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葵花
我只是一個句子。我等待著書寫
證明我還活著,還有一個命運(yùn)
那些寫我的人,兩手顫抖
害怕把我寫壞
已經(jīng)把我寫壞
誰在書寫中殺過我?
誰愛過我?每個人的一份罪
或是愛情
或是愚蠢
我想回到活人中去
照照文學(xué)的陽光
一個石頭里300年的夢
夢見水里的氣泡,昆蟲
嘴上的刺。一個句子
有多少條命:從植物到煤
從高地到洪水
我沒來由地想念現(xiàn)實(shí)
我驚擾了時代的集體夢
一些筆能使我復(fù)活
另一些筆,使我死后還要
承受生者的寂寞
“一個世紀(jì)只有兩三個怪人
很久很久才有一個瘋子”
我,一個亡魂,等著被書寫的
陽光驅(qū)散。在沒有神的地方
我,一個流體,虛無和純粹
離真實(shí)還有多遠(yuǎn)?”
在你平原深處,清晨鐘鳴
我起床。開窗。向著赫圖阿拉的方向
庭院里手栽的秧苗,來自你的苗圃
而我為什么憂郁妥協(xié)?
今天早上,在孩子的哭聲中
我摘下衫領(lǐng)上的一根頭發(fā)
我的嘴角又多了一絲皺紋
我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了它
赫圖阿拉,在我的居所和疾病中
我還試圖抓住你:我出生時的大地
青春中遍布的羞愧
那些不安,親人,出現(xiàn)又消失的靈感
一份手稿?,F(xiàn)在打印出來
一個字也沒有改動
我把它的原初狀態(tài)呈現(xiàn)給你
讓這首詩里的時間或?qū)δ愕膼?/p>
就在現(xiàn)在,在這兒,在這首詩內(nèi)終結(jié)
當(dāng)河水反光。當(dāng)銀幣先跳動在她們臉上。
再散落到矮樹,和草叢里。
那種無處不在的氣息
多么空洞。被什么東西突兀地填充了一下。
是女人故事中的靈感:她的一生
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過了河,到山腳
還是赫圖阿拉,還是在天上漫步的人群
其中一個女人走在漸漸升高的路上
她渴望的身體就要倒在水流中
那時愛情還沒有折磨到她
那打開又閉合的空間已經(jīng)淪陷。
她走著,深知方向和內(nèi)幕
她走著,穿過這首詩里的時間
穿過她所能了解和未知的一切
河水用傳統(tǒng)的形狀流淌著,那個
自言自語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
而赫圖阿拉,我從沒像現(xiàn)在
這么需要說錯一個詞,走向歧路
來一處敗筆,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我從沒像現(xiàn)在,想把自己的形體還給
最初塑成她的地方。漫天紛飛的羽毛
空氣無處不在的顆粒,看著我
把理智和情感搞混
同時,我從沒像現(xiàn)在,想使那個聲音
那個自言自語的聲音,由人的器官發(fā)出
的聲音,由敘述溢出文本,溢出
這首詩,卻找不到聲源與來處
大地融進(jìn)月光。夜晚又一次把我們分開
赫圖阿拉,那些一再對孩子說起的話
生育,婚姻,勞苦,斗爭
那些孤獨(dú)和死,將會在下一首詩中讀到
在下一首里又能看到什么?
