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蓉子新詩導讀

□韓玉

蓉子（1928—）被余光中先生譽為“臺灣詩壇上開得最久的菊花”。蓉子的詩齡自1950年起綿延近四十年，是詩壇上一棵永遠翠綠的常青樹。在她渡海到達臺灣后不久（1950）開始發(fā)表詩作。195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青鳥集》，在當時的詩壇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兩年之后，蓉子與羅門攜手步入婚姻殿堂，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一段時間的停滯。第二本詩集《七月的南方》一經(jīng)問世便得到好評，被認為是一部“充滿光、影，繽紛的色彩和聲音的詩集。洋溢著一股新鮮而說不出的詩味，一種生命的感覺時時流動其間……”此后她堅持寫作，先后又出版了《蓉子詩抄》（1965）、兒童詩集《童話城》（1967）、英譯詩選《日月集》（1968）、《維納麗莎組曲》（1969）、《橫笛與豎琴的晌午》（1974）、《雪是我的童年》（1978）、《蓉子自選集》（1978）、《天堂鳥》（1982）以及《這一站不到神話》（1986）等。蓉子的詩歌豐富而多面，在端莊、優(yōu)美、充滿愛憐的基調(diào)上，勇敢地為新女性發(fā)聲、為優(yōu)美的大自然詠嘆、為現(xiàn)實社會的問題而憂慮，也為生活凡物、瞬間的情思而思考。其詩歌來源于生活，來源于所看、所感與所想。作為追求獨立自我的新女性，她始終努力保持一顆澄明的心，用一種溫情的浪漫自在地體悟生活的世界，在優(yōu)雅而充滿詩意的語流中訴說自己的感受?？梢哉f，她以一個新女性的視角與身份，以大量精致而獨到的詩歌作品為臺灣詩歌藝術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1

任何一位詩人都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自己對于生活、自然與社會的觀察與思考，并且是高度個性化的，不只是一種時代的流行想象。從蓉子詩作的主題與內(nèi)容層面來看，其詩歌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豐富多元的特點，從自然到社會再到個人的生活，似乎每一件事、物，每一種情、思都能引發(fā)她詩的靈感。第一，對獨立女性自我的追求。早在第一本詩集《青鳥集》（1953）問世時，她就在詩中向世人宣告，她不要做男人的附屬品，而是要成為一個獨立、自我、完整的現(xiàn)代新女性，如《樹》的開篇：“我是一棵獨立的樹/不是藤蘿?！痹趥鹘y(tǒng)東、西方文學中都有將男性（丈夫）喻為樹，而女性（妻子）則被視為依附男性生活的柔美的藤蘿的習慣，藤蘿對樹的依靠被視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她卻認為女性也應該成為一棵具有獨立根干的樹，建造屬于自己的華彩。追求獨立、完整自我的過程，要經(jīng)過一番掙脫藩籬的掙扎。在《我的妝鏡是一只弓背的貓》中，詩人即反向運用“鏡”與“貓”這兩個與女性有關的傳統(tǒng)意象，反映女性在塑造真實完整自我時的困境：“我的妝鏡是一只命運的貓/如限制的臉容鎖我的豐美于/它的單調(diào)我的靜淑/于它的粗糙步態(tài)遂倦慵了/慵困如長夏！//舍棄它有韻律的步履在此困局/我的妝鏡是一只蹲居的貓/我的貓是一迷離的夢無光無影/也從未正確地反映我的形象?！薄拔摇钡男蜗笤凇皧y鏡”與“貓”中被困鎖、限制、變異，其實并未正確反映詩人的自我。