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清水一般的楊絳

李娟

看楊絳先生和錢鐘書年輕時的照片，錢鐘書瀟灑俊朗，她溫婉清秀，真是一對璧人。我覺得，他們骨子里散發(fā)出的儒雅和端莊最為動人。暮年時，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衣裳，戴著黑框的眼鏡，兩位白發(fā)老人一起捧書閱讀的側(cè)影，那么安詳、靜美、溫情。他們一生只做好一件事，此生只深愛一個人。

世間所有的繁華都過去了，他們的漫漫人生有書相伴，一同在書香里優(yōu)雅地老去，多好。錢鐘書曾稱贊她：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讀楊絳先生的《一百歲感言》，不由得驚嘆，她已是百歲老人了。歲月的河流中，有的人，如江南人家的一壇女兒紅，歷久彌香，醇厚芳香。

老去的只是光陰，不老的，永遠是她的人格魅力。

她在《一百歲感言》中寫到：“一個人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yǎng)、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

她八十余歲時，錢鐘書和女兒錢瑗相繼病重住院，她奔波在兩座醫(yī)院、兩位病人之間，悉心照料，辛苦和操勞可想而知。錢先生臨終，眼睛一直未合上，她在他的耳邊柔聲地低語：“你放心，有我?！甭牭竭@句話，錢先生安然離世。

這是她年輕時常對他說的話。早年，她和錢先生一起留學(xué)英國，在英國牛津生下女兒錢瑗。在她住院期間，常見錢先生苦著臉去看她。一次，他說，不小心將墨水打翻了，染了桌布。她說，不要緊，有我，我洗。幾天后他又說，門軸壞了，不能鎖門了。她又說，不要緊，有我，我修。他感激之余，對于楊絳先生所說的“不要緊，有我”深信不疑。

錢鐘書一生學(xué)貫中西，著書立說，但在生活瑣事面前如幼童一般束手無策。有她一生陪伴在身旁，與他比翼齊飛，做他溫柔的知己。直到他生命的盡頭，她還是那句話：“你放心，有我?！痹谏烂媲?，內(nèi)心如此強大和沉靜，聽之令人落淚。此時，她唯一的孩子錢瑗也已經(jīng)過世。

她說：“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不能逃走，我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任。”

塵世間，她最愛的倆人都離她而去，內(nèi)心的悲苦和孤獨無以言表。八十余歲的老人，提筆寫下散文集《我們仨》，寫下一個學(xué)者家庭半個多世紀的相濡以沫、患難情深，寫下他們仨在人世的點點滴滴，如微風細雨，溫馨感人。

那段灰暗的日子，他們都被下放“干?！眲趧?。艱苦繁重的勞動之余，楊絳先生寫下散文《干校六記》，從容練達，幽默風趣，細微處見真情。那是寒冬里一樹樹盛開的梅花，清芬暗盈，幾乎所有的苦難都被她一支妙筆化解了，連同那漫天的冰雪。她溫情而柔弱地支撐著他，相依相伴，不離不棄。楊絳先生年近九十歲，開始認真整理錢先生幾十年來的書稿和筆記。那些手稿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風霜，紙張發(fā)黃變脆，字跡模糊不清，她一字一句艱難地辨認，抄錄，整理，而后相繼出版了《容安館札記》和《錢鐘書手稿集·中文筆記》。

錢先生離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完成錢先生未完成的事業(yè)。她以這樣的方式，寄托自己深深的思念。書稿所得的稿費和版稅800萬元，全部捐贈母校清華大學(xué)，成立“好讀書”獎學(xué)金，留給后來的莘莘學(xué)子，連同他們一生嚴謹治學(xué)的精神。

有一次，媒體邀請她參加作品研討會，她沒有去。她還幽默地說：“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聽她的話，令人莞爾。她說得真好。她就是一滴清水，文字和內(nèi)心一樣干凈、清澈、透亮。她清華其外，淡泊如水，不做媚世之態(tài)，也不被俗世所打擾，一生沉浸在文字里，一活就是百余歲，終成一代大師，成為被世人尊稱“先生”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