失望。下一首??嚯y。下一首
遺忘。下一首。自由。自由
一只鳥從渾河對岸飛來
它先把靜扇活了,再濃縮成一小塊動
動綴在它的翅膀。在它翅膀的
上一次和下一次
振動之間,仿佛隔了許多年
赫圖阿拉,一處思想借原型創(chuàng)造的地方
那只小鳥還沒見過海水
它眼睛里飛掠過的植物
一天里變換著七種色彩
小路中間的泥沙粘住了行人的鞋子
那些甜蜜而苦澀的味道
可以要了他的命
赫圖阿拉的小鳥,銜走的詩句
當(dāng)一切消失后,它還會再來
回到炊煙里,回到時間片刻的純凈
我試著說出“愛”,我唇間的語言升起迷霧
在大地灰白的中軸線上,色彩接近了數(shù)學(xué)
赫圖阿拉在前,歷史在后
或者歷史在前,赫圖阿拉在后
還沒有來得及寫到的死
赫圖阿拉,內(nèi)部的時間的異質(zhì)
停息在永恒而封閉的村落上面
真實(shí)的村落!永恒而封閉的教義
和囚徒,馬車和女人
永恒而封閉的黃金和人民
從河岸上升的道路上駛來了一輛馬車
從清脆的馬步中,我聽到了屬于過去
并且還在一直加深的哀愁。
一片終結(jié)者的時間
停留在赫圖阿拉城外樹冠上
植物看著江河在其間流動
那些伏在地上死去的人們
以倒伏的姿勢,攀爬的姿勢
死在豐潤土地上
死在洞穴。死在原鄉(xiāng)
我們早已死去多時
我們還將接著死去
使出生獲救
青銅。水。懸崖。墨跡
星空。山谷。一切皆有福
夜晚火車飛馳,扇形
拉開的遠(yuǎn)方。我和你。
赫圖阿拉。一種
暗含危機(jī)的時間,一種
瑣細(xì)廣大的
原材料的時間:用我們
活的氣息,用大眾的普遍命運(yùn)
我們將活下去。赫圖阿拉
你這詩歌的史前期
受盡折磨的祖國
我們的孩子會活下去
那些早產(chǎn)的,貧血的
佝僂病的孩子
那些像最初的羔羊一樣
無辜的孩子,會活下去活過自己的一生
無論是政治上需要
或不需要的一生
像一些人的低語:在哪里訴說
在什么日子里?像一種天籟
吹過人類的孤寂
秋天里的鳥落在赫圖阿拉
那紅色屋頂上。她的高空下
那些詩很快變成了烏云
遠(yuǎn)處大廈的尖頂,燈光閃爍
火車來了,駛過,犁開更深的黑夜
人民從沒有像現(xiàn)在深深地種植
赫圖阿拉,在你的湖面上
船已駛向閘底。而波浪傳遞著
思想中的鹽,沉默與驚悚
玉米粒熟了。收了。農(nóng)人把秸稈
堆成了小山。萬物因成熟而低垂
在秋天田野上空,星星白天也出現(xiàn)
赫圖阿拉,我空出手兒,站在
你的中心,垂下頭。讓自己
融入你的收斂和暴露
一切好像都在小聲問:嗨!伙計(jì)
好了吧?你要的是不是已經(jīng)足夠?
一匹馬對著另一匹馬耳語
一枝平原鈴蘭問候一枝山地鈴蘭
一支鶴翎飄過來,落在我腳下
像一種幸福,還為我
停留在生活的岸邊
秋天用神秘的事物暗示我
樹叢用根把定了沼澤
有霜凍的早晨,悲傷,安靜
跟著一匹雜色的小馬后面穿過小溪
像一種穿過了障礙的命運(yùn)
遙遠(yuǎn)的鶴??!我的詩,只是
對你的一種模仿。你的愛情
智慧,你的青春和沉默
在春天遙遠(yuǎn)的草原
你的叫聲正隱約響起。赫圖阿拉
而我閉上眼睛。傾聽
陷入自己的深淵
那個清晨,在虎攔哈達(dá)山的峽谷
誰還記得你?高坡上的牧羊人
天空中一大團(tuán)棉絮一樣的白云
還沒被風(fēng)彈完。你和你的羊
行走在云朵上面。那時的河邊
偶爾飄來焚燒樹木的煙氣
一條小狗隨著農(nóng)用三輪車跑來
低頭嗅車的輪子,再抬起腿來撒尿
玉米秸的小山在小貨車上搖晃
不時有秸稈散落,從深深的車轍
到廣闊的田野。那個清晨
我從峽谷回到街角的小旅館
拿出身份證時,從衣兜里帶出了
幾片紙和食品的碎屑。前臺的女服務(wù)員
和伙伴聊著市場白菜的價格
才幾天啊!就漲到一毛二了
而我卻慶幸能來到這兒
能看到虎攔哈達(dá)峽谷上空的白云
能聞到從未聞過的樹木的香氣
能把這獨(dú)一無二的故事
變成讓自己驚奇的、單純的文字
在小旅館的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
是看一下遠(yuǎn)山
再打開電腦。然后
去走廊的洗漱間洗漱
門當(dāng)然要鎖上。電腦進(jìn)入程序
我回來,在鍵盤上敲那些字之前
再看一眼那里的遠(yuǎn)山
兩小時或是更長
直到我的手指發(fā)出抗議,聯(lián)合著
我的頸椎,我的腰間盤
我起來走一會兒,第三次
看窗外的遠(yuǎn)山
電視新聞繼續(xù)
對禽流感疫情監(jiān)測報(bào)道
語音提示響起:“時間到了?!?/p>
關(guān)閉狀態(tài)的手機(jī)忽然發(fā)出鳴音
我茫然站起,又坐了下來
再仔細(xì)傾聽。我回憶
我是否允諾了什么
是否約定了什么?
