這個時候門打開了,何鵬飛板著他那張小臉朝廚房走去。青木直子便緊緊地跟了上去。
在桌前坐下后,青木直子為了不讓兒子更加反感,她沒再說話,只是無聲地把他愛吃的菜往他碗里夾。何鵬飛沒有拒絕。吃完飯,他將碗一丟,回到臥室,將房門緊緊地關上,再也沒有出來。盡管這樣,青木直子卻感覺非常安慰?,F在的何鵬飛畢竟還是能夠回家。只要他回來,她的內心就有依靠,沒有被一腳踢開這個世界。日子就在這樣的糾纏和痛苦中慢慢向前走去。
三
何鵬飛長大后,并沒有殺死他的母親,而是選擇了離家出走。
這天,他們高中畢業(yè)了。何鵬飛和幾個年輕人從學校出來,就直接朝火車站走去。走在人群中的何鵬飛沒有帶什么行李,也沒有帶多少錢,更為重要的是,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走進火車站,他們買好火車票,就直接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車。
當他坐到火車上的那一刻,他望著曾經讓他痛恨的武漢市,在心里對自己說:“永別了,青木直子,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永遠也不再見你了?!?/p>
火車開動了。隨著火車一點一點地遠離武漢,何鵬飛的心也就漸漸地開闊起來,就像頭頂上的天空一望無際。
和他隨行的是中共地下黨員。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悄悄地加入了他們的組織,現在他迫不及待地跟隨地下黨員踏上了去上海的路。
與此同時,青木直子做好飯,在家里等待著何鵬飛的到來。可是一直等到黑夜籠罩了整個武漢市,何鵬飛的身影就是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晨,青木直子沒再猶豫,草草地洗了臉就直接朝學校走去。按照歷年的規(guī)矩,學校應該放假了,何鵬飛也順利地高中畢業(yè)。他究竟是繼續(xù)上大學還是有其他的打算,也得等待何鵬飛回來之后和她商量。
來到學校,發(fā)現到處都冷清清的。很顯然,學校已經放假了。剛進入高中,從家里走的時候,何鵬飛就曾經給她約法三章:“我告訴你青木直子,我讀的學校你不能踏進半步?!闭f過就摔門而去。
也就是從那以后,青木直子按照何鵬飛說的沒有踏進學校半步?,F在,如果不是何鵬飛的身影遲遲不出現,她也不會來學校。
“你找誰?”這個時候,門房的一個老頭問。
“我想問一下,學校放假了嗎?”
“放了?!?/p>
“你知道學校還有學生留下來嗎?”
“沒有。全都走了?!崩项^說,“老師們也都回家了?,F在留在這里的只有少數留校的老師,并沒有一個學生。”
“謝謝你?!?/p>
青木直子退出來望了一眼街道,又望了一眼天空,淚水嘩嘩地涌了下來。這一刻她徹底明白,何鵬飛不要她了,離開她遠走高飛了。因為現在的何鵬飛已滿18歲,完全有能力遠走高飛了。
青木直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在心里叫著何鵬飛的名字:“鵬飛,你怎么這樣恨媽媽呀?媽媽沒有錯,沒有錯呀?,F在你已經長大了,也該懂得道理了,媽媽不是侵略者。我是你的媽媽呀??墒悄銥槭裁淳瓦@樣狠心不要媽媽了?你把媽媽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里,媽媽該怎么辦呀?”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
她回到家,打開門,望了一眼冷清清的屋子,一個巨大的決定就在青木直子內心深處升起了:尋找何鵬飛。一定要把他找到?,F在該是給他講清道理的時候了。
就這樣,青木直子利用工作之余,找何鵬飛的同學打聽他的下落。
青木直子問:“你們知道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p>
當青木直子問了無數個同學之后,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何鵬飛就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一樣,徹底地不見了。一直找到新的學期開學,青木直子也沒有打聽到何鵬飛的任何消息。
回到家,一打開房間,青木直子就直接撲向何鵬飛的房間。過去在何鵬飛不在的時間里,她也僅僅只是把他的房間打掃得整整齊齊的。但是現在,那個房間就具有不同的意義了,它成了她牽掛何鵬飛的唯一所在。那里的一切將會承載她所有的思念,她的精神也只能靠在何鵬飛曾經用過的物體上殘喘了。
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放在床上的鋪蓋疊得整整齊齊的。何鵬飛曾經在小學、中學和高中時用過的課本、作業(yè)本也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桌上。鋼筆、圓珠筆、墨水,還有用過的其他物品也都原封不動地保存著。
青木直子走進房間,輕輕地撫摸那些物品,就像撫摸何鵬飛的身體一樣,這一刻她的心里才稍稍得到安慰。她在桌前坐下,打開何鵬飛曾經用過的課本、作業(yè)本,一點一點地翻看,何鵬飛的進步、聰明、出息也從那些課本和作業(yè)本上一步步地向她走來。她沉浸在這樣的美好之中,讓時間一點一點地走過。
直到傍晚來臨,那些課本上的字體已變得模糊的時候,青木直子才回到現實之中。她輕輕地合上課本,一股濃烈的思子之情又差點將她掀翻,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在心里說:“鵬飛,你為什么這么狠心?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夠回心轉意?才能回來看媽媽一眼呀?”
