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稍具寫作經(jīng)驗的人都明白,詩,第一行最難落筆。
“跟你打電話時……”是太平常的一個句子,接著,“……我在醫(yī)院,”也無非交代詩人所在的一個地方。但兩句家常話搭在一起,出來的是一種無奈。這樣的開頭,似乎寫詩的人早早地已經(jīng)準備好,這回要跟聽詩的那個人好好兒地聊一些事了。這是老友間常用的一種語調(diào)——實誠的,信任的,也必定是私密的。
這一行很重要。這一行的聲音很低。沈方詩的聲音都不高,他從來就不是一個高音的詩人;他最多是一個男中音。通常的情況下,他更愿意是一個低音詩人——總是用低音壓倒所有在場的高音。
第一行形成了一個方向。這是一個講述的方向。接下來,所有的話語都要指向那里。那里,很快就越過了“醫(yī)院”這個意象。
那里是車站——這首詩擱下骨架的一個當代的現(xiàn)場。無須折柳,無須亭閣樓臺,無須勸君更盡一杯酒,這是同類型的新詩與古詩的區(qū)別。
這里,是一個活生生的、沒有任何詩意的現(xiàn)場。
就近的十年里,朋友中,藉由詩,與我保持了密切關(guān)系的,大抵沈方兄一人而已。
沈兄屬于較早的有車一族。在我自駕出游之前,正好有十年的時間,我去湖州,必先電話他,告之我到湖州的大致時間。
湖州的汽車站早先在市區(qū),現(xiàn)在搬到了老遠八只腳的郊區(qū)。早先在市區(qū)的時候,沈兄總開車來接我,現(xiàn)在,搬到那么遠的郊區(qū)了,接到我電話,他似乎更沒有理由不來接。而事實上,他會立即放下手頭的活,驅(qū)動他那輛藍色的小別克(現(xiàn)在是一輛藍色的小寶馬),不徐不疾,含著一支硬殼利群煙,正從某個方向趕來。
等到我大巴車上一搖一擺下來,他手指頭夾著的煙也快燒著過濾嘴了。他背著一個包,另一只手里早就抽出了又一根煙——他在車站外等候多時。忽然,遠遠地,目光很自然地逮到了一個頭頂帽子的人——再后來,瞅著一個戴帽子、下巴上還留了一簇胡須的——不用說,就是鄙人了。
也有我等他的時候,電話過去或者他打來,聲音平緩,一口湖州官話,要我原地稍等。他是怕我等得心焦,先告我一聲。自己多半因事耽擱,這會兒正在半路上。
其實,這些年,對于我這位老友,生活未必稱心如意。有好幾年,每到年腳邊,他的手機總關(guān)著,人也不知了去向。這大概是詩歌之外的一種自動的消隱。個中的滋味,非同道中人,無由領(lǐng)會。我當然不便多說。
現(xiàn)在好轉(zhuǎn)了,過年,不必關(guān)手機了,但有一些雜務(wù),仍需他處理。現(xiàn)在他的煩惱多半轉(zhuǎn)移到日常家事上了。說白了吧,他們夫婦雙方各有一位老人癱倒在床。長年累月的臥病,最需要人照顧。老人病勢危急的時候,他得拿主意。一時三刻,他還真離不得身的。好在沈兄是一個極善于處理事情的人。
總體上他是一個平和的人。但,有時候也會抱怨。他告訴我,半夜三更,最恨愣頭青喝醉了酒打電話來,聽到手機鈴響,心驚肉跳。這話我懂,他人未必懂,而醉酒的青年是無須懂的。他們年輕,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他們當然還沒有這種體會。如要有所體會,不妨讀一讀這兩節(jié)詩:
跟你打電話時,
我在醫(yī)院,
環(huán)顧輸液大廳,
等候區(qū),藥物接收區(qū),
注射臺一號,二號,
一個男人渾身發(fā)抖,
小孩哭鬧。
對付身體的病痛,
人類啊也有一個體系。
現(xiàn)在我回到家,
脫掉外衣,赤腳,
凌晨一點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數(shù)天不見,
同樣如隔三秋,
無論何所見,何所聞,
