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潘衛(wèi)艷
吳芳的房子
文/本刊記者 潘衛(wèi)艷
吳芳是2012年從湖南來到北京的,這一年她從家鄉(xiāng)一所不知名的大學(xué)畢業(yè),千里迢迢來投奔她的舅舅,也投奔這座令無數(shù)人心心念念的帝都。然而,沒多久吳芳就發(fā)現(xiàn),歌聲里的“北京歡迎你”并不是真的。
吳芳的舅舅十年前帶著妻小來到北京,這么多年的打拼,也只是讓他在回龍觀購買了一處小兩居的房子,而舅舅有兩個正在上中學(xué)的兒子,他們一家人的居住空間已經(jīng)很緊張。剛來的時候吳芳是在客廳打地鋪的,打地鋪也是好的,吳芳不在乎,大城市的繁華她還沒有看夠,顧不上抱怨。然而兩個月后,舅媽下了逐客令:表弟已經(jīng)在全力以赴準(zhǔn)備中考,不能受到打擾,吳芳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該出去工作,也應(yīng)該養(yǎng)活自己。舅媽的話句句都在理,吳芳沒有理由繼續(xù)在客廳打地鋪。
吳芳開始找房子。她不挑,有個地方住就好??墒钦伊撕脦滋靺欠及l(fā)現(xiàn),就算是普通的一間房,也要1000塊,而她還沒有找到工作。吳芳不停地奔走在七月的北京街頭,她望著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困惑著這么大的城市竟然放不下她一張小小的床。明晃晃的太陽下,年輕的吳芳開始意識到,要留在這座城市生活可能是艱難的。
但是,就這么回去吳芳不甘心,她才22歲,在老家,她這個年紀(jì)的女孩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她走的那天,她從小的閨蜜就是抱著孩子送她的。她不愿意像她一樣。我要留在這里,吳芳暗暗告訴自己,握緊了還不太結(jié)實的拳頭。
她終于在天通苑找到了安身之地——一處地下室,每個月只要300塊,能洗澡。吳芳很滿意,她暫時可以不必回老家了。接下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找一份工作。雖然剛畢業(yè)什么工作經(jīng)驗都沒有,但是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被拒之后,吳芳還是“很幸運”地在國貿(mào)附近找到一份行政工作,每個月可以拿到2000塊的薪水。房租有著落了。吃飯也有著落了。至于每天從天通苑到國貿(mào)的路有多遠(yuǎn),她要起得多早這樣的事,吳芳覺得跟回老家相比,不值一提。
地下室住得并不舒服。夏天雨水多,地下室很潮,被子怎么曬都曬不干,一天到晚濕漉漉的。到了冬天,濕漉漉就變成了冷冰冰,那是一種更難的煎熬。吳芳的屋子有一個很粗壯的下水管道,嘩嘩的廢水從早流到晚,流水聲里,吳芳常常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吳芳兩眼瞪著“天花板”,開始想自己的日子。她覺得用“疲于奔命”來形容自己當(dāng)前的生活是恰當(dāng)?shù)?。對于未來,她曾?jīng)設(shè)想過很多場景,唯獨眼前的一切,是她從來沒想過的,小小的地下室里,吳芳感到了絕望。
吳芳決定搬家。周末的時候,吳芳開始找房。樓房還是住不上,1000塊對她來說依然不是個小數(shù)。吳芳的身影開始出沒在城中村里。這一次她在雙橋附近找到了她的安身之處——傳說中的“棚戶區(qū)”,平房,500塊,沒有下水管道,能見太陽,離單位近。吳芳沒有猶豫,馬上交了定金,迅速搬離了住了一年多的地下室,頭也沒回。
條件好了一點,吳芳的失眠癥開始好轉(zhuǎn),人也開始變得開朗。她主動要求從行政崗位轉(zhuǎn)到了銷售,工作量比原來多了,但是她可以每月拿到4000塊。吳芳覺得,這是搬離地下室?guī)Ыo她的好運氣。她慶幸于自己的決定。
周末沒事的時候,吳芳多了一項愛好,觀察新鄰居。這是以前住地下室的時候吳芳沒有做過的事情,那時候一來她很少見到鄰居,二來鄰居們更換的頻率非???,大多數(shù)都是短租,像她這樣與潮濕和寒冷堅持抗戰(zhàn)了一年多的,她印象里不是很多,或許有,她不知道。
新鄰居們大都是以家庭為單位。他們彼此之間似乎很相熟,很自然地打著招呼,聊著家長里短。這樣的氛圍是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的吳芳所熟悉的,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很快便融入其中。
收入和居住環(huán)境不一定成正比。這是吳芳在和鄰居王大姐一家相熟以后的意外發(fā)現(xiàn)。王大姐一家來北京三年了,一家人在批發(fā)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水果,收入并不低,但是他們一直住在這里。有一次吳芳忍不住問起,王大姐跟她說,咱們來北京,就是想掙點錢,回去給兩個小子在縣城買房子結(jié)婚,住哪都一樣,犯不上把錢花在租房子上。王大姐屋里屋外收拾得利索,人爽爽朗朗。吳芳坦然地在這里住下來。
轉(zhuǎn)眼間兩年多過去,吳芳戀愛了。苗偉,工作中認(rèn)識的男孩,比吳芳大幾歲,人很好,也做銷售,認(rèn)識了很長時間,很是情投意合,只差表白。既是兩情相悅,也為省一份房租,兩個人高高興興搬到了一起。吳芳覺得自己在北京不再是一個人了,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