第二天,她一走進同濟醫(yī)院,就發(fā)現醫(yī)院慌亂了起來。
“怎么啦?”青木直子問那些醫(yī)護人員。
“日本鬼子要打來了?!?/p>
“我們是要撤退嗎?”
“不知道?!贬t(yī)護人員搖搖頭說,“現在醫(yī)院里幾乎沒有病人了,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問問主任去?!闭f完,青木直子轉身朝婦產科走去。
“主任,我們要撤退嗎?”青木直子問。
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她說:“不撤退,醫(yī)院的領導決定同濟醫(yī)院仍舊在炮火中開展醫(yī)療救治?!?/p>
“那我還是在這里繼續(xù)干下去?”
“當然。我們并沒有把你當日本人看。”
“謝謝主任。”青木直子深深地鞠上一躬,轉身走了出去。
就這樣,青木直子留下來,在同濟醫(yī)院繼續(xù)當助產師。
接著,日本鬼子進攻武漢,武漢淪陷了。同濟醫(yī)院也被日軍的炮火損傷不少,但是他們在戰(zhàn)爭中屹立不倒,仍舊堅持救死扶傷。青木直子得到了醫(yī)院很好的保護,那些日本侵略者并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個叫青木直子的日本人。這讓青木直子徹底地放下心來。
只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她的思子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濃烈了。她的生活還是像過去那樣沒有什么變化,但是她卻感覺日子是那樣難熬。下班回家,面對那個空空的房間,青木直子就如同回到了地獄一般,時間過得是那樣慢。
終于有一天,青木直子找到了排遣孤獨和寄托思念的辦法,那就是堅持每天給何鵬飛寫一封信。找到了這個辦法,青木直子欣喜若狂。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坐下給他的兒子寫信。她把每天見到、想到的點點滴滴都寫下來,向兒子傾訴。
“親愛的兒子,媽媽想念你,你現在在哪里啊?今天……”
這樣一直寫到黑夜來臨,她才站起來去做其他事情。
隨著時間的腳步一點點向前,她寫的書信越來越多,已經在桌前高高地壘了起來。但是何鵬飛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
從1938年一直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那一刻,七年間,何鵬飛的身影始終都沒有出現。
四
“你必須回到日本去?!边@天,青木直子被叫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這樣對她說。
“為什么?”青木直子不解地問。
“因為你是日本人。”
“可是我并不是戰(zhàn)俘啊?!?/p>
“這是政府的規(guī)定?!痹洪L解釋說,“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須遣送回國。”
“我能不能留下來繼續(xù)為中國人服務?”青木直子向院長求情。此刻她并不是不想回到自己的祖國,而是她的兒子還在中國。
“你是非常優(yōu)秀的助產師,我們也舍不得你走,可是這是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我這個當院長的也不敢把你留下來?!?/p>
“但是我的兒子還在中國,如果我被遣送回國了,我們母子就永遠見不到了。院長,你能不能行行好,把我留下來?”