好像并不重要,
我們都有自身的負荷。
中年以后,詩就是這樣慢慢地開始及物了。這正應(yīng)了佛羅斯特的一句話:“真正的作詩之道,總是從虛多于實到實多于虛?!蹦憧?,這里,那一句話還是虛頭虛腦而不敲釘折腳的。我們年輕時哪想到,隨時間而來的,不是智慧的及物,居然是這樣一種藥物的及物。但不怕,總之,中年及物、接地氣了。而這種所謂詩的及物性,正是托了中年“自身的負荷”之“?!钡木壒省?/p>
接下來,詩中出現(xiàn)了一頂帽子。帽子的歷史有點長了,但我戴帽子的歷史不算太長,也就是近十年之內(nèi)的事吧。我的帽子起初是伊甸給我網(wǎng)購的,蒙他贈我?guī)醉?,如同授勛。后來,漸漸地戴上,習(xí)慣了。伊甸、我,還有柯平,都頭戴一頂有著長長帽檐的帽子。唯有伊甸的帽子好像最講究,我的最不講究。三人還時有聚一起的機會,正可謂帽頭聳峙。帽子因此成了詩人的專利。其實,我們各人各有一部戴帽史。即如我的戴帽,是中年以后,頭生二毛,遮掩而已。沈兄是明白人,明白三頂帽子的形狀、色調(diào)和品牌。沈兄將我的帽子寫進詩里,在我看來,他是在給一類人做標簽,如同給一類事物命名。這是一個詩人的權(quán)利,剝奪不了的。
破帽遮顏,是內(nèi)心尚有羞愧,不得已而為之;而躲進小樓,則是主動從人世的撤離。這幾年,看慣了各種吵鬧、炒作以及等而下之的吵架,遮顏以及躲,固然是自尊,也是自愛,都是必要和必須的。這一點上,我們有共識。
考之于吾國,戴帽是一個政治術(shù)語。先是一種恥辱,后是一種榮耀。如我的老師沈澤宜的戴帽史。我的戴帽,注定與此無關(guān)。我只遮顏,或許源于一種內(nèi)心的怯懦,或許,確有一種自標清高的意思在,姑妄言之姑聽之。
我最近一次坐大巴車去湖州,是2013年的中秋節(jié)。柯平約了商略和我、沈方四人會面,此次聚會,是柯平操辦的。后來,蘇州的馬鳴謙知道了,也驅(qū)車趕來。五人于老湖州江之匯趙孟頫老宅舊址聚會。在一家湖州人開的小酒館便餐,照例是醬爆螺螄、炒豬肝……可惜柯平已經(jīng)不喝酒。我大概只喝了一瓶啤酒。此時月滿中天,中秋夜話,隔墻有趙子昂的耳朵聽著,真是極妙的畫面。鷗波亭上,柯平端出月餅,眾人邊吃月餅邊賞月,品茗,抽煙。難得五人多嗜煙,也大抵多年未有的賞心樂事。
我這一次到湖州,除了朋友間的聚會,另有一個愿望,是要去湖州市中心醫(yī)院看一看因直腸癌復(fù)發(fā)住院的沈澤宜老師。沈先生是我的大學(xué)老師,難得畢業(yè)二十五年,還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也難得沈先生入院后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近況。他希望我去看看他。
這一次,沒告訴沈兄到站時間。我直接打車去了市中心的醫(yī)院。上樓,偏沈先生不在病房。電話打通了,沒人接。后來知道,他干女婿接他回家過中秋節(jié)了。能夠回家,說明沈先生病情不危急。一念至此,心下稍慰。
第二天,也就是我們五人鷗波亭夜話之后的次日,一早,我買了一束香水百合,帶去看望八十二歲的沈先生。
上樓,一時找不見病房,來回了好幾次。忽然,沈先生叫我“漢明……”,聲音微弱。進門,見沈先生穿著病號衣服在掛鹽水。我將花束放在他右手邊的凳子上,突然,空蕩蕩的病房里就有了生機,原先的灰色調(diào)因一束花的加入而有了改變。沈先生躺在床上,吊著鹽水,他開始講他的病情。講著講著,忽然跟我說,很想抽一支煙,已經(jīng)兩個月零三天沒有抽煙了。說完,做了一個抽煙的手勢,還很天真地一笑。沈先生這樣子的笑我太熟悉了,是很好玩很頑皮的一笑。我是否遞給他煙了,不記得了,但我一直記得我的頑皮。我湊到他的耳朵邊,問他“想女人嗎”?沈先生答:“想!”聲音很響亮,“那是生命中的……”師徒兩人如此對話,大概不多見。這些,回來都如實寫入了我的一首詩中。
