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的詩

江瞳

一條大江必有萬物蘊藏其中

像一只剪水的眼瞳

漁舟安臥、起航，江水的翅膀收起折落

江瞳轉(zhuǎn)睛，要盡其所見河山的明媚

一條大江必有澄碧的瞳孔

兩岸菖蒲，鳥唱塔樓，一艘晚歸的挖沙船

轟轟烈烈地開進夕陽

江岸淺草，水中錦鯉

靜觀一輪落日徐徐緩緩——

墜入蒼黃

一條大江必能照映

某時，某刻，明月升起——

上弦月灑下柔和的銀光，空中蕩漾擾人聲響

數(shù)以萬計的魚蟲，正在互訴情愛，在捕食

在被噬，在死去，在新生，在轉(zhuǎn)世

在從一個時代跨越到另外一個

一條大江必有柔和的江瞳

照見一群閑談的中年人，謙卑的生活技藝

不是雪月風花，流觴曲水

這里不完美人生的集合，要江水遙遙呼應(yīng)——

一群孤獨的小宇宙

藍色河漢

長長、顛簸的泥路后，越野停在湖邊

湖側(cè)是一方桃林，村莊已經(jīng)很遠了

我們支起草綠的帳篷，在落日降臨之前

還有足夠的時間，享受自焚

枕著傍晚的波濤，有時我們被彼此的心跳

驚擾。四周散發(fā)青草味和溫暖的水汽

夜里將有巨大的生物扇動翅膀，一條軍用拉鏈

既是接近，又是抵達懼意的方式——

聽見星星落水的聲音，如果明天醒來

會否有不一樣的藍色河漢

這里黑暗籠罩，這里就有無數(shù)變化的可能

也許用腮呼吸，也許背部長鱗，也許通曉鳥語

是花鳥蟲魚，任何的一種

靜默中的無限——這清涼

清澈的

——我確信我們都有成為湖水的可能

花溪湖水

二十四節(jié)氣中我只剪取你

夏至的一小塊明亮

湖岸數(shù)間青屋，湖心一抹蔥翠

你來自雪峰，山頂有融化的云肌雪貌

谷底臥平湖——照見鶴影、游魚、疏樹

溪上一葉扁舟，三二漁人

溪水自桃花山流來

山林南竹起舞，白鷺雙飛

蝴蝶東邊來又自西邊飛離

山民趕集歸屋，牛羊在前，竹擔在后

肩馱一筐汗水，一筐閑散鄉(xiāng)情

丘陵、峰腰、山坳，隨處是時間的逗點

溯流是過去，順流通向未來

我叫你花，巖，溪，輕輕的

像叫母親膝下的妹妹，父親手牽的幼兒

兩岸青山慈眉善目，繞了滄浪之左

又環(huán)沅江之右，它們早已血脈相通

只是流入，融合，相知，相守

兩臺江流的永動機，載著兩岸生靈

在天際——無止境地奔跑

異鄉(xiāng)人

我被疾行的客車

拋棄在傍晚的站臺，暮色越燃越暗

空中傳來巨大的轟鳴，使我確信自己陷入

無力自拔的漩流

我何必遠走天涯，手中握著破碎的藍玻璃

路燈點亮——無非是給異鄉(xiāng)人安慰

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滾燙的地下通道

陌生的過路人——面色平靜

我描述一切，櫥窗里透明的燈火

預(yù)示這是享樂的人間

我想念家里的米飯，和書桌上的那杯熱茶

我在陷入，如同一只灰雁

掙扎著把地球當作了我的指南針

——高高懸空的飛行，和微微發(fā)亮的地平線

春天傍晚的酒

晚餐在無名的花氣中開始

我和你，親愛的中年人，一起舉杯祝她健康

一起飲下春天傍晚的苦

眼看暮色搭建的一座橋

——慢慢地，消失在天際

你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而我心頭羈絆

就此忍著，只是用一杯杯惆悵的酒

尋找與外面世界的平衡

我感覺隔壁的波浪在漲水河流上奔騰

我看到三聲鳥叫，落在玉蘭花開的枝頭

我摸到時光的陰影，一步一步

挨近你受傷的心

我聽到你內(nèi)心三次祈禱——

請讓她快點好起來吧

讓春色驅(qū)逐她身上降臨的死神

“我感到痛苦，連夜間的道路也是明亮的”