“對不起?!痹洪L攤攤手,“我確實愛莫能助。”
見院長徹底封死了路,青木直子絕望極了,她怏怏地走出院長辦公室。
一進婦產科,她就被所有醫(yī)護人員緊緊地圍在中間?!爸弊?,聽說他們要把你遣送回國?”
青木直子沒有回話,點點頭,淚水一下子就涌滿了臉。
那些醫(yī)護人員也雙淚長流:“我們都舍不得你走?!闭f過,就上來一一和青木直子擁抱。
“他們?yōu)槭裁匆獙⒛闱菜突貒??你又不是?zhàn)俘?!?/p>
“我向院長求情了,沒有用。政府要求所有的日本人必須被遣送回國?!鼻嗄局弊涌拗f,“可是我不想回去,我的兒子還在這里。我回去了,我們就永遠也見不到面了?!?/p>
“那你怎么打算?”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和戰(zhàn)俘一起回到日本去?!?/p>
那些姐妹們聽了,便趕緊抹了一把淚,給青木直子贈送禮物。有的直接將戴在手上的鐲子取下來塞進她的口袋:“直子,我沒有別的什么東西,這個就送你留個紀念。”
有的取下手表。
有的則拿來了筆記本。
“這些東西我?guī)Р换厝?,大家的心意我領了。”青木直子一一拒絕了。望著這些戰(zhàn)斗在一起的姐妹,青木直子的淚水涌得更兇:“我只請求大家給我?guī)蛡€忙,如果我的兒子回到了這里,你們就告訴他,他的媽媽不是壞人。她和那些侵略者是不一樣的,她永遠愛她的兒子,思念她的兒子?!?
“我們會的,一定會的?!?/p>
“回到日本,我會每天想念大家的。”
“我們也一樣,你是我們的好姐妹?!?/p>
“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
和姐妹們依依惜別后,青木直子回到宿舍,只是打開門看了一眼就又朝街上走去,什么都沒帶。
出門沒走多遠,她就見到了日本人。他們正集中在街上,由中國軍隊看管,排列長長的隊伍朝火車站走去。
“干什么的?”青木直子剛剛一出現,一個軍人就這樣問她。
“我是日本人,在同濟醫(yī)院當助產師,他們說我也要被遣送回國?!?/p>
“入列?!?/p>
青木直子站到了日軍的隊伍中。
她的出現,一下子吸引了日軍的目光,就好像她是星外來客,那樣直直地望著她。因為在他們看來,快要回國了還不知道武漢竟然藏著這樣一位美麗的日本女人。
然而青木直子只是低著頭,跟著他們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此刻,她的心里已經絕望到了極點。
“嫂子!”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突然對她叫了一聲。
青木直子抬起頭一看,大吃一驚。叫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何啟明的表妹。表妹全副武裝,顯然在軍隊中服役。
“表妹?”
“你怎么在這里?”
“我要被遣送回國了。”
“你要被遣送回國?”
見到表妹,青木直子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巨大的亮光:“你能不能幫幫我,讓他們不要把我送回日本。我想留下來,我的兒子還在這里,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面了,我想找到他,看他最后一眼?!?/p>
“你和那些日本戰(zhàn)俘是不一樣的?!北砻谜f,“走。我?guī)阏宜麄內??!闭f過,表妹就上前來拉起青木直子。
青木直子一聽,連連鞠躬:“謝謝你,謝謝你?!边@一刻,她再次淚流滿面。
“師長,她不能被遣送回國?!北砻弥苯影阉龓У揭粋€房間中,對其中一位軍人說,“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在同濟醫(yī)院當助產師?!苯又?,表妹把青木直子的情況向這位軍人說了。
“可以。”師長說,“青木直子的情況很特殊,可以讓她留下來?!?/p>
一聽這話,青木直子喜極而泣,她哭著連連鞠躬:“謝謝,謝謝?!?/p>
表妹謝過師長,拉著青木直子走出了那間屋子。
“可是你現在去哪兒呢?”來到屋外,表妹一下子犯難了。
“我現在別的事情也干不好,只能做接生?!鼻嗄局弊诱f,“還是去同濟醫(yī)院吧。”
“對,還是回同濟醫(yī)院。”
表妹陪著她來到同濟醫(yī)院繼續(xù)求院長。
“那不行。”院長同樣拒絕了,“現在我確實不能接收了?!?/p>
“師長同意她留下來了,她在中國舉目無親,她不找你院長找誰呢?”表妹對院長說。
“這是國民政府的統(tǒng)一要求,把她接收了我無法交代?!痹洪L說,“你們還是去找讓她留下來的長官,讓他們另行給她安排工作吧。”
表妹翻了院長一白眼,拉著青木直子走出了醫(yī)院。
“嫂子,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三斗坪了。”站在街上,表妹說,“何啟明在三斗坪不是還有一個家嗎?他的前妻和他的兒女們仍舊在那里?!?/p>
聽了這話,青木直子猶豫了:“他們會接收我嗎?”
