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一念的善，一生的暖

□耶雅億

母親是父親當(dāng)年插隊(duì)落戶時的“小芳”。當(dāng)父親重回城市、擁有自己的事業(yè)之后，身邊的同伴們紛紛離婚。

父親也有離婚的想法，母親無奈地表示同意。兩個人去領(lǐng)離婚證前夜，父親突發(fā)闌尾炎。他剛做完手術(shù)，外婆又在燒飯時失手釀成火災(zāi)。等父親身體恢復(fù)、外婆燙傷愈合、家里重新裝修之后，母親累倒了。父親在日記里寫道：“看到她額頭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我忽然有了一念的不舍。并非舍不得人老珠黃的她，而是舍不得我經(jīng)歷過的青春，在我的太多事上有了她的記號……人生，若是一個坎兒接一個坎兒，我真不忍讓她再辛苦下去。”

日子滑過3年，父親在我11歲那年有了外遇。那女孩有一頭瀑布般的黑發(fā)，說著江南的吳儂軟語，甜得讓人心暖。這次，母親鐵了心要離婚。辦手續(xù)那天，遇到罕見的臺風(fēng)。臺風(fēng)停時，我體弱多病的爺爺奶奶竟出現(xiàn)了，兩個孱弱的老人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往那里一跪……剛硬如鐵的父母，只得放棄離婚的念頭。

父親斬斷情絲之后郁郁寡歡，我偷看過父親那些未曾發(fā)出的情書，愛意濃濃的句子和精心的配畫總勾起我對愛情的遐思。

一天，我獨(dú)自在家時收到了寄給父親的信。我偷偷打開。里面有父親半裸的照片，信的內(nèi)容是她快要結(jié)婚，需要父親給她一筆錢買房，她將在收到錢后把剩余的裸照寄還。

我驚呆了，清純美麗的她，怎么會做這樣的事情？！我把信偷偷交給母親。她看了一眼之后，就用無比嚴(yán)厲的語氣告訴我：“這事誰都不許說！”母親將信偷偷燒了，借口說自己被騙子騙了一筆巨款，將錢寄給她。

我為母親的寬容與慷慨憤憤不平，她淡淡地說：“我只是發(fā)了一念的善心。我想這女人若不是走到絕路，也不會用這個方式乞錢……人啊，總不要將別人最美的夢破壞……誰都有癲狂的時候，凡事別做太絕?！?/p>

接下來，父母磕磕碰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走了大半生。父親去世后，我在陪母親遛彎時，竟然與她不期而遇。

原來她在與父親分手之后，遇人不淑。當(dāng)年她勒索父親，是在混蛋丈夫威逼下的無奈之舉。得知母親并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父親，父親一直到死都心存最美的她的形象時，她泣不成聲，千恩萬謝。

母親說：“我沒你想得那么偉大，只是發(fā)了一絲慈心，不想把所有東西都抹黑，這對大家都沒好處……”

掐指算來，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20年了。歲月像個神偷，偷去了這女人姣好的容貌。徐娘半老的她，皺紋里寫滿了辛酸，目光里充滿了羞愧。而此刻，我那容貌平平的母親，已經(jīng)到了花甲之年，齊耳的銀發(fā)梳理得齊整，臉上的笑紋簇?fù)砣缇栈āｏ@然，母親比她更優(yōu)雅美麗。

與她告別之后，我問母親：“你這輩子想過多少次離婚？”

母親說：“數(shù)都數(shù)不清……”

“為啥不離呢？”

母親默然不語，過了好久，她說：“陰差陽錯，莫名其妙。每次要離的時候，總有些事情打岔，總有些情境讓我心生不舍。或許這就是老天的旨意，人拗不過……”

我緊緊攙扶著母親，回味她的這番話。

是的，年輕時，我很難明白兩個沒有愛情的人為什么要湊合在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看到了多少風(fēng)花雪月瞬間腐爛，我終于懂得兩個人的地老天荒其實(shí)不需要浪漫?；橐龅恼嬷B，或許就在于一念的不舍、一縷的善良。

對配偶、對家人，甚至對敵人，假如，人性還有一絲一毫的溫暖，那就是值得回味一生的真情。在喧囂的塵世之上、冗雜的生活之中，偶爾生發(fā)的那一絲善念，如同黑夜的一縷曙光，總能照亮我們?nèi)松穆贰?/p>

（原載《人生與伴侶》2015年9月上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