這是詩人的困境，也是當時社會女性的普遍困境，蓉子試圖探尋正確、獨立、完整的自我形象?！毒S納麗莎》組詩表現(xiàn)了女性從少女成長至婦女并追求獨立的過程：“維納麗莎/你不是一株喧嘩的樹/不需用彩帶裝飾自己”，不需要做一棵“喧嘩的樹”，只需“靜靜地走著”，“不需在炫耀和烘托里完成”，在獨立自我的寂靜中便可成為完整的自我。沒有必要依靠男性的贊美與烘托，而要勇敢地追求自我；追求獨立精神的事業(yè)確實是寂寞的，為了建立起真正完整的自己“無邊的寂寞”是值得的。維納麗莎最后在“自給自足”、“自我訓練”、“自我塑造”之中完成了自己，蓉子也在這個過程中成為了一棵獨立的樹。第二，對生機盎然的自然的贊美。社會與自然相比，蓉子更偏愛自然的純美與清新。從《夢里的四月》到《七月的南方》，從《夏日荷塘》到《冬日遐想》，從《水流花放》到《那些山、水、云、樹》，自然界中至美至靈的山、水、云、花、雪、雨、樹等等，都曾在蓉子的筆尖舞蹈、綻放。蓉子在溫潤的水光山色中體悟著大自然的美妙與人生的真諦，流溢著溫情款然的自然之美?！叭绱嗣艿南牡拇渲?一天天迅快地伸長我多么渴望晴朗/但每一次雨打紗窗我心發(fā)出預知的回響/就感知青青的繁茂又添加”（《夏，在雨中》）。夏雨敲打在翠枝上，也敲打在詩人的心上，在茂密蔥翠的雨景中不禁產(chǎn)生了矛盾的情緒——夏天真該有“光耀的晴朗”，正是這純凈的夏雨滋養(yǎng)了翠枝，使它在滴滴雨珠的回響中繁茂生長，這正是詩人對豐美而略顯凄涼的夏雨的敏感而深切的體悟。只有把心放進自然之中，才能在雨滴的聲響中聽出節(jié)奏、聽出情緒、聽出愁絲與眷戀?！翱搓柟獾慕鹩鸢肯柙诒滩ㄉ?有活潑的銀鱗深藏在水中央……//到南方澳去/穿過原野耀目的水彩畫/經(jīng)過半睡眠的山崗/去探初醒的海洋/去訪鯖魚與鰹魚族的家！”（《到南方澳去》）更是表現(xiàn)了那一份對自然的回歸、對生活的熱愛。在蓉子的筆下，每一個自然之物仿佛都被賦予了人的情感與靈性，銀鱗深藏在水中央，山崗是半睡眠的山崗，海洋是初醒的海洋，藍的天、白的云、咸味的空氣和海，每一段場景、每一個畫面都充溢著動人的情味和生趣。每一首靈動的自然風景詩的背后，都是詩人用生命刻寫的向往與體悟。第三，對凡物、生活哲理的生發(fā)與思考。生活中的平凡小物以及現(xiàn)實社會事件等也都能引發(fā)蓉子的思考，最終化成了一首首深刻而美麗的詩篇。如《傘》：“鳥翅初撲/幅幅相連以蝙蝠弧形的雙翼/連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圓//一把綠色小傘是一頂荷蓋/紅色朝暾黑色晚云/各種顏色的傘是載花的樹/而且能夠行走……//一柄頂天/頂著艷陽頂著雨/頂著單純兒歌的透明音符/自在自適的小小世界//一傘在握開闔自如/闔則為竿為杖開則為花為亭/亭中藏一個寧靜的我”。詩人選取“傘”這一日常生活中的尋常物件為對象，用全新的視角與觀點來看待，發(fā)現(xiàn)其中的美感與詩意，賦予“傘”象征的意義。詩人始終采取輕快明麗的筆調(diào)，用比喻的手法形象描寫傘的形狀及功用，把打開的傘比作“鳥翼初撲”、“蝙蝠弧形的雙翼”、“荷蓋”、“載花的樹”，把開傘的瞬間動態(tài)形象地描繪了出來；又把“我”的形象及“我”的情感融匯于“傘”中，使傘和人連結(jié)成一個不可切割的整體。傘與人相伴，提供陰涼與遮蔽，闔則為杖，開則為亭，在開闔自如間“傘”便成為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傘的庇護之下，詩人獨立于那自在自適的小小世界，安心隱于花亭之下靜觀萬物。社會時事也同樣受到蓉子的關注，《太空葬禮》便是為了紀念1986年美國太空船“挑戰(zhàn)者”號意外爆炸事件而作。