“會接收?!?/p>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的?!北砻谜f,“你如果沒有信心,我請假陪你去?!?/p>
“謝謝表妹?!?/p>
第二天,青木直子在表妹的陪同下,回到了三斗坪。
三斗坪是宜昌長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何啟明在這里有一棟磚墻屋,現在住著何啟明的前妻羅氏和他們的兒子何源。何啟明在的時候,曾經帶著青木直子到這里來拜訪過親人,青木直子認識羅氏和他們的兒子何源。
他們剛剛在門口站下,正好碰上羅氏出來倒水,青木直子和表妹都叫了她一聲:“姐?!?/p>
“表妹?直子?你們怎么來啦?”
“專門來看你的?!北砻谜f。
羅氏把她們熱情地迎進屋,表妹就向羅氏和他的兒子說明了來意。
“既然是這樣,沒有問題。”羅氏說,“我們馬上把屋子騰出來。我本來就不應該在這間屋子里住了?!?/p>
“姐,不要這么說?!?/p>
“再說我們在三斗坪有房子,也住不了這么多。過去是何啟明讓我們在這里住著,幫助看管一下房屋。既然直子回來了,就應該物歸原主了。”
就這樣,青木直子在這里生活了下來。一切生活設施都是現成的,無須添置。
“你回到這里的工作也容易落實。”安頓下來之后,表妹說,“我?guī)阏夷愕拇鬆敔斎??!?/p>
“我的大爺爺?”
“是的。就是何啟明的大爺爺?!北砻谜f,“他現在是宜昌省立醫(yī)院的院長,他一定會接收你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p>
“啟明怎么沒給我說起過?”聽到這個消息,青木直子高興壞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表妹笑著說。
第二天,青木直子在表妹的陪同下去宜昌醫(yī)院見了大爺爺。
“沒有問題?!贝鬆敔斠宦?,說,“你就在我們醫(yī)院當護士主任,我這里正缺一位護士主任。”
“謝謝大爺爺,謝謝大爺爺!”
“走,我現在就帶你去?!闭f過,大爺爺帶著她去護士科向大家做了介紹。
老護士主任一聽,拉著青木直子的手說:“你來了正好,我老了,也該歇歇了?!?/p>
在大爺爺的幫助下,青木直子不僅在宜昌省立醫(yī)院安定了下來,而且當上了護士主任。醫(yī)院也給她安排了新家,就是老主任退休之后空出的那套房子。
第二天,青木直子送走了表妹,就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
生活重新安定下來,青木直子的思子之情也就更加旺盛地生長了出來。當她面對新家的時候,她想到了她在武漢同濟醫(yī)院的那個家里遺留下的一切信息。當這個念頭一出現,青木直子沒有多想,轉身走進大爺爺家里,對大爺爺說:“大爺爺,我得去趟武漢?!?
“去武漢做什么?”
“我在武漢同濟醫(yī)院有一個家,那里的一切生活用品都齊全,我得去武漢弄回來。”
“要不要派個人給你幫忙?”
