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克明

面子

□甘克明

B市黃昏，雪落無聲。

賤狗不用上街收撿廢舊物品，他把自己關在出租房蒙頭大睡了一整天，連附近傳來的火車的轟鳴聲都沒把他從好夢中吵醒。

蒙眬中，賤狗馱回一張被丟棄的瘸腿沙發(fā)，在底部彈簧中發(fā)現(xiàn)一只小紅綢袋，打開一看，竟是一把五光十色、炫眼奪目的碎鉆石！

賤狗衣錦還鄉(xiāng)。他的寶馬車緩緩駛?cè)氪蹇凇拔墓傧罗I，武官下馬”乾隆題匾的牌樓，受到鄉(xiāng)親們夾道歡迎。賤狗一人一個紅包，連走最后的羅圈婆婆也沒落下。他被眾鄉(xiāng)鄰前呼后擁。贊美、喝彩、鮮花、爆竹潮水般席卷而來……

實際上，賤狗在B市收撿破爛三年只撿過幾張取不到錢的定期存款單，當過幾次活雷鋒。要說拾到最貴重的東西，就數(shù)去年他在一只丟棄的包裝盒里淘到過兩根冬蟲夏草。而且，一直沒舍得消受。

趁丈夫在家歇息，賤狗堂客把這兩根蟲草放電磁杯用水煮開，喊醒自己的男人。

看著蟲草在沸騰的浪花里快活地翻著跟斗，想起夢中景象，賤狗心情妙極。就在他端起這杯熱氣騰騰的蟲草茶，準備拉開架勢品富人之美味、享神仙之口福時，有人敲門。

“孩他爹，快看誰來了。”堂客興沖沖把客人領到賤狗跟前。

“屁佬！”

“賤狗?！?/p>

風雪夜歸人，他鄉(xiāng)遇故知。幾乎在同時，雙方喊出了對方的乳名。一個從小愛放屁，叫“屁佬”；一個打生下來就三病四痛，爹娘怕帶不活，喊“賤狗”、“賤崽”。兩個人同一個村莊，一起玩耍，一塊長大，一道外出。不同的是闖蕩的目的，賤狗是為臉面來淘金的，屁佬則是為躲賭債玩消失的。

“你看你，客氣起來不是？”屁佬見賤狗端著一杯熱茶，忙邊做揩手狀邊上前去接。

賤狗這才反應過來，這杯原準備自己慢慢消受的“仙水”，現(xiàn)在卻不得不給屁佬享用，心里真是有一萬個不情愿。堂客瞅著直跺腳，氣得一個后腦勺進里屋了。

吹開茶面霧氣，驚現(xiàn)杯中蟲草。屁佬哇一聲尖叫：“老兄發(fā)跡了，喝上比黃金都貴的蟲草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嘖嘖！”

“沒有，沒有。家徒四壁，你看都寒酸得……”生來好面子的賤狗嘴里謙虛，心中受用，甚至忘了問對方是怎么找上門來的。

“謙虛了不是？老兄這叫藏而不露，用家鄉(xiāng)的話說，叫財不露白?！苯又ɡ兄v起了前些日子，B市發(fā)生的一樁兇殺案。一名住富人區(qū)的女士，就因隨手扔掉一只印有她家地址和電話的快遞包裝袋露了“白”，被兇賊找上門來，結果招來劫財殺身之禍。

“這你也聽說啦？”在屁佬面前，賤狗儼然是一個老謀深算、城府極深的地主老財。

屁佬瞇著小眼吹開小霧，哧溜溜地品著蟲草茶。賤狗的喉頭跟著他的節(jié)奏上下滑動，咕咚有聲。

“如今白水、茶葉、參片、軟黃金（蟲草），就好比貧農(nóng)、中農(nóng)、富農(nóng)、地主四級寶塔。老兄已爬上塔尖當?shù)刂骼?。唉，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命比命，氣成病啊！”屁佬唾沫四濺，極力吹捧，萬分感慨，自嘆不如。