開篇一句“那是一種怎樣的葬禮”把“挑戰(zhàn)者”號的意外毀滅喻為太空中的葬禮，巧妙而充滿深情?！捌鹗寂c終結(jié)/開拓與毀滅/竟于剎那間完成”高度肯定了這場悲壯的意外的價值，雖然這次太空探索失敗了，但這種勇于開拓的精神并沒有白費。對于那為解開太空的奧秘而被“蒙上一層死亡的謎面”的“太空女教師”以及她的伙伴們，詩人在沉痛的悲傷之余還飽含了敬仰。整首詩都彌漫著詩人真摯而飽滿的情感，在這件社會悲劇中，蓉子用詩歌傾注了自己的悲痛與敬仰，真誠而感人。第四，對鄉(xiāng)愁情思的表達與詠嘆。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臺灣與祖國大陸由于特殊的社會歷史因素而處于相隔離的生活狀態(tài)，臺灣文學界形成了一股“鄉(xiāng)愁文學”的力量。在異鄉(xiāng)生活的過程中，思鄉(xiāng)之情始終縈繞在蓉子的心頭，她創(chuàng)作了不少懷鄉(xiāng)的詩篇。通觀蓉子的鄉(xiāng)愁詩，情緒和格調(diào)并非均是統(tǒng)一的迷惘和哀愁，而是多元變化的，具有發(fā)展性，變化性。既有在他鄉(xiāng)不愉快的生活境遇如《無言之門》、《冷雨·冷雨》等，亦有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摯愛如《歡樂年年——〈十二月令圖〉觀后》等。其中后期的鄉(xiāng)愁之情的表達也變得更為深沉而含蓄，如《牡丹花園》、《晚秋的鄉(xiāng)愁》等。以《晚秋的鄉(xiāng)愁》為例：“紫色雛菊簇立在更深色的瓶內(nèi)/在鏤刻著福與壽字的古老花翁/在異鄉(xiāng)的風里凄愁//而虛靜落下/在昔日家屋/在遠處山崗//云淡淡曳過/風輕輕過山頭/水悠悠溜走/有琵琶聲的哀怨滴落在水上”。思鄉(xiāng)之情在流動中回旋，開頭處站在現(xiàn)在“我”所站立的異鄉(xiāng)表達異鄉(xiāng)人處在“風里的凄愁”；緊接著視角轉(zhuǎn)移到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昔日的家屋就在那遠處的山崗，“我”的思緒隨著片片白云、緩緩輕風、悠悠流水飄向遠方的家鄉(xiāng)，那是曾經(jīng)給予“我”溫暖的地方；而后又轉(zhuǎn)入冰冷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的“我”，身處異鄉(xiāng)的“我”，只能看著這冷冷的清潭，忍受那“幽壑寒冽的光”，這是一種只有異鄉(xiāng)人可觸及的悲涼。在秋日月圓的時節(jié)，無法與故鄉(xiāng)團圓的“殘缺”的“我”，只有借西風送去“我”的思念。整首詩的情緒都在或?qū)嵒蛱?、或真或假的客觀對應物中轉(zhuǎn)換，所描寫的每一個景物都在心靈透視中被賦予了情感色彩，每一片云、每一陣風、每一滴水都代替“我”撫摸了家鄉(xiāng)，巧妙而生動地表現(xiàn)了“我”對故鄉(xiāng)濃烈而深厚的愛。以上分析說明，蓉子對于生活、自然與社會有自己的觀察，以詩人的眼光進行發(fā)掘，以詩的方式進行表達，并且獲得了相當?shù)某晒Α闹形覀兛梢钥吹剿幍臅r代與生活環(huán)境，她個人的感覺與感受，雖然她并不是那種以關心政治與表現(xiàn)意識形態(tài)著稱的詩人。其開闊的視野、自然的情懷與女性的意識，以及對于美的追求與建構，也許并不遜色于那個時代的其他女性詩人。

2