“不用?!?/p>
“不行,必須給你派個人去,現在時局才剛剛穩(wěn)定,加上你又是日本人,不派個人我不放心?!?/p>
“謝謝大爺爺?!?/p>
第二天,大爺爺派了一位副院長陪同她前往武漢同濟醫(yī)院,搬回了那里的一切。搬回的東西她全都放到了三斗坪老家中。在那個老家里,她專門給兒子何鵬飛安排了一個獨立的房間,武漢同濟醫(yī)院原先屬于何鵬飛房間中的一切,也都照原樣放回到了老家的房間中。放假的時候,青木直子就回到這里打整一下。
從這時起,青木直子也保持了原先的習慣,堅持每天給何鵬飛寫一封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信越積越多,青木直子做了一個木箱,把信件全部放在里面。
青木直子并不知道,何鵬飛早已改名。當年他從武漢離家出走之后,就參加了部隊,成了最堅定的抗日志士,在戰(zhàn)場上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他常常在上海、南京、南昌、重慶一帶來往穿梭。他也曾經潛回武漢執(zhí)行過任務,但是始終沒有再和母親見面。有一次走到同濟醫(yī)院門口,他站在那里望了醫(yī)院片刻,就又轉身悄悄地離開了??谷諔?zhàn)爭勝利后,何鵬飛仍舊忙于工作,沒有打算和母親取得聯(lián)系。他以為母親早已回東洋去了。在部隊里,對于自己的身世,何鵬飛從來沒有對人提起過。別人問起他,他也都支吾開了。
但青木直子對兒子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僅是沒有減少,反而是越來越濃烈。她等著某一天何鵬飛能夠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正是這種濃烈的思念促使她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從第二年8月15日起,青木直子把這一天定為了她的紀念日。這天無論有多重大的事情,她都必須請假,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點上蠟燭禱告,絕食一天。經歷了戰(zhàn)亂的考驗,青木直子對戰(zhàn)爭深惡痛絕,是戰(zhàn)爭導致了他們母子分離。她多么希望人類不要戰(zhàn)爭。
她的這個舉動在醫(yī)院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那些醫(yī)護人員知道這個情況之后問她:“主任,你怎么每年的8月15都要閉門絕食,禱告呢?是在哀悼你們的大和民族嗎?”
“不!你們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日本鬼子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惡人,他們在中國犯下滔天大罪。他們被打敗那是他們應得的命運?!?/p>
“我討厭戰(zhàn)爭?!鼻嗄局弊尤鐚嵪喔?,“因為戰(zhàn)爭導致我們母子分離,不然我也該享受屬于我的天倫之樂了。我也該當上婆婆,抱上孫子了。但是現在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到底在何方,他究竟是戰(zhàn)死了,還是真的不愿意見我這個日本母親。所以我才把這一天當成了我永遠要記住的日子。”
五
時間的腳步一路向前,到了1949年宜昌解放,青木直子的心里也就綻開了希望之花。她現在可以公開尋找她的兒子何鵬飛了,也可以公開他們的那段歷史了。
這天,她來到市政府,找到了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
統(tǒng)戰(zhàn)部的張主任接待了她。青木直子把她的情況詳細地向張主任做了介紹,然后說:“我希望政府能夠幫助我,讓我盡快與何鵬飛取得聯(lián)系?!?/p>
“沒有問題,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睆堉魅畏浅崆椋拔覀儼涯愕男畔⒀杆侔l(fā)布出去,應該很快會有結果?!?/p>
“謝謝,謝謝!”
“你先回去等。一旦有消息,我們馬上通知你?!?/p>
“謝謝,謝謝!”
青木直子告別張主任走出統(tǒng)戰(zhàn)部,再望一眼宜昌城,這個時候,她內心就是一片陽光。她知道她終于迎來屬于她的春天,終于可以和她的兒子光明正大地相見了。
可是回到宜昌醫(yī)院之后,時間一點點過去,統(tǒng)戰(zhàn)部卻沒有給她反饋任何消息。青木直子等不及了,過上一段時間總要跑到統(tǒng)戰(zhàn)部去打聽,但是張主任和其他的工作人員都告訴她:“任何消息都沒有?!?/p>
“為什么沒有任何消息?”
