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泊桑
你不知道的愛
□[法]莫泊桑
3個月以前,我被叫到這個臨終的老婆子的床邊。她是頭天晚上乘著她那輛當房子住的馬車來的。除了拉車的那匹老馬,跟她來的還有她那兩條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衛(wèi)士的大黑狗。本堂神父已經(jīng)先到了。她請我們倆做她的遺囑執(zhí)行人。為了讓我們真正理解她的遺囑,她把她的一生都講給我們聽。
她的父母都是修理軟墊椅子的。她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她穿得又破又爛,滿身長著虱子,臟得叫人受不了。他們到一個村子,就在村口路溝邊停住,卸下拉車的馬,放它去吃草;狗呢,趴在地上,鼻子往爪子上一擱,閉上眼睛睡覺;小女孩在草地上打滾,她的父親和母親在路邊的榆樹底下修理從當?shù)厥諄淼呐f椅子。
等到她大一點的時候,他們就打發(fā)她去收破椅墊子。
孩子們常常朝她扔石頭。
有些太太給她幾個蘇,她仔細地收藏著。
在她11歲時,有一天,她路過此地,在公墓后面遇見小舒蓋,一個同學搶了他兩個小銅子兒,他正在那里啼哭。在她的心里,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應該是永遠心滿意足、快快活活的,他居然流了眼淚,這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她走過去,知道他為什么難過以后,就把自己的全部積蓄—7個蘇,都倒在他手上。他擦著眼淚,老老實實地把錢收下。她當時高興得發(fā)了狂,大著膽子吻了他一下。他只顧看著手上的錢。她看到自己沒有遭到拒絕,就緊緊摟住他,熱情地吻過以后就逃走了。
她愛上了這個男孩,不知是因為把自己流浪所得的全部財產(chǎn)獻給他了呢,還是因為把第一個溫柔的吻送給了他?
有好幾個月,她一直想念公墓里的這個角落,想念這個孩子。她懷著再和他見面的希望,在修理椅子或者買食物的時候向父親報虛賬,這兒賺一個蘇,那兒賺一個蘇。
她再次來到這兒,口袋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法郎,可是她只能隔著他父親的藥房的玻璃窗,從一瓶紅色的藥水和一條絳蟲中間,張望一下這個打扮得干干凈凈的小老板。
然而,這使她更加愛他了。藥水的鮮艷色彩和水晶玻璃的華麗閃光吸引她,打動她,使她心醉神迷。
她心里保留著無法磨滅的回憶。第二年,她在學校后面遇到了他正和同學們打彈子。她一下?lián)涞剿砩希瑩ё∷疵匚?,嚇得他哇哇亂叫。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她給他錢:3法郎2生丁,這真算得上一筆財產(chǎn)了。
他收下錢,任憑她盡情地撫愛。
4年里面,她把一筆筆積蓄都倒在他的手里。他心安理得地把錢放進口袋,因為這是他同意接吻的代價。
她除了他,別的什么也不想。后來,他不見了。后來,她知道他被送到中學去念書。于是她采取了無數(shù)巧妙的手段,來改變她父母的路線,好讓他們在假期里路過這兒。她最后總算成功了,不過卻費了一年的心計。她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能夠見到他,差點認不出他來了。他變了那么多,個子長高了,相貌漂亮了,穿著他那件金扣子的學生裝顯得十分神氣。他假裝沒有瞧見她,高傲地從她身邊走過。
她哭了兩天,從此以后,她忍受著永無盡期的痛苦。
每一年她都要回來,從他面前走過,卻不敢招呼他。他呢,甚至不屑看她一眼。
她的父母去世了,她繼續(xù)干著他們的行業(yè),不過她養(yǎng)的不是一條狗,而是兩條狗,兩條誰也不敢招惹的惡狗。
有一天,她回到她念念不忘的這個村子,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挽著她心上人的胳膊,從舒蓋藥房出來。他已經(jīng)結了婚。
當天晚上,她跳進了村政府廣場上的那片池塘,一個走過的醉漢把她救起來,送到藥房。小舒蓋穿著長睡衣,下樓來為她醫(yī)治。他裝著不認識,替她脫掉衣裳進行按摩,然后厲聲對她說:“你瘋了!不應該傻到這個地步!”
這就足夠了,他跟她說話啦!有好長一段時間,她覺得很幸福。
她無論如何一定要付醫(yī)療費,但是他怎么也不肯接受。
她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一邊修椅子,一邊想著舒蓋。每年她都要隔著玻璃窗望一望他。她經(jīng)常在他的藥房里買點藥品。這樣,她既可以到跟前看看他,和他說說話,還可以付給他錢。
她在今年春天死了。她把自己的這段傷心史從頭至尾講給我聽了以后,要求我把她一生的積蓄全部交給她死心塌地愛著的那個人。
她交給我2327法郎。在她咽氣以后,我留給神父先生27法郎作為安葬費,剩下的錢我全部帶走了。
第二天,我到舒蓋家里去。
他們請我坐下,斟了一杯櫻桃酒給我,我接過來以后,就激動地說明來意。
一聽到流浪的女人、這個修軟墊椅的女人、這個跑碼頭的女人愛他,他就氣得跳了起來,那副神氣看上去倒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好名聲,上等人的尊嚴,他個人的榮譽,對他說來比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
他的妻子也跟他一樣氣憤,說:“這個臭要飯的!這個臭要飯的!這個臭要飯的……”似乎找不到別的話好說了。
他站起來,在桌子后面邁著大步走來走去,睡帽歪到一邊耳朵上。他嘟噥著說:“大夫,您了解這件事情的意義嗎?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件事情實在太可怕了!怎么辦呢??。∥乙窃谒钪臅r候知道,一定叫警察把她抓起來,扔進監(jiān)獄里。我可以向您擔保,她一輩子也出不來!”
我愣住了,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墒鞘苋酥?,總得終人之事呀。于是我又說:“她托我把她的積蓄交給您,總共是2300法郎。既然我剛才說的話好像使您很不愉快,也許最好還是把這筆錢舍給窮人吧?!?/p>
我從口袋里掏出錢,這筆可憐巴巴的錢,有各個國家的,有各種花紋的,有金的,也有銅的,混雜在一起。我又問:“你們怎么決定?”
舒蓋太太先開口了:“既然是這個女人的最后愿望……我看,我們也很難拒絕了?!?/p>
我冷冷地說:“隨你們的便?!?/p>
第二天,舒蓋來找我,一見面就問:“這個……這個女人,不是把車子也留在這兒了嗎?您把這輛車子怎么處理了?”
“還沒有處理,您要,您就拿去吧?!?/p>
“好極了,我正需要,我可以把它放在菜園里當窩棚?!?/p>
他剛要走,我又叫住他:“她還留下那匹老馬和兩條狗,您要不要?”他吃了一驚,站住說:“不要,不要。您想我要它們有什么用呢?請您隨便處理吧?!?/p>
我把兩條狗留在自己家里,神父有一個大院子,他把馬牽了去。車子變成舒蓋的窩棚,他用那筆錢買了5股鐵路股票。
(原載《讀天下》2015年第3期 河北裴金超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