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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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飛翔
——評支祿的詩集《點燈,點燈》
馮慶華
認識支祿是在伊犁的一次詩歌頒獎會上。盡管我從來沒寫過詩,但有幸被主辦方亞楠邀請參加湊個人數(shù)。在會后向支祿索取了他的詩集《點燈,點燈》,隨著閱讀開始了對支祿的深層了解。梳理一下支祿近年的成果,他顯然是個非常勤奮的人,在繁忙的媒體工作之余寫了不少詩歌,詩集文集也出了好幾本了。我看到的《點燈,點燈》[支祿:《點燈,點燈》,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僅是冰山一角。
閱讀是讀者與作者心與心的交流,在閱讀的過程中,我覺得與支祿的心靈越靠越近,像是邂逅了失散多年的朋友。當然并非詩集中所有的詩都能打動我。在詩集的五部分中,詩人從不同的維度用詩歌展示自己對世界的認識、理解和思考。第一輯主要關(guān)于歷史中的人物和事件,想象復原一位古人在某一歷史場景下的遭際、心靈顫動,如“杜甫走出茅屋/天空很黑/黑黑的賣炭翁/沒賣出一塊炭/仍舊坐在集市上/眼巴巴地等著(《杜甫》)”或某一事物的人格化想象,如看到一個樹疤,詩人想到“……前年、去年、今年/斧鋸帶給他們的疼痛/到了今天,才從內(nèi)心出發(fā)/一遍又一遍向過路人傾訴/一個又一個走過的人/卻仿佛都長著失聰?shù)亩洹?。當然無論是寫古人還是寫物象,都是詩人的主觀投射,是一種當下性的、私人性的“以我觀物”。第二輯圍繞自己生活或者經(jīng)過的一些大小地方,如黃河、雅魯藏布江、沖乎爾鄉(xiāng)、唐古拉山等,如“聽膩了機器轟鳴/見慣了城市擁擠/左一腳白云/右一腳清風/手提一串鳥鳴/回到木房/回到青瓦的漢唐(《龍園寨》)”。這部分詩歌的選題也是古今詩人的抒情重點,睹物見人產(chǎn)生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是一個敏感善思者的正常反應。至于第五輯與第一輯比較接近,也是在感應歷史,只不過空間上限定在吐魯番。作者徘徊于自己居住和工作的小城,在街頭巷尾、古道山溝,對穿插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中的物象如棗樹、葡萄、雪蓮,甚至生活中的一個場景、一個剎那的感慨。這三輯基本上是從時間與空間的維度中去思考和探尋,盡管詩人已經(jīng)盡可能以自己主觀精神突入到書寫對象其中,實現(xiàn)了與書寫對象盡可能地擁抱,但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仍然感到“隔”,一種心扉難開的感覺。我想在歌詠這些對象的時候,詩人更多是受到抒情對象之外的觸動,而不是這些對象本身真正震撼了詩人,寫作的過程有點自勵色彩,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那種感覺,而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不可遏止奔涌而出的激流。沒有內(nèi)在激蕩深沉的源流,其奔流之勢自然不夠猛烈,不能震撼讀者也在情理之中。
在五輯中,真正打動我的是“飛翔的泥土”、“黃土的故鄉(xiāng)”兩部分。我認為兩輯中存在著某種本質(zhì)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又讓我看到支祿真正的精神指向,讓我因此與支祿心有戚戚。我想打破詩集的順序,首先說一下“黃土的故鄉(xiāng)”。詩人在本輯中圍繞故鄉(xiāng)黃土高原上人物、風俗展開,不是那種膚淺、廉價的抒情,他把自己的身與心投射在他吟唱的每一件物象,用自己的生命之光來燭照沉重卻被人忽視的存在:“一個要過世的老人/已熬到了秋天/懇求人們抬他/在糧倉的周圍走上一圈”(《十擔麥子》);“土豆讓人踏實/田埂上等久的人/伸出手。攥住一顆土豆/就攥住一個人的命/攥住一筐土豆/就攥住一家人的命”(《土豆》),這一類的作品還有很多,如《馬鈴薯之鄉(xiāng)》、《麥子之歌》、《糜》等。這里我看到詩人靈魂深處的悸動。詩人應該是在這片黃土地上生活過,勞作過,在食不果腹的時代經(jīng)行過,因此他對農(nóng)民在面對糧食時內(nèi)心那份獨特的情感極有共鳴。“民以食為天”,中國百姓是容易滿足的,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流血流汗所有的要求不過是一餐飽飯而已,但就這樣最低限度的要求也常常因為各種天災人禍不能滿足。這種漫長歷史中反復出現(xiàn)的窘境造就了中國老百姓對于糧食的獨特感情?!罢l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是用來教育貴族子弟的,中國農(nóng)民天生對糧食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認知,這種認知是在漫長的饑餓煎熬甚至死亡中完成的。詩人對此有深刻的體認,因此當看到糧食以及與糧食相關(guān)的土地,詩人內(nèi)心深處久藏的那種情感噴涌而出。在這些詩句中我看到詩人本質(zhì)力量的傾瀉。