“有可能他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睆堉魅握f。
“這個可能有,但總歸會有人知道他的一些情況吧。”
“也有可能他隱瞞了這段歷史,別人并不知道這個情況?!?/p>
“那我現在怎么辦?”青木直子問。
“你不要灰心,我們繼續(xù)幫你尋找?!睆堉魅握f,“尋找親人這件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決的,要看機緣?!?/p>
“這個我知道?!?/p>
“現在的問題是假如何鵬飛真的活著,但他還是不愿意見到你,這個可能性如果存在的話,尋找就有些難了。”
“不會。”青木直子說,“現在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日本人也早投降這么多年了,他不會分不清日本侵略者和母親的關系了?!?/p>
“好吧,我們繼續(xù)幫你聯(lián)系。一旦有情況,會隨時通知你的?!?/p>
“謝謝張主任?!?/p>
然而時間卻冷酷無情,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何鵬飛的任何消息都沒有。宜昌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們對青木直子的這個請求也非常重視,他們甚至找到了中央的有關部門,包括那些領導同志也都去打聽過,各個地方的統(tǒng)戰(zhàn)部門也進行了聯(lián)系,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這個時候,青木直子也到了退休的年齡。她的大爺爺也早過世了。
“老護士長,盡管你退休了,你得隨時來看看我們?!鼻嗄局弊油诵莸倪@天,護士們與她依依惜別。青木直子在過去的工作中,把自己對兒子的愛全部轉嫁到了對待別人身上。無論是對待護士,還是病人,她都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的善良、細心、體貼入微,都給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宜昌醫(yī)院也正因為有青木直子這位好護士長得到了社會的廣泛好評。不少患者都給醫(yī)院送來了錦旗和牌匾。青木直子因此成了醫(yī)院的金字招牌。
青木直子和護士們一一擁抱:“我肯定會回來看望大家的?!?/p>
她從醫(yī)院出來,坐上裝行李的車,朝三斗坪老家開去。她的希望仍舊沒有熄滅,她想她得在三斗坪繼續(xù)等下來,只要還有最后一口氣,她相信何鵬飛一定會出現在她面前。三斗坪是何鵬飛的根,無論他飄落到什么地方,總有一天他會回到三斗坪來看上一眼。只要他回來,他們母子相見的時機也就到了。
車子開出很遠,青木直子再次轉過身,發(fā)現那些醫(yī)護人員和病人依舊站在醫(yī)院門口目送她,她的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六
石板街長長地鋪在那里,一塊青石連著一塊青石延伸到了巷道的深處,似乎在迎接青木直子回來。一棟棟石墻屋,也都散亂地排在石板街的兩邊,那些房門、窗戶、石頭,也似乎正在歡迎著青木直子的回來。石板街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從上面輕輕地走過,但是當她把行李拖回家,有不少人圍過來輕輕地叫了一聲:“青木阿姨回來啦?”
“退休了?!?/p>
“真的?”
“真的?!?/p>
“那么今后就可以長期和我們待在一起了?”
“那是自然。我現在就住到我的老家里來了?!?/p>
“那簡直太好了?!?/p>
聲音又招來了更多的人,他們一起給青木直子幫忙,很快就把那些行李搬進了屋子。
過去,青木直子和鎮(zhèn)上人的關系相處得非常和睦。他們有什么難處首先想到的就是青木直子。到醫(yī)院看病,也都是由青木直子給他們找的最好的專家。碰上了急診病人,他們也是首先給青木直子打求救電話。現在青木直子回到這里,他們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謝謝大家了,謝謝大家了。”見到這樣的情景,青木直子非常高興。在這里生活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外人。她已經和三斗坪這塊土地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了,好像她就是其中的一粒泥土。
老家仍舊是原來的樣子。房間很簡陋,但是充滿了女性的氣息。干凈的地面、潔凈的窗紗、簡陋的家具,都在訴說著這里女主人的勤勞和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
打發(fā)司機和鄰居之后,青木直子走進里屋,首先映入她眼簾的仍舊是那個箱子,已經積攢了整整一箱書信。那些書信都是她寫給何鵬飛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她和何鵬飛已經分別二十多年了。