我走來走去
搜索著意識中的一次
徹底的遺忘
和由遺忘帶來
難以自控的慌亂
一首詩有許多個可能。通向你的
方式也是如此。出地鐵
北京站東街,一場雨
提前把我趕進(jìn)這里。一個女人
曾經(jīng)出發(fā),找尋,這是你
對我已知的部分。一個女人
對生活懷有信任,在精神的
流浪中,一步步走向絕對
這是你對我未知和誤解的部分
這便是這首詩的內(nèi)容,我將在
以后的詩中再次寫到?一首詩,有
許多個可能,卻不能寫進(jìn)一切
我寫了愛情和成長,就意味著
放下了其他事情
我見到你,同時與別人失之交臂
北京站內(nèi)的人群像風(fēng)暴席卷著
我的心靈。而我看見的,只是
單個的人。低著頭,本能而麻木
像羊一樣,尋求著
生活中的希望之地
我拉住自己,問:我們還要在路上
走多久?在許多年前失去的善意
在許多年后仍然羞愧,我們是否
已與生活和解,并屈服于
彼此的命運(yùn)
在夜晚,要是你被一只山地的蚊子叮咬過
你是幸運(yùn)的。你的血有了山地的氣息
你的心,在這個世界上,一個
叫赫圖阿拉的地方,種植著
這只是個比喻,像正在眼前的事物
像一場生活本身。像已經(jīng)死去很多次
又重新復(fù)活。像幸??偸强赡?/p>
像一部國產(chǎn)電影。一個山地的孩子
沿著鐵道線一直跑著。你的眼睛追逐著他
你的心,在這個世界上,一個
叫赫圖阿拉的地方,顫動著
這只是個比喻,像你寫下的詩歌
寫了一半的詩就把她寫完
沒寫出的詩就不要寫了
而我看著你從火車上下來,額頭上
帶著被山地蚊子叮咬過的紅腫
在一群匯聚而來的赫圖阿拉人中間
邁著大步。像一部國產(chǎn)電影
一個山地的孩子,沿著鐵道線
一直跑著。火車已經(jīng)開走
生病的少年已經(jīng)離去
誰還在那兒等待?誰還在站臺上哭泣?
車輪轟轟烈烈地遠(yuǎn)征,像同時開向
四面八方。你的心,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叫赫圖阿拉的地方
靜靜地感恩、哭泣
先是水壺里水開了。
沒有電子音響提示
而是原始的“咕嘟嘟”音
一個水煮著的平凡早上,從丘陵
最近的人家開始,傳來了男人咳嗽聲
有人從院門接連出來,倒水,洗漱
有人去倒前一個晚上
圓木白色灰燼
草木灰被主人堆到院子的果樹下
有一天,再變成蘋果回到孩子枕邊
赫圖阿拉,每塊土地都有自己的性格
在今天,你的早上,你的泥土
生命和天氣的和聲
感動了我。你看
當(dāng)林鶴將在8月的灘涂上嬉鬧
長嘴鶇在9月的天空歌唱一般地鳴叫
山楂樹通紅的果子“咚咚”
掉進(jìn)10月的落葉里
11月霜凍后葉子堆集,像剩余的智慧
而我的詩比任何時候都要笨拙
我愿意享受這樸拙遺忘的時光
燕子又來了。燕子飛走了
它們飛到哪里,哪里將被賦予光榮
在結(jié)凍前,河水將更清澈,更寂寞冰冷
直到我的詩靈動起來
在早上最純真的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