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梅
幾時得閑,飲茶傾偈
文春梅
十六年前初到廣州時,朋友請我上茶樓飲早茶,說是為我接風。我覺得喝茶很好啊,可以清清靜靜地聊聊天。待上得茶樓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想象完全不對,茶樓上人聲鼎沸、熱氣蒸騰,黃發(fā)垂髫熙來攘往,間或還有點心車仔,骨碌碌地推來推去。面對眼前鋪開一桌的碗碟籠屜,看著一件件叫不出名的精致小點,我正猶豫何處下箸時,來了一個黑且胖的壯漢,很熟絡地和朋友打招呼。原來此人正是這間茶樓的老板,人稱 “肥佬”。肥佬聽說我是教中文的老師,非要給我講個 “煲冬瓜”的笑話。我不明白什么叫 “煲冬瓜”,朋友解釋說,廣東人說不好普通話,就笑稱普通話為 “煲冬瓜”。還沒等我醒過神來,肥佬已徑自開講了:“靚女啊!我吻你吻得好辛苦??!終于被我吻到你啦!我們來親親啦!”說完他顧自大笑,朋友也跟著笑,我驚詫莫名,且有些被侵犯了的不快。
這便是我對粵地、粵人、粵語的初印象,或者說,這個肥佬更坐實了我之前從舞臺小品里得到的廣東人印象:暴發(fā)多金、粗俗無禮、說話拖腔拉調(diào)。到廣東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適應,我覺得廣東也很排外啊,打開電視,本港翡翠南方珠江,通通講的是外語般的廣東話,好在屏幕上有字幕,邊聽邊看也慢慢能明白一些。最初我只看新聞時段,一則是因為新聞播報語速較慢、表達正規(guī),容易聽懂;二則是沒有 《新聞聯(lián)播》那么多領導開會的內(nèi)容,對街坊食肆的報道讓我覺得更親切。等到半年后春節(jié)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看珠江臺介紹廣州人行花街,而不是年年例牌的央視春晚!
在這個鳥語花香的地方生活久了,享受四季花香的同時,也愛上了以前視作 “鳥語”的粵語。我發(fā)現(xiàn)粵語之所以難聽懂,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它留存了許多中古漢語的音韻,如 “-p”、“-k”、“-t”三個塞音韻尾,那種短促又含蓄的效果,北方方言區(qū)的人是很難領會到的;粵語還完整地保留了中古漢語 “平上去入”中的入聲,獨特的 “九聲六調(diào)”使得粵語說起來、聽上去都特別低回婉轉;粵語入樂更是韻味深沉,尤其是粵調(diào)南音,無論是 《客途秋恨》抑或 《嘆五更》,靜靜地一個人聽來,仿若看到暗夜里沉沉的珠江水面,灑著兩岸燈火的點點碎金?;浾Z詞匯的古雅,更直接融入了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中:著衫、食飯、飲水、行路,是日日都要做的功課;隔籬鄰舍、街坊四鄰,雖不復雞犬之聲相聞,但也是朝朝照面、點頭微笑互道“早晨”的。我還聽到過一個阿姨抱怨她兒子的房間 “七國咁亂”,見到過何淡如的無情對 “有酒何妨邀月飲,冇錢哪得食云吞”,真叫我驚嘆!誰說廣東沒文化?原來史、詩可以就這么輕輕松松地掛在廣東人嘴邊!
粵語的妙處并不止于 “古雅”一味。廣東人 “識食”,尤鐘意 “和味”,和味牛雜、和味龍虱、和味田螺……和味系列有個特點,就是原材料出身鄉(xiāng)野,且?guī)в需铗埐获Z的氣味,但粵地的庖廚不拘一格通通拿來,以巧妙的烹制方法去除異味,調(diào)和出異香撲鼻、口感豐富的美味?;浾Z亦具這樣的和味,在古代,它是古雅的漢語與生猛的百越土語相互交融,到近代,又滲入了豐富活潑的外來語。古與今、土與洋就這么合為一體,毫不違和。由飲食到語言,都體現(xiàn)出廣東 “敢于創(chuàng)新、善于包容”的文化精神。正是這種精神,讓廣東人在近代開天辟地,在當代一馬當先,飲到了改革開放的 “頭啖湯”!
