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十日談
夜半鐘聲
◎童樹梅
夏日的一天,安詳寧靜的村子內,“當……當……當……”,一陣渾厚洪亮、不急不慢的聲音響了起來。大伙一聽,是鐘聲,舒緩悠長令人悅,這是有人敲響了掛在村頭大槐樹上的大銅鐘。按照鐘聲喜慢喪急的老禮,這是誰家有喜事發(fā)生了,要告知大伙哩。
說起村頭的這口大銅鐘,可有些年頭了,打鬼子那會兒,只要一聲連一聲急促地響起,那就是警告大伙:鬼子來了。后來生活安定了,大鐘偶爾被急如星火地敲響,那是因為誰家失火了、遭小偷了,而近些年幾乎就沒有敲響過急鐘,慢悠悠的喜鐘倒是經常被敲響,都是因為誰家小子結婚了,誰家閨女出嫁了,誰家生娃娃了,一句話,全是喜事。那今天又是什么喜事呢?
人們當即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地來到村頭,發(fā)現(xiàn)敲鐘的是下頜長著一蓬花白胡子的老叔公。見大伙全來了,老叔公一拱手,說:“對不住,驚動老少爺們了,今天敲鐘不為別的,是村內有件喜事發(fā)生,而且是件大大的喜事。喜娃子,你出來,把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出來,讓大伙瞧瞧?!?/p>
話音一落,從老叔公身后扭扭捏捏地走出一人來,大伙一看,正是喜娃子。只見喜娃子手上拿著一張紅彤彤的紙片,有些羞澀地說:“我考上大學了,這是錄取通知書?!?/p>
現(xiàn)場頓時一片驚呼,有人接過通知書一字一字表情夸張地讀著,末了滿臉放光地大叫起來:“哇,名牌大學啊,咱村內還從沒出過大學生哩,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值得狠狠慶賀一下。老叔公,您老說,怎么個慶賀法?”
老叔公卻一擺手,說:“慶賀的事先放一放,現(xiàn)在請大伙來是商量件事的,喜娃子的家庭情況大伙是知道的,他老子老早就死了,家內就剩個老娘跟他相依為命,所以現(xiàn)在上這個大學的學費就成了個天大的難題,還有以后三年的生活費也不是個小數(shù)??晌覀兛偛荒苎劭粗@么棵苦秧子剛露頭了又萎下去吧?所以我的意思是,大伙個個搭把手捐點錢,不論多少只憑心意,讓喜娃子歡歡喜喜地讀完大學,大伙看行不行?”
大伙一聽轟然叫行,二話不說就掏口袋。喜娃子一時間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忙不迭地要謝大伙,老叔公拉住他,說:“大鐘一響,全村都上,自古以來大鐘就是咱村的魂,你實在要謝,就讓大鐘代表全村人領受你的謝意吧?!毕餐拮勇犃耍B忙恭恭敬敬地向大鐘鞠了三個躬。
時光飛快,一晃喜娃子讀完大學了;再一晃留在省城參加工作了;再然后,他竟升了大官。
這天劉貴喜,也即喜娃子回來了,村內新開工修建一條大路,他回來一是剪彩,二是捐點錢,表示一下心意。
坐在小車內的劉貴喜老遠就瞧見了村口的大鐘,他連忙叫停車,然后一步一步走過去,一時間心情激蕩,好多年前的一幕剎那間流轉眼前,就在這時,“當……當……當……”,鐘聲又響了起來。
鐘聲還像多年前一樣舒緩悠揚,透出一股喜慶,劉貴喜懂,這是喜鐘,這么說村內又有喜事發(fā)生了?
然后劉貴喜看見了敲鐘人,不是別人,還是老叔公。多年不見,老叔公的胡子全白了,可臉色紅潤腰板挺直,精神頭反而更健旺了。老叔公的身后還跟著好多人,全是村內的老少爺們,人人臉上帶著笑。
劉貴喜忙迎上去,喉頭有些哽咽,說:“老叔公好,各位叔叔嬸嬸好!”
老叔公一攬長須,笑盈盈地說:“喜娃子,你可回來了,我們都很想你哩,瞧,為了慶祝新路開工,也為了表示對你的歡迎,我們都敲響大鐘了?!?/p>
劉貴喜聽了吃了一驚,說:“這可使不得,老叔公,按老規(guī)矩,只有喜事發(fā)生才能敲響喜鐘,可我回來又算什么喜事?”
老叔公哈哈大笑,說:“聽說你剛剛升了官,據我所知,我們村自古以來就沒人做過這么大的官,大伙說,這是件喜事不是?”
大伙一聽用力鼓起掌來,說:“是喜事,是件天大的喜事!”