正是由于對黃土故鄉(xiāng)的深厚情感,詩人才會關(guān)注與故鄉(xiāng)相關(guān)的一切變化。第四輯中一個最為突出的主題是書寫一種鄉(xiāng)愁,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時代,與現(xiàn)代社會緊密結(jié)合彰顯時代感的鄉(xiāng)愁。這類作品很多,如《還鄉(xiāng)》、《望鄉(xiāng)》、《一個叫王志和的人》、《夜歌》等,這些詩歌中的抒情主體都是漂泊在外的打工者,他們隨著時代的潮流,走出貧瘠的土地,希望在城市或異鄉(xiāng)獲得物質(zhì)的豐收,滿足他們某一瞬間被時代與社會環(huán)境勾起的欲望。但漂泊在外,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家鄉(xiāng),如“銅柱在夢中乘著月光回家/滿地的豌豆花忘情地開著/多像表姐紅紅的嘴唇”、“一條小河,像二爺/腰間悠長的草繩/攔腰系著古老的村莊(《還鄉(xiāng)》)”。甚至,這種外出務工給個體本就飄搖的人生帶來更多不確定性。詩人在一片荒灘上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墓碑,那是一個意外死于他鄉(xiāng)的打工者。詩人感受到打工者命運的無常,他們離開家鄉(xiāng)有時也是踏上一條不歸路:“一個墓碑立在沙灘上/像一個人坐在荒灘上/碑上刻著王志和三個字/不管是海南的還是湖北的/不管是貴州的還是遼寧的/一個叫王志和的人不向前走了……一個叫王志和的人/想不起回家的路了(《一個叫王志和的人》)。”本輯“飛翔的泥土”大約便有這方面的意思吧,意謂離開土地在外漂泊的底層人生活狀態(tài),“飛翔”一詞似乎帶給人很多自由奔放、輕松愜意的想象,但與“泥土”的結(jié)合卻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冷峻反思這種種與時代發(fā)展及環(huán)境改變伴生的生活狀態(tài)。
這里我思考的更多的是詩人,從詩人這些關(guān)注的對象我看到詩人情感傾向,他一直關(guān)注那些弱勢群體,那種在黃土地上艱難求生的人們。與以上述及的主題相關(guān),我還看到他詩歌的另外一個向度,他常常把目光投向底層世態(tài),他這樣寫到一個流浪漢:“這些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又從泥土上走出來的人/背起磚或者扛起水泥袋子/在城市的縫隙里/像麥粒那樣跑來跑去的人群中/我一樣就看見了銅柱。(《流浪漢銅柱》)”他寫到滿懷著希望辛苦一年,到過年回去時,卻因為老板躲開領(lǐng)不到工資的打工的人:“過年了老板跑了/打工的人/繩子緊裹著棉襖/蹲在墻角取暖/無奈地看放學的孩子/拼命地甩老K……過年了/一個個打工的人/兜里沒有一分錢……(《過年了,老板跑了》)”這些詩歌讓我們看到詩人雖然已經(jīng)從黃土地上走出,卻從來沒有忘本,一直關(guān)注著土地,關(guān)注這土地上艱苦求生的兄弟姐妹,為他們嘆息、流淚,為他們吶喊求援。
很顯然,支祿詩歌的這些主題向度從“黃土的故鄉(xiāng)”到“飛翔的泥土”內(nèi)在的血脈是相通的,它們最終指向底層,具有時代色彩的底層,這種思考應該說是與時代的主題遙相呼應的,我們看到過伊沙的《中國底層》,看到李以亮《一些人,一些事》,甚至更多的底層寫作,我們知道這是一個具有人文精神素養(yǎng)的詩人應該也需要關(guān)注的,這點上支祿與他們不謀而合。
當然也有個別作品過于個人化的想象,這大概是受類似于“人類中心主義”這些帶有文化霸權(quán)色彩的某一歷史階段的思潮影響,把人類的價值觀投射動植物身上,這種投射不是自然而然的情景交融、不是“一切景語皆情語”,亦非為增強表達效果而使用的通感或擬人手法。如《鞭痕》中寫了一頭牛與人的默契:“鞭子只要打下去/牛兒知道/你給它掏心窩子/說老實話呢”,“老實的牛/從沒把鞭痕放在心上……一場雨跟著來了/全是一地一地的喜悅/從牛的眼窩窩里/綠到莊稼人的心上/八成有個好年景”。這里作者想當然地把被人役使的牛的心理描寫成愿意與人同甘共苦、命運與共的無私與高尚,忽略了牛被人奴役的事實,這就像曾經(jīng)有人寫到社員養(yǎng)豬,豬被殺后還感覺自己為集體作出了貢獻。這類作品明顯是從人類利益出發(fā)進行的一廂情愿的想象。這種詩歌即便寫得好,也是一種“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與王國維說的“豪杰之士能自樹立爾”的“無我之境”相比還有不少需要提高的空間。并且王國維在論述“境界”時強調(diào)一個前提:“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第3頁中華書局,2009年版。]王氏尤其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真”,我亦認可這個價值標準,無論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甚或現(xiàn)代主義詩歌,都必須符合現(xiàn)實邏輯,這個現(xiàn)實不是理念化的如曾經(jīng)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而是鐵一般的客觀實在,違背了這個邏輯,作品便顯得“假”,不但不能打動人,甚至有時會讓人感覺莫名其妙。慶幸的是《點燈,點燈》這本詩集中此類詩歌并不多。
(作者系南京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周口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