我也習慣了周末上肥佬的茶樓飲早茶,學會了熟練地叫出自己想要的點心,也能自如地在朋友為我斟茶時屈指叩謝并道 “唔該”。我和肥佬漸漸熟起來,知道他曾在北京開過十年餐館,能在粵語和京片兒間無痕切換。當然,我也知道了 “吻”其實是 “搵”,尋找的意思;而“親”實際上是傾訴、傾聽的 “傾”。但是當我想要 “搵”肥佬好好 “傾傾”時,他卻忙得腳不沾地,不得閑同我傾偈了。
“傾偈”大概類似于普通話的 “聊天”,但從字面上來看,“傾偈”似乎又比 “聊天”要莊重一些。一次真正意義的 “傾偈”需要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參加者必須是兩人或兩人以上,這樣才能完成傾訴與傾聽這兩個角色的分配;第二,參加者的時間必須比較充裕,這樣才能實現(xiàn)傾情傾心的效果。所以我們經(jīng)??梢月牭竭@樣的邀約:“你幾時得閑啊?一齊飲茶傾偈啦!”至于 “傾偈”的 “偈”字,有本地人告訴我說,就是“佛偈”的 “偈”,并舉例說最有名的佛偈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淖髡叨U宗六祖惠能,就是廣東新興人,說不定當時還是用廣東腔吟誦出來的呢!我聽得恍然大悟,然而又有點疑惑。我不知道古代的廣東人是否都如惠能,善于舌綻蓮花?就我所聞所見,當代的廣東人好像并不熱衷于談玄論道,一如飲茶,廣東人是不耐煩滿室清靜、花工夫去體驗禪茶一道的文藝范兒的。在廣東鬧鬧嚷嚷的茶樓上,在飛來傳去的排骨鳳爪蝦餃叉燒包的間隙,茶扮演的不過是潤嗓的配角,大廳統(tǒng)一三元一個茶位,普洱還是鐵觀音,無所謂。這樣喧鬧的市聲中,傾佛偈顯然是不相宜的,還是傾傾如點心一樣 “頂肚”的內(nèi)容更實在些。于是,現(xiàn)在更多的廣東人把 “傾偈”寫作 “傾計”,茶樓上的客人,就不獨 “傾閑偈”的老人、“傾心偈”的友人,更有 “傾謀計”的生意人。普通話說 “有事好商量”,廣東人話 “凡事有得傾”,傾談的倒不一定都是商戰(zhàn)計謀,兒女之情也需要從長計議啊,國家大計也可以傾傾嘛,只要不是 “得個‘講’字”就行。
粵語里與 “傾佛偈”相對應的,還有一個 “講耶穌”,但這條短語總是以否定形式出現(xiàn),比如:“你唔好同我講耶穌!”、“我唔想聽你講耶穌!”我十分好奇,在神佛滿天且素來開放的廣東,為何 “佛偈”都有得傾,“耶穌”卻單單不能講了呢?思來想去,問題似乎并不是出在耶穌身上,廣東信耶穌的大有人在,問題出在 “講”字上。與強調(diào)對話的 “傾”不同,“講”是單方面的言語行為,其影響效果往往只是一廂情愿,尤其在言語最終沒能落實到行動上、“得個講字”時,廣東人民是斷不肯埋單的。記得第一次從珠海過深圳,蛇口港甫一登岸,劈頭就見 “清談誤國,實干興邦”兩行大字,著實震撼!務實的廣東人批評高談闊論者 “講就天下無敵,做就有心無力”,謙虛卻不無驕傲地聲稱自己 “識做唔識講”,對于外界評論廣東人“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廣東人很淡定:“由得渠講啰,有乜嘢所謂啫?”