劉貴喜聽了心潮起伏眼眶濕潤,然后像多年前一樣,向著大鐘深深地鞠了三躬。
再往后劉貴喜又回來了一趟,回來不為別的,專為把老屋翻蓋一下。新建的老屋雖然并不高大氣派,但很牢固,防盜門窗一應俱全,就像座小型的堡壘。劉貴喜解釋說,這是為了日后落葉歸根。大伙看了很感動,老叔公更是連聲夸劉貴喜富貴不忘本。
又不知過了多久,老叔公更顯老了,腰都彎成了蝦米。這天深夜他怎么也睡不著覺,索性拄了拐杖四下走走,鄉(xiāng)村的月光如水銀一樣,照得大地一片潔白,然后老叔公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人。
那人正慌慌張張地從劉貴喜那如堡壘一樣的老屋內走出來,老叔公一見之下吃了一驚,不好,來小偷了!
老叔公正要放開喉嚨喊抓賊,忽然硬生生閉住了嘴巴。借著月光他認出來了,那人不是小偷,竟是多日不見的喜娃子,劉貴喜,他的手上還拖了一只沉甸甸的大包。
這是什么意思?眼瞅著劉貴喜躬著腰大步流星地要走,老叔公閃出身來,叫道:“喜娃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怎么也不招呼一聲?”
就這一聲,像有巨大的沖擊波一樣,再看劉貴喜,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好容易站穩(wěn)了,抬頭一看是老叔公,劉貴喜咧嘴笑了,說:“原來是老叔公啊,我還以為是誰哩。這個,我回來是拿件東西的,不想驚動大伙,所以就沒有吱聲。老叔公,我還有急事,先走了,下次再問候大伙?!?/p>
老叔公呵呵笑了起來,說:“喜娃子,這就是你不對了,無論怎么忙,回趟家跟鄉(xiāng)親們打聲招呼也是應該的吧?這么著,你先別著急慌忙地走,我叫起兩個人弄上幾個菜,咱喝上兩杯?!?/p>
劉貴喜急得直搖手,低聲說:“千萬別叫人,我真有急事,來不及解釋了,先走了?!?/p>
劉貴喜說完轉身就走,很快就把老叔公拋在了身后。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往村口走,而是徑直往村后走去,而村后是一座大山。
正走著,眼看就要入山了,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當當當”,一陣洪亮無比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又是鐘聲,在寂靜的山村之夜內,鐘聲格外響亮,而且不再是以往緩慢悠長的喜鐘,而是一下接一下的急鐘,簡直驚心動魄。
寧靜一下子被打破,人們驚跳起來,披衣直奔大槐樹下,卻驚見敲鐘人不是別人,還是老叔公。只見老叔公神情痛楚銀須飄拂,顫抖著聲音一指村后,說:“老少爺們,立即把那個敗類給抓回來—敗類??!”
大伙一聽立即像潮水一樣奔向村后,可當抓住那個驚慌失措的人時不禁驚呆了,這人竟是全村人的驕傲,劉貴喜!這是怎么回事?
當魂不附體的劉貴喜被大伙七手八腳地帶到老叔公面前時,老叔公還在大口喘著氣,顯然剛才猛烈地撞鐘幾乎要了他的老命,好容易喘定了,頓足說道:“喜娃子,這段時間我隱隱約約聽說你風聲不太好,我怕啊,天天怕,怕得夜夜睡不著覺……”
劉貴喜一聽笑著說:“老叔公,不就是我回來沒有驚動大伙嘛,你怕什么?。窟€敲響急鐘,深更半夜的干什么嘛?!?/p>
老叔公喝道:“都這時了還裝!我問你,你深更半夜的悄悄溜回來干什么?見了我屁股著火似的要跑又是為什么?還有,你把個老屋修建得像個堡壘似的,不就是為了藏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嗎?我說,給我打開那大包看看!”
這一言出來,劉貴喜臉色一下子變了,整個人也像要軟癱掉一樣。那只沉重的大包,早被人奪過來,打開一看,所有人全哇的一聲驚嘆起來,只見里面全是明晃晃的大鈔和金銀珠寶!
再看劉貴喜,青筋暴突地大叫起來:“老叔公,你一直以來都是為我敲的喜鐘,可今天為什么敲響喪鐘?你害死我了知不知道?老叔公,求求你放了我吧……”
老叔公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說道:“死到臨頭了還不知悔,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告訴你,喪鐘從來只有自己為自己敲響,別人是敲不響的。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劉貴喜聽了面如土色,再也撐不住,一下子癱倒在地,忽又竭力爬起身,向著大鐘重重叩下頭去。
(原載《民間故事》2015年年第7期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