去年,兩人已經(jīng)見過父母,談婚論嫁。買房被提上議程。北京的房子是一定考慮不起的,好在開發(fā)商善解人意地在北京周邊的河北開發(fā)了一大波房子,供吳芳這樣的外地年輕人選擇。這些年,
特別策劃 Special Devise吳芳和苗偉就在這里開始了他們的香河看房行程。香河的售樓處也是同樣的人頭攢動,家家火爆。怎么跟不要錢似的,吳芳嘟噥了一句,苗偉無奈地笑笑,暗暗拉緊她的手。
終于,在下午的時候,他們相中了一處。樓盤位置在下高速左拐不遠(yuǎn),二樓,三居,95平,總價75萬,公交車1小時可以到國貿(mào)。價格比他們預(yù)想的稍微高了一點,但是勉強也能接受。再加上銷售的那句:再找這么合適的房子就難了。最后一根稻草也找到了。吳芳和苗偉交了定金。簽字的時候,吳芳的手是抖的。苗偉的眼圈一紅。
剩下的事,就是籌錢,除了手里已有的,還差不少。吳芳和苗偉開始分頭打電話,借錢。永遠(yuǎn)都不要拿借錢這件事來考驗?zāi)愕挠H人和朋友,對于借錢這件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口,因為開口就意味著本來就不多的朋友也所剩無幾。這是吳芳的老師在很久之前說的一句話,吳芳現(xiàn)在突然想了起來。每一通電話撥出去之前都鼓足了勇氣,充滿了忐忑。錢,最終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地湊齊了。吳芳家給出3萬,苗偉家給出4萬,吳芳二姨給2萬,苗偉三姑給2萬,同學(xué)A給5千,同學(xué)B給5千,同學(xué)C給1萬,王大姐給拿了1萬。交了首付,簽了合同,吳芳和苗偉出去吃了一頓,還喝了酒。那天,吳芳哭了。為了這一天,所有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都值得。
現(xiàn)在,吳芳和苗偉依然住在他們的“棚戶區(qū)”里,現(xiàn)在的他們,過得充實,住得踏實。雖然新房子要兩年后才能交房,但是他們很安心。每天的早出晚歸,都有了方向和意義。他們已經(jīng)在籌劃著結(jié)婚,新生活開始了。
這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一個故事,故事并不新鮮,對大部分來北京打拼的年輕人來說都不陌生。然而,對于吳芳來說,偌大的北京,3000萬的人群,這是屬于吳芳自己的故事,我只是幫她寫下來。寫下來,是為紀(jì)念那些逝去的艱難歲月,也算是送給她的一份結(jié)婚禮物吧。幸福總像卷在畫軸里,要一點點慢慢打開,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認(rèn)真體會,什么是苦盡甘來。吳芳雖然掙得不多,但也攢下幾萬塊錢,苗偉手里也有積蓄,兩邊老人再幫襯點,付個首付就差不多了。吳芳對新生活充滿了憧憬。周末的時候小兩口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房子。這兩年房地產(chǎn)市場供應(yīng)量過大,暫時進(jìn)入低谷期,房價上漲相對緩慢,很多樓盤房多人少,買房經(jīng)驗為零的小兩口挑花了眼。
他們從離北京最近的燕郊開始看起,這些年,憑借著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燕郊蓋滿了房子。吳芳看了一處兩居的房子,現(xiàn)房,80多平,房主開價65萬,吳芳覺得有點貴,畢竟房價一直都在跌,吳芳想再等一等看。年底,通州建設(shè)副中心的消息傳出,帶動沉默已久的燕郊房地產(chǎn)突然間沸騰。沸騰的房價和沸騰的售樓處都讓吳芳心驚肉跳,看房的半年間,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吳芳不知道,他們看房的半年間,剛好是房地產(chǎn)的低谷,而不熟悉房地產(chǎn)市場的她,顯然是錯過了買房的最佳時間。
等他們從燕郊撤退,準(zhǔn)備轉(zhuǎn)戰(zhàn)大廠的時候,大廠的房子也炒翻了天。吳芳親眼看到十多個房主擁在一套房子里當(dāng)場叫價的場面。價高者得。大廠的銷售們措辭一致地告訴焦急的買房人:現(xiàn)在沒房,欲買先拿牌,拿牌要3萬。吳芳徹底傻了眼。
連大廠的房也買不了了。不買房怎么結(jié)婚呢?不買房將來生了孩子放哪呢?怎么上學(xué)呢?父母老了不接來一起住么?看上去,工資怎么漲都漲不過房價的。吳芳跟王大姐家不一樣,她是鐵了心要留在北京的,眼看著房子一天一個價,吳芳夜里又開始失眠。再瀟灑豁達(dá)的人也很難擺脫社會既定的怪圈。要留在北京,就注定要付出艱難的代價。這個代價,吳芳認(rèn)。
去香河。有一天早上醒來,吳芳堅定地跟苗偉說。苗偉楞了一下,很快點了點頭。吳芳對家的渴望,苗偉理解,她的焦慮,他都懂。實際上,苗偉的焦慮一點都不比吳芳少,他只恨自己不能一夜飛黃騰達(dá),撫平吳芳的所有焦慮。
見識過售樓處的瘋狂,他們是直接揣著銀行卡去香河的,里面有吳芳和苗偉在北京打拼幾年的所有積蓄。剛下香河高速,一大波兜售房子的工作人員就擁了上來,手里拿著各家的樓盤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