粵語動詞 “講”與 “話”都是 “說”的意思,但絕不在一個重量級別上。普通話里 “我說了算”,用粵語表達更加簡潔有力——“我話事”,說話的人顯然控制了主動權?!拔疫碓捘阒?,等你心思思?!闭f話的人更是將聽者把玩于掌中逗弄了。我曾親見一場勞資糾紛,就發(fā)生在肥佬的茶樓。肥佬剛出來講話時,激憤的員工們根本聽不進去:“你講乜嘢啫?收聲啦!”肥佬處亂不驚,堅持說下去,員工們的情緒慢慢平復:“好了好了,你話乜嘢就乜嘢了!”肥佬由 “講”變作 “話”,個中的力量,豈不就是我在書本上經(jīng)??吹降?“話語權”?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廣東人何以重實輕名——在 “白貓黑貓”的語境中,廣東是實實在在捉到了老鼠的貓,經(jīng)濟上的成功讓廣東掌握了某種話語權,粵語成為一種強勢方言。廣東經(jīng)驗向全國推廣,廣貨成為最好的國貨,“東南西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要跟廣東人打交道做生意,當然首先要會說廣東話,粵語流行金曲、TVB電視劇集,曾經(jīng)是內(nèi)地人學習粵語的最佳捷徑。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廣州街頭的粵腔粵調(diào)越來越少了,鄰里街坊 “傾偈”之中多了京味兒的段子,小朋友也不念粵語的童謠了,甚至聽說有領導建議,粵劇要擴大影響,最好不要使用粵語……有一天,肥佬茶樓的墻上被街道辦貼上了一張推普標語:“講普通話,做文明人”,肥佬一時火滾,拍著桌子爆了粗。我理解他當時的感受,那條傲慢無禮的標語如同當年那個簡單粗暴的笑話,他所受到的傷害,也一如當初我受到的侵犯。
語言最基本的功能是人際溝通,溝通時要用彼此都懂的語言,這是最基本的尊重。廣州人同廣州人傾偈當然講廣州白話,上海人和上海人嘎三胡自然用上海閑話,如果廣州人和上海人走到一起,最方便的就是講普通話。各地的方言與普通話都有自身存在的價值,并無等級高下。強行讓外地人只能說粵語,或者規(guī)定廣東人必須說普通話,都是話語的霸權。
肥佬穿了件寫著 “撐粵語”的T恤,在茶樓里走來走去,他也許不知道有些人在網(wǎng)絡上發(fā)起 “粵語保衛(wèi)戰(zhàn)”,也不懂得什么叫話語權,但他堅持 “寧賣祖宗田,不改祖宗言”。從他那里,我聽到一些 “粵語保衛(wèi)者”的說法,說廣東人才是最純種的漢族,粵語是最純正的漢語,說中原一帶的人早已是胡漢混血,普通話就是胡化了的漢話。更讓人驚詫的是,為了維護粵語作為漢語的純粹性,他們宣稱南粵大地上最早的土著——百越人早在唐代就已被漢人趕殺殆盡!我感受到這種聲音里藏著的深深的恐懼:他們恐懼著,擔心話語權被強行剝奪,但同時他們又在制造著恐懼,用一種話語去驅逐另一種話語,不變的依然是霸權主義。
這不是我所熟悉的粵語的聲音,我想搵肥佬、搵那些戰(zhàn)斗者們好好地傾下偈,但他們都太忙了,忙著上網(wǎng)炒股、忙著上街散步。我想知道點解本土的寫作者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他們說沒有人愿意聽也聽不懂吧?我想聽聽專家的意見,但他們似乎更愿意談中國夢如何實現(xiàn)。我只有翻開書本,搵返惠能,聽他初見五祖弘忍時,與弘忍所傾的一段佛偈:“人即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焙肴陶f嶺南人是 “獦獠”,惠能卻不急不怒,這源自他的自信與根性,也是嶺南文化最可貴的根性——包容。
我還是更鐘意茶樓上小籠包與叉燒包的搭配,鐘意南腔北調(diào)的喧騰。幾時得閑?我們一齊坐下來飲茶傾偈?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