花氣飛卷，季節(jié)輪回，我怕將要消逝的

——永遠都不會回轉(zhuǎn)

江水嫩綠

臘八豆炒芹菜，海碗血粑鴨，青椒燜香腸

燉一鍋酸菜魚——湯鍋沸騰，米酒溫熱

尋常夜飯，三五親朋，皆可喝得一醉方休

家住臨江吊腳樓，兩只青花瓷酒壇

斜對大門，路人不知覺地瞅了幾眼

透過雕花窗，看到濕漉漉的青石板

石板連著木船，滿載碧綠流水

鄰家小妹戴鵝黃絨線帽

她剛在橋邊洗完青菜，起身上坡回家

后面跟著一只小黃狗，阿嬸背著背簍出門

戴鏤刻朱雀銀簪，深紅尾羽，銀色脖頸

簪的是風月無邊

做愛時聽著河水從上游跌落到下游

陡峭的落差——讓人無比眩暈

親吻時滿街掛起的紅燈籠，啪啪的

于夜風中一盞盞點亮

細雨綿綿下著，但已到春天，對面山崖

幾株山杏，幾棵野花，一瓣一瓣打開了芬芳

此處安逸，不高于生活，不低于生活

你和我說話的樣子，等同于一生——

柴米油鹽，白頭偕老的經(jīng)過

江水嫩綠，流動著我們的窗外……

在水鏡上滑翔、起舞，帶出一串串水珠

浮玉記

我來時，長江已老

——于焦山之臂

日夜聽流水的僧侶，恰百歲高齡

隨喜推開紅漆山門，可見滿目秋光

這里新修木棧道，積滿浪花的清涼

我看到橋邊釣魚人站立許久

但只釣走最后一輪落日

香爐燃于山前，升騰煙霧的山中

遍布喜雀身影，觀云樓懸有銅鈴鐺

——從北方吹來“叮叮當當”的聲響

我不愿把狹長水洲，形容成分割長江的

利斧，漫長時日或會斬斷滾滾濁流

但這里只是與世隔絕的山水田園

年輕木芙蓉，漸老蘆葦花，一弧長江水

借清風送來美好、恬淡和塵世的自由

輪渡將接走隔山隔水的黃昏

這長江的浮玉

——翠綠、簡單、純粹

——這長江的浮玉啊

跳動著我心，溫暖、潔凈地流淌

隨著時光遷徙的水鳥

去年夏天的一場雨，復活一個即將枯萎的湖

蓮葉茂盛，成片蘆葦圍攻了湖上的小洲

水鳥也許是從洞庭湖遷回的

也許打小居于此，只是短暫離開了一段時候

它們踏著波浪的節(jié)奏，扇動柔軟的翅膀

水面?zhèn)鱽砬宕嗟捻懧?，傍晚蓮花緩慢打開了

芬芳。湖水很藍——

讓我想起春天，仰頭看見的那一隊黑點

它們變幻著隊形

遠遠的、白云之上的鶴鳴

每年，我都會看到相似的場景

那些在水面，在天空之上的飛翔

想起每年，我們?nèi)松加幸徊糠衷诹魇?/p>

就像隨著時光——

遷徙的水鳥

五溪聽月

凌晨起來，推開靠湖的門

木甲板吱呀響動幾聲，復歸寧靜

聽見水中清晰的說話聲，是星星失足

跌進湖里嗎？岸上有亮光一閃

捕魚人的手電筒在與夜光對峙

水庫環(huán)抱重山，湖水修飾青影

甲板邊幾艘小木船，安靜臥著

月色迷離，重山搖搖欲墜

在水的亂影處安放，一顆碩大的星辰

大魚輕吻湖水，竊竊私語不曾停過

很久以前你來過湖邊的小鎮(zhèn)

頭枕著波濤，對我說了一句極溫柔的話

湖水里滿是星星落水的叮咚、叮咚

此刻，我無限接近天籟

僅一小會兒，如果月光升起

——距離你離開，恰好已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