沈先生念念不忘《遠方詩刊》,他還要繼續(xù)出刊,要我支持。我說你找伊甸啊。我這是表明我的態(tài)度。沈先生還有一個想法,他很想出沈澤宜文集。并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可以出六本,文集可以保存得長久一些。因為這個對話,有點嚴肅,我出來的時候,沈先生伸出手來,連著握了兩次,很有點吃重。他交代的這兩個事,我都有所腹誹?;氐铰玫?,說給大家聽,柯平嘆了一句(此處省略十七字),旁觀者到底是清醒的。
以上這些事,發(fā)生在沈兄送我至車站前的上半天里。沈方詩未記。我把這一段看成是此詩所留的一段飛白。飛白不是空白,不是可有可無的。
從沈先生病房出來,快至午飯時間了。沈兄開車來接,載上柯平后,三人找一面館吃鱔片面。餐畢,沈兄送我去汽車站。我買到的是三點三十五分到嘉興的大巴。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呢。按理,送我到站,沈兄即可回返,但他不,他是考慮到落下我一個人在車站候車的孤單。他還要陪我說說話,而我們兩個也確有說不完的話。于是,兩人步行到車站外一個很大的花壇邊,坐下,摸出香煙,繼續(xù)抽,繼續(xù)聊。也正是這個時候,我的回憶開始接續(xù)上沈方這首贈詩的內(nèi)容了——
你回嘉興時,
我送你到車站,
坐在廣場上聊天,候車,
聊讀書,聊今年寫了幾首詩,
聊按揭貸款,
聊你鄉(xiāng)下患白血病的侄兒,
你想援助醫(yī)藥費。
還記得詩的開頭,是沈兄在醫(yī)院數(shù)落他自己“自身的負荷”。至此,輪到數(shù)落我的“自身的負荷”了。
是的,這幾年,除了為稻粱謀,給地方寫寫文史貼補家用,詩,我一直在寫,數(shù)量還很不少;是的,我的按揭貸款正在到期,也很快有一個出頭之日。但,“鄉(xiāng)下患白血病的侄兒”,確是一個新的麻煩。這個侄兒,嚴格地說,是我姨媽的孫子,判定是我的侄兒也沒錯。也就是這一年的3月31日,烏鎮(zhèn)的姨媽電話來,告訴我孫子發(fā)高燒,烏鎮(zhèn)醫(yī)院化驗結(jié)果不好,要去更大的醫(yī)院看病,說最起碼要到嘉興二院。一邊說,一邊哭。我說,趕緊來嘉興二院吧,二院我比較熟悉。二院一看病情,不行,得直接去上海兒童中心醫(yī)院。姨媽不識字,孩子的爹媽都是啞巴,不管用,事情就這樣攤上了我。我趕緊送十三歲的這位侄兒去上海。幾天后,化驗單出來,醫(yī)生沒敢跟我姨媽講,而是直接電話我,跟我講。非常不幸,這孩子患的是比白血病還厲害的MDS,理論上是白血病的前兆,發(fā)展下去才是白血病,這個病,除了骨髓移植,沒有其他辦法。這一切,我都沒跟姨媽講。
也因此,這一年,我有了一個小小的念想,我要將這一年所得的稿酬,全部捐贈給這位不幸的小侄兒。于是,我破天荒地參加了一次本省的詩歌比賽,得了兩千元錢。后來,又積累了三千……我都給了我姨媽。很遺憾,沒到一年,小家伙就去世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詩中一句“你想援助醫(yī)藥費”,說說容易,做起來實難。中國人看大病,很少有家庭承擔得了,何況我這么一個吃死工資的,所謂援助,慚愧,盡一份心意而已。
這首《寄鄒漢明》連同其他十一首詩,以《沈方近作》為題首發(fā)于育邦兄主編的《青春》雜志2014年第10期。主持這一詩歌欄目的詩人朵漁有一個編后記云:
沈方的詩娓娓道來,無論感懷還是寄贈,都只為二三素心人聽。他可以心通古人,但詩卻生發(fā)在個人際遇里,是所謂為人生的寫作。哀而不傷,怒而不怨,貌似狷,實為狂。