蓉子的詩作極具個人特色，在藝術上也有自己的探索，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雙面整一的特點。首先其詩呈現(xiàn)出了在純美端莊的基調(diào)上剛?cè)岵娘L度與面貌；其次在傳統(tǒng)古典韻味的基礎上具有中西合璧的格局。此外在自然的音樂美、溫柔的節(jié)奏感、多樣化的修辭技巧上，也均有突出的表現(xiàn)。第一，純美端莊的基調(diào)與剛?cè)岵娘L貌。蓉子是一位熱愛美、渴望美、追求美，且極具古典女子的嫻靜含蓄特點的女詩人，“都透明在純凈的氣流內(nèi)”。其詩是她純凈美好內(nèi)心對這個世界的折射與感悟，在幽雅與寧靜的氣質(zhì)中帶領讀者一同感悟大自然的靈性與美好，追求自我的獨立與完整，思考生活的哲理與情思，哪怕遇到禁錮與挫折，仍然以端莊溫潤的態(tài)度告訴人們要對未來充滿希望，堅持對美好的憧憬?！叭刈油谒禽p柔的詩句中，給予人們一種堅定的信心，超越的力量。”“從春到夏每一夢魘/都有你名字靜美的回聲/從二月的水仙到川流的六月蓮菱/在綠蔭深處在丁香垂掛/不為什么地芬芳不為結(jié)果/不為什么地叮叮當當”。“而夏日有喧鬧/黃昏有檀香木的氣息/你在雛菊與檀香木之間打著秋千/在過往與未來間緩緩地形成自己!”“像滿園蘭蕊/你禁錮的靈魂/正翕合著一種微睡/一群白色音符之寂靜/——我的憂悒在其中/在紫色的花蕊。”“大地褐觀音般躺著/只有遠天透露出朦朧的光//風是琴弦/沙痕是誰人走過的腳印無數(shù)？”不論是對自我的追求還是對自然的欣賞，或是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不變的是那端莊穩(wěn)重、優(yōu)雅純美的風格基調(diào)。她沒有低至黑暗的陰郁，也不會瘋狂肆意地高唱，所有情緒的悲與喜、起與伏，都在溫潤輕柔的基調(diào)里流淌，雖沒有驚濤駭浪，卻在小小的陽光、雨露、風吹、浪涌中給你以舒適的激蕩。溫潤柔美是蓉子詩歌的基調(diào)，也并非永遠是“閨秀”的，余光中也曾感嘆在蓉子的筆下“竟聞風雷之聲”。在古典閨秀的賢淑寧靜中，蓉子還敢于突破女性的柔美，建立起新女性剛?cè)岵娘L尚。“剛”首先表現(xiàn)于她對獨立自我的執(zhí)拗的追求與渴望?！安辉缸鼍G蔭下的池水一泓/寧愿化身為一排雨云/加入海洋洪濤！”“我寧愿擁抱大理石的柱石/它冷冷的嚴峻的光輝/使我心折！”這些詩句都表現(xiàn)了詩人在追求自我意志時的果敢與決絕，大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魄?！皠偂边€表現(xiàn)于對一些社會問題的抨擊?！拔覀兊某遣辉亠w花在三月/到處蹲踞著那龐然建筑物的獸——/沙漠中的司芬克斯以嘲諷的眼神窺你/而市虎成群地呼嘯/自晨迄暮//自晨迄暮/煤煙的雨市聲的雷/齒輪與齒輪的齟齬/機器與機器的傾軋/時間片片碎裂生命刻刻消退……”“沙漠中的司芬克斯”、“有毒的大蜘蛛”等意象都強烈而堅定地抨擊了現(xiàn)代都市文明之下的腐化、污染、孤寂和虛無。詩人用敏銳的眼光審視著都市中冷漠與機械橫行的現(xiàn)實，用堅定的態(tài)度和冷冽的比喻揭露并抨擊了都市文明的缺陷。第二，中國與西方的合璧、古典與現(xiàn)代的齊鳴。“以東方古典式的朦朧美和西方宗教的深沉思索，創(chuàng)造明晰的朦朧的意象和深邃的意境”。從蓉子的詩歌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古典與現(xiàn)代兩種思緒的博弈與融合，亦能夠看到東方神韻與西方哲思的巧妙結(jié)合與溝通。首先，其詩歌具有濃郁的古典美的韻致，這與她從小學習并繼承中國古詩傳統(tǒng)，以及個人的溫婉端賢是分不開的。在蓉子的詩歌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唐宋詩詞的余韻，從選題到遣詞造句，到詩篇結(jié)構，再到情緒的表達，都帶有濃郁的古典美的韻味。