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有這么一棵樹
□趙淑萍
有這么一棵樹,它枝繁葉茂的時候,還沒有夢想,因為,它自身就像一個美麗的夢。棲息在它綠葉中的鳥兒,也是夢的一部分。只不過,它沒想那么多。
可是,它很不幸。一年春天,綠葉沒有在它枝條上舒展開來。別的樹都帶上了綠色的美麗的樹冠,它卻枝干分明。它枯了,小鳥也不飛到它身上來,好像害怕它。是什么嚇得小鳥不敢接近它?因為,它再也不能抵擋喧囂。風吹來,枝條發(fā)出的是干燥、生硬的摩擦聲。它望著鄰近同伴們那豐腴的綠色,聽著悅耳的鳥叫,它疑惑自己怎么會這樣,這可是它從來沒有琢磨過的事兒。
它時不時聽見自己身上折斷的聲音,風呀,雨呀,都可以輕易地扳掉它的枝條。當剩下光禿禿的軀干時,它做了第一個夢,夢見失卻的枝條綻出了綠芽,然后綠芽舒展,一片片綠葉在陽光中閃爍。后來,它又做了一個夢,它聽到身體里有鳥的歌唱,那么多鳥,像在舉行歌詠比賽。
它轟然倒地,壓在綠色的草叢中,它的根部留著鋸屑。一個人放下閃著寒光的鋸子,又操起斧頭,砍掉它的梢頭。它躺在草叢中,陽光吸走了它的水分。它已是截取出的一段圓木。它不知道還要躺多久。
有一天,它聽見了一種音樂。曾經有一個男子,到它的綠蔭下拉過小提琴,每年都來,像是舉行一種儀式?,F在聽那哀傷的樂曲,仿佛是在悼念它。不過,四下沒有人影。漸漸地,它聽出旋律發(fā)自它的身體。聽著優(yōu)美的旋律,它想到小提琴,仿佛那把小提琴藏在它的身體里面。
終于來了兩個人。它認出,一個是鋸倒它的漢子,一個是拉小提琴的男子。漢子像是在說服男子進行一筆交易。它感到,所指的對象是它—一段圓木。
“死沉死沉?!边@是兩個人扛它上一輛車時漢子的話。不過,男子說:我聽見木頭里邊發(fā)出了聲音,很好聽。
一間屋子的門口,它被卸下,屋里迎出一個老頭子,拍拍它,摸摸它,說:我發(fā)現里邊藏著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手說:大師,我聽見木頭里邊的琴聲,伐木的人還不相信呢。
老人說:同一段木頭,不同的人看到聽到的形象是不同的。
小提琴手說:我失蹤的那把小提琴,似乎就藏在這棵樹里。
漢子糾正:不是樹,是木頭,死了就叫木頭。
小提琴手說:它沒有死,死了的木頭不會發(fā)出那么悅耳的琴聲。
圓木想:過去,我怎么沒察覺自己里邊還藏著一把小提琴?
老工匠把它擺在一個工作臺上,似乎不知道怎樣下手,他在繞著工作臺,一圈一圈地走,時不時地撫一撫它,聽一聽它。他向小提琴手保證:我將制作最后一把小提琴,你不要來催。
它一連躺了兩天。它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發(fā)出自己能聽見的小提琴的旋律。難道它發(fā)出的聲音只有小提琴手能夠聽見?它看到室內的鋸子、鑿子、斧子、銼子,它想象自己即將被倒騰得面目全非。
那個夜晚,很靜很靜,月光如水,流到了工作臺。它有點不甘心,或說,有點懷念—怎么沒有守護住綠葉?它用僅剩的一點點濕潤,做一個夢:它米粒般的苞芽,一串一串,像音符,在樹枝上搖曳,音樂就從苞芽里發(fā)出。
這是小提琴手曾奏過的一個旋律,那旋律使它想到森林里它無數的伙伴。它仿佛又回到森林,那也是小提琴手童年生活的地方。
第二天,小提琴手可能等不及了,他尾隨著老工匠進門。老工匠念叨:不急,這個活兒急不得。
小提琴手說:昨晚,我又聽見你這里的樹發(fā)出了聲音,像有人在獨奏。
老工匠愣住了,說:???
小提琴手說:出了什么事兒?
老工匠說:怎么會這樣?簡直是奇跡。
它粗糙的表皮生出了嫩綠的芽!
小提琴手扶一扶近視眼鏡,幾乎貼近木頭。
老工匠說:我想等它死透了再動手,它還有點潮,可是,它又活了。
小提琴手吸一吸鼻子,聞了聞綠芽,說:它要重返森林。
有這么一棵樹,它在枯死了后,還有個夢想,卻為難了看中它的兩個人。
(原載《文學港》2015年第9期 浙江謝志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