再翻看何鵬飛留下來的玩具、課本、作業(yè)和其他的生活用品,那一切也在時間的流逝中留下了歲月的牙印。很顯然,二十多年過去了,歲月還是狠狠地在那些物體上留下了它們的印記,表明它們沒有虛度年華。然而何鵬飛卻還是音信全無。
青木直子開始在這里靜靜地過著退休生活。每天早晨她自己做早飯,從不在街上吃。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輕輕地說一聲:“鵬飛,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比缓笃饋砩靷€懶腰,做個深呼吸。再打開窗簾,走進火垅屋洗漱。接著就開始做早飯。有時候是一碗面條,有時候是一碗炒飯。早飯后,她就靜靜地坐在臥室里,開始給何鵬飛寫信。她把她昨天一天來的所有事情向何鵬飛匯報,包括她夢里所見,和別人說過的一些話,她的心情,都一一記下來。
寫完信,她就開始整理房間,洗洗刷刷,到街上去購買一天的蔬菜,熱情地和鎮(zhèn)上的人們打招呼,說家常話。
吃過午飯,她必須睡個午覺。醒來后,到鎮(zhèn)子上和女人們聊天。到了傍晚時分,她總是要從那條石板街上出來,坐在進入鎮(zhèn)子的路口的一塊巖石上,靜靜地望著前面的路,看著那些過往的行人。因為她要在這里等待著何鵬飛的回來。
長江就在她前面滾滾流淌,夕陽潑在江面和小鎮(zhèn)上,似乎對著青木直子微笑,或在向她講述著什么。但是對這一切,青木直子都不在意,她總是從那些過往的行人中一一地辨別他們的臉,希望從中找出和何鵬飛一樣臉型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青木直子已經把長大的何鵬飛的形象在她心里勾勒出了一個清晰的輪廓。然而何鵬飛就是沒有出現。
隔上一段日子,她就要去市統(tǒng)戰(zhàn)部打聽查找的進展。這個時候,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已經換了一任又一任,現在上來的都是更加年輕的同志。但是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非常熟悉青木直子,每一次只要青木直子的身影出現,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就對她搖搖頭說:“青木婆婆,沒有消息?!?/p>
青木直子仍舊沒有放棄希望,她走進統(tǒng)戰(zhàn)部的辦公室,對那里的同志說:“麻煩了,還想請你們繼續(xù)幫我尋找?!?/p>
“青木婆婆,你就放心吧。幫你尋找兒子是我們應盡的責任,一旦有消息,我們會隨時通知你。你這么大年紀最好不要再跑了,非常辛苦?!?/p>
青木直子說:“這樣跑一跑,我心里踏實?!?/p>
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么多年來,青木直子的情緒已經非常平和了。因為每次來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沮喪也好,悲傷也罷,都沒有用,她反而把來這里打聽兒子下落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三斗坪的生活中,她就像一滴水融入到長江,和大家一起滾滾向前。
領了工資后,她把多余的錢拿出來買了花布,一一送給鎮(zhèn)上的人家。她總是謙虛地說:“大姐,我給你買了一塊花布,你看有沒有用?”
得到花布的女人們高興得就像撿到了寶貝一樣:“非常有用。謝謝青木婆婆。”
這樣,鎮(zhèn)上所有的人家全都接到了她的花布。
看著大家把她送的花布都穿到了小孩身上,或者是做了小孩的棉被,她更是高興。
與此同時,到了每年的8月15日,她仍舊閉門絕食,進行懺悔,永久地紀念這個日子。
幾年時間很快過去了。當初回到三斗坪的那個一頭青絲的日本女人,慢慢地變成了頭發(fā)花白、背有些佝僂的老人。人們再次見到她時不再叫她阿姨,都叫她青木婆婆。
然而不變的是屹立在小鎮(zhèn)路口上的那道風景,她總是坐在夕陽里,坐在寂靜中,一一地辨別那些行人,總是希望奇跡出現。
有時候她甚至在家里做著事情,突然大步朝那個路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的鵬飛回來了,我的鵬飛回來了。”
最初,大家都以為青木婆婆說的是真的,也跟著她一起高興:“真的?”
“真的。我聽見他的聲音了,我聽見他的聲音了。”青木婆婆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朝鎮(zhèn)子外走去,那些好奇的人們也跟著她一起朝鎮(zhèn)外走去。
可是來到鎮(zhèn)外,卻發(fā)現眼前仍舊沒有鵬飛的身影,只有一些陌生的行人從那里經過,還有那一條永遠都在滾滾向前的長江。
再后來,鎮(zhèn)上的人們都流著淚說:“青木婆婆想她的兒子都快要想瘋了?!?