就憑朵漁兄的這末六個字,他也該算在沈兄的這二三素心人里頭的?!八匦娜恕币徽Z,出自陶淵明詩《移居二首》:“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庇幸馑嫉氖?,陶公詩,正是前幾年沈方努力的一個方向。陶詩的平淡至味,大抵給了他一種營養(yǎng)。
沈兄這兩三年的詩寫,可以狷,可以狂,但他只是一味地誠懇。能夠把中年的大好頭顱低到一個句子里去的詩人是不多見的。這樣的詩人,這樣的詩,一旦低下頭來,你們還有什么可以驕傲的。
商略曾說,沈兄宅心仁厚。確是知人之論。我們幾個,這些年所寫的詩都不算少,若論語調(diào)的誠懇,平淡而至味,無人能出沈兄其右。
語調(diào),是一名詩人發(fā)出的聲音的標簽,它比一只帽子更醒目,因語調(diào)須得經(jīng)由詩人的心靈;而帽子,頂頭上就是了。
這一首詩,長達五十一行。這不是一首做出來的詩。這是一首以低沉的語調(diào)說出來的詩。是老友間面對面的促膝談心。是生活之詩,看似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看似無心,實則巨眼深心,而且都入了心。說者聲音之低沉、緊密,聽者不僅以耳朵,也以眼,以一顆波光粼粼的魂靈——是都觸及了各自的秘密了。兩人間的對話,一晃十年了,不須玄妙賣關(guān),更無須高分貝。
仍舊想到了佛羅斯特:“只用眼睛的讀者是沒有文化的讀者?!弊x詩,僅僅依憑一雙眼睛是不夠的,哪怕你睜得足夠的大。
詩的妙處無非一碟家常,一個炒菜,一個吃菜。
讀詩,還需要舌頭的加入。
還需要耳朵的分辨。
五十一行長長短短,從頭到尾,無一不誠懇,無一不家常,難得。
詩的最后,出現(xiàn)了“鬧市”一語,毫無疑問,這是我們時代的一個隱喻。
也正是在一個鬧哄哄的集市里,我作為這首詩的受者,某一天,“聞所聞而往,見所見而還”。這是詩廁身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尷尬,也是身為一名詩人的尷尬。這一句同樣是隱喻。既是隱喻,我這里就先不去說破它了。
漢儒董仲舒有云:詩無達詁。如此,我也不必費力去注解詩了。
懂,是緣分,不懂,是另一種緣分。
寄鄒漢明
詩/沈方
跟你打電話時,
我在醫(yī)院,
環(huán)顧輸液大廳,
等候區(qū),藥物接收區(qū),
注射臺一號,二號,
一個男人渾身發(fā)抖,
小孩哭鬧。
對付身體的病痛,
人類啊也有一個體系。
現(xiàn)在我回到家,
脫掉外衣,赤腳,
凌晨一點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數(shù)天不見,
同樣如隔三秋,
無論何所見,何所聞,
好像并不重要,
我們都有自身的負荷。
上次你來,
我去車站接你,
在候車廳外抽完一根煙,
人群中見你頭戴帽子,
我踮腳招手,
見面第一句話就說,
先看見帽子了。
不理解,
你為何喜歡帽子,
為何要頭戴帽子思考問題,
但今天我理解了,
詞典里,“破帽遮顏過鬧市”,
已有新的解釋。
我沒有帽子,
常常“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
而冬夏與春秋,
卻不敢不管,
炎夏赤膊,寒冬穿棉衣,
春秋則“花開花落兩由之”。
你回嘉興時,
我送你到車站,
坐在廣場上聊天,候車,
聊讀書,聊今年寫了幾首詩,
聊按揭貸款,
聊你鄉(xiāng)下患白血病的侄兒,
你想援助醫(yī)藥費。
當你在光陰里穿越鬧市,
聞所聞而往,見所見而還,
即使六百年時間,
也不過是一部帽子的野史,
別人或許不知,
或許不理解,而你一定理解,
我相信你會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