如同打蛇七寸、點人命穴，心尖上突然受到屁佬如此高規(guī)格的撓癢癢，賤狗整個人已被撓得飄飄然找不著北了。

品干茶水嚼咽蟲草，屁佬肛門一熱滾出個暗屁。一種尷尬的味道充斥房間，熏得賤狗皺眉捂鼻。這時，屁佬話鋒一轉(zhuǎn)：“最近手頭有點緊，向你這位地主老財借三千塊錢該不是問題吧？”

賤狗猝不及防，忙說：“不是問題，不是問題?！毖援叞牙镂菝畹奶每秃俺?。

“去，把那三千塊錢借給屁佬?！?/p>

堂客一聽臉色大變，使勁朝丈夫眨眼努嘴，賤狗裝沒看見。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拿呀！”賤狗吼道。

堂客急了：“孩他爹，那筆錢可是……”

“欠揍不是？還反了你！”賤狗蠻橫地把堂客的話攔腰斬斷，眼珠瞪得牛眼大，拳頭握得叭叭響。堂客無奈，悻悻從里屋拿出一沓票子扔在餐桌上，砰地關門回房。

“臭娘們，一天不挨揍骨頭就作癢?！辟v狗罵咧咧地一揚手，瀟灑地把錢扔給了屁佬。

屁佬數(shù)好錢后沒忘打上一張借條：“親兄弟，明算賬。放心，我會盡快還你的。”

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賤狗留吃晚飯都讓屁佬婉拒了，甚至沒敢和賤狗堂客道別：“身上帶這么多錢，怕晚了路上不安全。給嫂子說一聲，我走啦。”拱手告辭。

從賤狗家出來，屁佬憋足勁、淋漓盡致地崩出一個音長聲怪的響屁。賤狗還以為屁佬喊他，趕到門口迎風嗆了一鼻子臭蛋味兒。

屁佬前腳離開，堂客后腳出來。她怒氣沖沖指著丈夫鼻梁：“你不曉得屁佬是躲賭債出來的嗎？他幾句廉價的夸獎，你就昏了頭，就把我們半年的血汗錢打水漂啦?！?/p>

向來逆來順受的堂客，這一次徹底爆發(fā)了：“我受夠了！帶著你該死的面子和等著你交學費的孩子，喝西北風去吧?！碧每屯铣鲆恢惠喯浜莺莸厮らT而去。

眼睜睜看著堂客憤怒出走，賤狗想上前攔住，怎奈雙腳卻被要命的面子定在原地。大門洞開，呼嘯的北風把大團的雪花卷入屋內(nèi)。餐桌上那張借條，被風雪追逐得滿屋亂飛。賤狗打了個冷戰(zhàn)，關上大門。

堂客走了，房空冷寂。賤狗早早上床了。隔壁電視播送著一支當前正火的澳大利亞歌曲《蠢蠢的死法》。賤狗有點煩，把頭埋進被子里，繼續(xù)他的白日夢。不對，應是黑夜夢。

就像一本沒讀完的小說，賤狗很快接上并進入到故事的情節(jié)之中……老家祠堂，人聲鼎沸。風光無比的賤狗，接受著親朋好友的客氣恭維和輪番敬酒。桌底下，黃毛犬搶走哈巴狗的骨頭，哈巴狗叼走小胖墩的雞腿，男孩子哭著去追。一時間鵝喊鴨叫雞上墻。熱鬧中，賤狗竟然把他夢中撿鉆石的笑料抖給大伙兒下酒，渾然不覺，他已陷入夢中做夢的怪圈。

推杯換盞間，賤狗的手機響了。睡眼惺忪的他，一時按不到接聽鍵。這是他夢中常有的情景，電話不是撥不出就是接不通。因此，他分不清這究竟是夢是真。

摸索半天手機才接通，賤狗聽到的是一個驚天噩耗！堂客被火車撞了，叫他去北站醫(yī)院太平間認領遺體和遺物。

—是詐騙、是噩夢，還是真的？他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腦袋炸成一鍋粥。此刻，墻上的石英鐘指向五點，B市仍沉睡在厚厚的雪被中。

寂靜、慘白的雪地上，兩行踉踉蹌蹌的腳印從賤狗屋前，向夜的心臟延伸……

（作者地址：江西省靖安縣公安局 郵編：330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