每每看見青木婆婆匆匆地朝鎮(zhèn)外走去,或者看見她坐在鎮(zhèn)外路口上的那道風景,人們總是私下議論:“那個叫何鵬飛的,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這么多年為什么就不回來看母親一眼?難道他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他還有母親嗎?”
“是啊。人不管做多大的官,都不能忘記自己的父母。人不管有多么富裕,都不能忘記自己的出處?!?/p>
但是人們的指責幫助不了青木直子。青木直子的生活也仍舊像過去那樣繼續(xù)向前。有時候當她的思念濃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她甚至跑到長江邊的沙灘上,在那些沙灘上一邊大步行走,一邊大聲呼喊著:“鵬飛、鵬飛,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媽媽可在等著你回來呀。鵬飛、鵬飛,媽媽越來越老了,媽媽的時間不多了。”
她就那樣大步走著、奔跑著、呼喊著,喧嘩的長江也似乎在幫她一起呼喊。夕陽追著她的身影,也似乎在幫她一起呼喊。但是就是沒有任何回音,前面仍舊是沙灘,仍舊是滾滾的長江。
“鵬飛,你到底在哪里呀?”
七
“祝你生日快樂!”這天,是青木直子七十大壽的生日,醫(yī)院的所有醫(yī)護人員和三斗坪鎮(zhèn)的老百姓們聚在一起,給青木直子過七十大壽。
青木直子非常高興,她的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在大家的歌聲中,一一地接受祝福:“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可是過完七十大壽的第二天,青木直子從床上爬起來之后,就沒有像過去那樣對她的兒子問好了,也沒有再像過去那樣伸個懶腰,或者是走上前打開窗簾了。她坐在床上,像一塊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因為這一刻,她知道屬于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像夕陽一樣,只剩下最后一絲光明。她想到了葉落歸根,想到了回日本將自己葬身于她的故土。
青木直子對自己說:“鵬飛,媽媽老了,時間不多了,實在不能等待你再回來和我見面了,我要走了,那我們就來世再見面吧?!彼麓查_始收拾行李。除了一些必要的隨身物品之外,就是給鵬飛寫的那一木箱書信。
這天,青木直子辦好回國手續(xù)后,就踏上了回日本的路。
三斗坪的人知道青木直子要回國了,全部出來送她。因為這次分別是一次永別,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大家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抹淚。
在路口分別的時候,青木直子也說不出話。她流著淚和那些女人們擁抱,又親吻那些孩子,然后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三斗坪的人們靜靜地站在那里,目送著青木直子的身影一點一點走遠,直到最后消失不見。
回到日本過了兩年時間,青木直子就在孤獨中離開了人世,長眠在她的故土上了?;氐饺毡竞?,她發(fā)現與這里的人再也不能融合在一起了,她感覺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是一群陌生的人群。在孤寂和痛苦之中,她走完了她的生命歷程。她歷盡千辛帶回來的那箱書信,也在她死后全部化為了灰燼,隨著青煙飄失進了歷史的深處,再也不為人所知。
八
若干年后,三斗坪古老的鎮(zhèn)上迎來了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這對老人就是已經上了年紀的何鵬飛和他的妻子。現在的何鵬飛已是年過古稀之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何鵬飛想到了他的母親,便帶著妻子來尋祖。在這之前,他以為他的母親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隨所有的日本人回國了,他現在回來,也只是看望何家的一些后人。可是當他踏上這片土地,那些老人向他們講述了他的母親在這里的一切之后,何鵬飛再也等不住了,他流著淚說:“我該死,我好混。其實我原來離開之后回過武漢,我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母親呢?”
“我得到日本去看看?!备鎰e了三斗坪的人們,在回程的途中,何鵬飛對妻子說,“看看母親葬在什么地方。她現在肯定不在人世了,我得親自到她墳前請求她的原諒?!?/p>
妻子說:“我陪你去?!?/p>
何鵬飛沒有說話,緊緊地握著妻子的手。
回家順利地辦完出國手續(xù),何鵬飛和妻子坐上了飛往日本的飛機。當飛機升到高空的時候,何鵬飛望著前面翻滾的云層,在心里叫了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