如《一朵青蓮》：“有一種低低的回響也成過往仰瞻/只有沉寒的星光照亮天邊/有一朵青蓮在水之田/在星月之下獨自思吟。//可觀賞的是本體/可傳誦的是芬美一朵青蓮/有一種月色的朦朧有一種星沉荷池的古典/越過這兒那兒的潮濕和泥濘而如此馨美！//幽思遼闊面紗面紗/陌生而不能相望/影中有形水中有影/一朵靜觀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蓮。//紫色向晚向夕陽的天窗/盡管荷蓋上承滿了水珠但你從不哭泣/仍舊有蓊郁的青翠仍舊有妍婉的紅焰/從澹澹的寒波擎起。”詩人選取了“蓮”這一傳統(tǒng)意象，選取“寒夜”、“星光”、“池畔”、“青蓮”、“靜觀”、“淺吟低唱”等詞語，仿佛能夠在朦朧的月色中聞到這股青蓮的幽香，把我們帶入了一個令人陶醉的環(huán)境。詩人所表達的靜觀世事、不事喧嘩的思想觀念，也與“蓮”這一意象的傳統(tǒng)深意相契合，傳達出了詩人追求清凈高雅的愿望?！豆诺淞粑摇犯侵笔阈匾埽袁F(xiàn)代人的角度深情描寫了詩人的思國懷古之情。其次，在古典情思、東方神韻之外，詩人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現(xiàn)代手法與西方宗教式的沉思與肅穆氣氛帶入詩中，在繼承傳統(tǒng)之余，融匯古今，貫通中西，將二者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融合。她受到西方宗教思維模式與情緒基調(diào)的影響，時而會把宗教中的肅穆氣氛與哲理沉思寄于筆尖。如《當眾生走過》：“大地褐觀音般躺著/只有遠天透露出朦朧的光//風是琴弦/沙痕是誰人走過的腳印無數(shù)？//聽，突然間琴音變奏/你熟稔的痕轍已換/于是風又轉(zhuǎn)調(diào)同樣地/將前代的履痕都抹掉/——當眾生走過?！痹姼枰浴按蟮亍薄ⅰ笆锕狻?、“沙漠”等作為思索人生的引子，用“前代的履痕都抹掉”說明歷史在后浪推前浪中不斷前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經(jīng)歷者、見證者，但又都將被新的“痕轍”所代替，在“眾生”的步履間，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氨娚币辉~體現(xiàn)出了宗教式的視角與悲憫情懷。一連串的明喻、暗喻，跳躍的意象轉(zhuǎn)換，也表現(xiàn)出了蓉子對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的掌握。第三，溫柔飽滿的旋律與豐富多樣的技巧?；浇痰募彝ケ尘安粌H使她詩歌中蘊含了宗教式的哲思與肅穆氣氛，同時也培養(yǎng)了她的音樂素養(yǎng)。曾經(jīng)當過基督教唱詩班風琴手的她，十分注重節(jié)奏、音律的和諧。在詩集《七月的南方》“后記”中她說：“有時為了表達某一心緒的動蕩，我心中首先會響起一種應和的旋律，由這旋律發(fā)展下去就成了詩。有時我因為一首詩的韻性找不到了，我就停止了它的創(chuàng)作。我的詩必須有我的感覺和旋律?！笨梢?，音樂對于她的詩歌來說是一種共生共存的存在。而重復手法是節(jié)奏和韻律形成的一種重要手段，如《為尋找一顆星》：“跑遍了荒涼的曠野，/為尋找一顆星。/為尋找一顆星，/跑遍了荒涼的曠野。/找不到那顆星，/找不到那顆星，/癡癡地坐著在河岸邊，/看青螢繞膝飛。/看青螢繞膝飛，/癡癡地坐著在河岸邊?！贝嗽姼鶕?jù)節(jié)奏可以被劃分為三小節(jié)，前四行為第一小節(jié)，其中，前兩行為節(jié)奏的第一組，后兩行為節(jié)奏的第二組，兩組節(jié)奏從外部看緊密相連，從內(nèi)部看恰又分立倒置，讀來形成了一種交錯起伏、重疊的效果。