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廣龍
往 事
◆◇ 第廣龍
毛里求斯運動員!毛里求斯運動員!
我上小學那陣子,連小縣城都沒有走完
就知道這是一個國家,離我們很遠
和小伙伴玩耍,我的拿手節(jié)目
就是揮舞手臂,大幅度搖擺著身子
走過去,又走過來,眼光要往高處看
往遠處看,似乎那里有一個主席臺
嘴里還要一遍遍重復:
毛里求斯運動員!毛里求斯運動員!
這時候我最開心了,我身子瘦長
皮膚黝黑,張開嘴,是一嘴白牙
我成了一個熱愛奔跑,又很講禮貌的黑人
我模仿的場景,是在一部紀錄片上看到的
毛里求斯運動員來中國參加比賽了
體育場上,他們走過去,做出夸張的動作
在接受國家領導人的檢閱,那時
電影開映前,都會放這樣的紀錄片
我這樣表演,總能贏得喝彩
也讓我找到了,胸懷亞非拉的感覺
育苗溝早就不育苗了,育苗溝的苗
長成了各種樣子,我就是其中一株
移栽到了遠方,根上帶著土也帶著睡夢
是一條雜生野草的荒溝,名字是平?jīng)龆衅鸬?/p>
我在初中二年級,背著鋪蓋卷
來這里住窯洞,尿炕,住了一禮拜
我在光禿禿的山頭,種了幾株油松
還遐想了對面山坡上住著的女同學
睡覺的樣子,上廁所的樣子
我沒有遠大理想,也不熱愛勞動
只是覺得肚子餓得快,馬家莊生產(chǎn)隊
派來的炊事員,比帶隊的老師親切
頭頂?shù)男切?,比水洼里的蝌蚪?/p>
晚上我不敢出去,白天我沒有精神
我的勞動改造,十五歲就開始了
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我的思想境界
提高了,對勞動的態(tài)度也端正了,有幾句有力的粗話
就是跟炊事員學會的,我坐在山頭上抽煙
并想象今后下鄉(xiāng)插隊和來這里的區(qū)別
現(xiàn)在,育苗溝不會再有學生去住了
平?jīng)龆性谂囵B(yǎng)新時代的大鳥
我也安身異鄉(xiāng),注定一事無成
我啥時候回老家,去看看
育苗溝改名字了沒有,我種下的油松
是長大了,還是被砍伐了
盤旋路收留過我少年的時光,我的無聊
和沖動的欲望,在這里衰退
盤旋路是一個大轉(zhuǎn)盤,如果繞著圈走
永遠也走不到別處去,我想我不會這么走的
盤旋路中間,原來立一座鐵塔
我曾經(jīng)攀援上去,可以看出很遠
我沒有看見我的未來,也沒有縱身飛翔
頂端的空間太狹窄了,我直不起腰
也感到暈眩,回到地面上之前
我用粉筆在鐵梁上寫了一句話:王曉燕和李大頭是流氓
我曾經(jīng)在一個黃昏,看見他倆結(jié)伴走進了電影院
李大頭往我的書包里放癩蛤蟆,我打架打不過他
從西蘭公路途經(jīng)平?jīng)龀牵吹降牡谝粋€標志
就是這座鐵塔,東邊過來的汽車
到西邊去了,東邊什么樣子,西邊什么樣子
沒有出過遠門我都不知道,我的好奇心是虛幻的
我在高中畢業(yè)那年,去了東邊,去了比腸子還深的大山
我本想留在平?jīng)龀?,可我找不下工?/p>
三十年前,平?jīng)龀抢镉形业母改?/p>
沒有我的飯碗,也沒有我的王曉燕
收留我的遠方,我越來越陌生身體和睡夢
我沒有夢見鐵塔,也沒有夢見盤旋路
我夢見我的親人,在黑白電影里無聲走動
三十年后,我又一次回到平?jīng)龀?/p>
父母已經(jīng)離世,帶走了一輩子的不甘和對兒女的憂愁
盤旋路還是盤旋路,只是中間的鐵塔,早就被拆除了
原地修建了帶圖案的花壇,還安裝了石頭的條椅
來往的人,停留的人,我都不認識
我中學同學的名字,我也差不多忘光了
我在盤旋路等一個人,等我罵過的李大頭
開出租的弟弟說,家里的老房子要拆遷
如果找下關系,就能多補上幾個
了解到李大頭成了大款,和管委會的領導是親戚
我約他來這里見面,電話里說老同學多年不見
一起敘敘舊,一起喝一場酒
心里謀劃的是乘著氣氛融洽,提出幫忙的要求
李大頭能來嗎,我能把想好的話說出口嗎
李大頭帶來的女人,會是王曉燕嗎
我突然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陣羞恥和難堪
我像一個外地人一樣,站在盤旋路
我像一個過路人一樣,站在盤旋路
(以上選自《江南詩》2015年2期)
我走在返城的路上,快要下山了
我停下,山下,燈火編制的漁網(wǎng)
在谷地和平原抖動,無數(shù)的燈
無數(shù)的魚眼,我不久也將鉆入其中
頭頂是星空,星星密集
似乎在鳴叫……
是蟲子在鳴叫,身后是墓地
山坡上露水一片
死者來到了高處,活著的人
偶爾會看看星星
星星如同針眼一樣
漏風漏雨的星星,不知哪一顆
冰涼過我的手指
我在數(shù)星星,短暫的熱情
已無法清點,我清貧而美好的過往……
走下山坡,大地和天空
恍然之間,似乎發(fā)生了翻轉(zhuǎn)
多方正高大的建筑,與人的關系,都是路過
多數(shù)人,在灰塵里,陳舊地活著
日子破碎,凌亂,也有長久的安靜
和睡夢的激烈,和一雙新拖鞋的喜悅
鍋灶再擦拭也有污垢,站著吃飯,坐著吃飯
都要贊美過去的一個孩子,那搖晃的腳步
鐵絲上搭上晾曬的衣服,被褥,散發(fā)霉味
身子從刺眼的光里出來,包袱一樣放松
昨天吵架的人,今早在談論鄰居的婚禮
潑出去的水,又收回來了
離家多年的男人,在家門口洗頭
五月的早晨,太陽正在升起
我在前往林周的路上,在低處
在拐彎處,一次次看到
拉薩河,有青銅的質(zhì)地
是那種青黑色的光
是那種啞光,這啞光
我可以捧起來,這質(zhì)地
我挨著我的唇,我可以內(nèi)服
拉薩河,吸收了紫外線
冶煉著流淌,和舒緩的速度
我知道,拉薩河里
收留了雪山的高大,也把云朵的曲線
抖亂,我知道
拉薩河會在我的身體里,沉淀
一些或輕或重的斑紋,那是青銅的斑
讓我發(fā)作,強烈的高原反應
巨鹿路的路口, 一個單位的大門兩邊
一邊是咖啡館,格調(diào)老舊
宜于感傷,也宜于消磨時間的斑紋
法桐樹的樹影,落在桌布上
另一邊,是快餐店
沒有桌凳,只有一個窗口往出遞送
混雜著各種氣味的食物
吃飯的人,都站著吃
身子斜著,吞咽的喉嚨
就像風暴的中心
強烈的對比,天天可見的場景
對此,我認為沒有善惡
如果有,也不會獨處于
其中任何一方,相互間
也許互為因果,也許
有更大的造化,在安排著
人們的選擇
如果我從咖啡館出來
我是否應該羞恥
如果我手里是一次性餐盒
我能不能抱怨
(以上選自《朔方》201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