詩歌第五行至第七行可以被看作是第二小節(jié)，最后三行為第三小節(jié)，這兩小節(jié)詩歌的內(nèi)部結(jié)構是一致的，都是一、二句的重復加第三句的詠嘆。而從外部來看，兩小節(jié)的最后一句詠嘆又是運用相同的詩句“癡癡地坐著在河岸邊”，兩小節(jié)相連又可視為是外部整體節(jié)奏的一種重疊，讓人讀來頓覺深遠、悠長。在多樣重疊的設計中，詩人建立起了豐富飽滿的節(jié)奏韻律，重復的語句既達到了強調(diào)的效果，也為抒情增添了音樂美，讓人讀來朗朗上口，回味無窮。除了飽滿的節(jié)奏感與優(yōu)美的音樂性，她還善于運用豐富的修辭手法來提升詩作的藝術效果，其中，各類比喻手法運用得最為廣泛而精彩?！秱恪返拈_篇一句“鳥翅初撲”就把傘初打開時那一瞬間的動態(tài)靈動化了，將骨架霎時間的張力展露無遺。此后，作者又把“綠色的小傘”暗喻為“一頂荷蓋”，把“各種顏色的傘”暗喻為“載花的樹”，把雨滴滴落在傘頂?shù)穆曇粲鳛椤皢渭儍焊璧耐该饕舴?，活潑而清麗，簡潔而生動地刻畫了傘的各種形態(tài)，在巧妙的比喻之下，尋常平凡也成為了一種可愛而具有深意的存在。她的許多詩都有獨到的藝術構思與藝術形式，多系小詩，但也并不封閉，自然開闊的氣象與自然舒展的抒情，以新奇的意象與語言進行呈現(xiàn)，特別是那種女性的語氣與詞語，短短的句子與靈動的畫面，讓她的詩與當時其他女性詩人的作品區(qū)別開來。

3

蓉子的詩歌也是有其欠缺的。首先，在一些詩篇中詩句表現(xiàn)出了散文化的傾向，相對來講，詩句的凝練度與深刻性不足，如詩作《時間列車》：“整個宇宙：花鳥月亮星辰……/都突然停住靜止于一點/如一座龐大透明的水晶球//我們便能更清楚地透視這世界/甚至也包括了自己”，結(jié)尾處兩句沒有更好地延續(xù)、借助有深度的意象或比喻，而是采用較為簡單直白的散文語言作結(jié)，似乎缺少一些凝練與余韻。其次，就題材而言，蓉子在追求新女性、贊美大自然方面佳作頗多，但在處理時事、政治相關題材時則表現(xiàn)得稍顯薄弱?！短赵岫Y》是由當時的時事有感所發(fā)，雖通過巧妙的比喻營造了葬禮般的悲傷氣氛，但讀來讓人容易產(chǎn)生一種情感有余，深度不足的感覺。再次，有的詩歌從構思到意象比較平板，缺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有的詩歌語言表達過于自然隨意，少有壓縮與沖突，詩情不是太足，畫意不是太濃。不過在以自然天成為基調(diào)的詩人身上，以現(xiàn)代的詩藝眼光來看，這也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問題，而是她的特點與優(yōu)勢。

蓉子對詩壇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結(jié)構中，她勇于為獨立新女性發(fā)聲，開風氣之先做自立自在的詩人，而非“女詩人”，其勇敢的精神與獨立意識是令人敬佩的；在工業(yè)文明社會的淪陷中，她以清麗敏感的目光深度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美好與靈動，于困難與枷鎖中仍倡導憧憬美好未來，無疑給正在經(jīng)歷生活之苦的人們吹來一陣暖心的輕風。她是“一朵青蓮”，寧靜純潔；她是“一只青鳥”，果敢堅韌；她是一簇秋菊，淡泊堅強；她還是一株水仙，端莊明麗。在臺灣詩壇，她為女性詩人的存在開疆拓土，也為自然古典一派進行了許多富有成效的創(chuàng)新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