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歌苓
陌生人的善良
◎ 嚴歌苓
身無分文地出了門。那是一月的芝加哥,北風刮得緊,回去取錢便要頂風跋涉半個小時,無疑要誤課了。
這時我已經(jīng)在地鐵入口處,心想:不如就做個赤貧和魅力的測驗,看看我空口無憑地能打動誰,讓我蹭得上車坐,賒得著飯吃。我惟一的擔心是將使芝加哥身懷絕技的扒手們失望。
“蹭”上地鐵相當順利。守門的黑女士聽說我忘了帶錢,五個一寸長的紅指甲在下巴前面一擺,就放我進去了,還對著我的后腦勺說:“要是我說‘不’,你不就慘了?我一天要說九十九個‘不’,才說一個‘是’呢……”
她笑起來,有心笑得很猙獰,像個刀下留人的劊子手。
午餐的時候,我去了校外一家昂貴的意大利餐館。
一個意大利小伙子過來在我膝蓋上鋪開又硬又白的餐巾。我點了鮮貝通心粉,吃最后幾根時,我開始在心里排演了。吃不準笑容尺度,但不笑是不可以的,人家小伙子忙了半天,至少該賺你一個笑吧。
我眼睛盯著賬單,手漫不經(jīng)心地在書包里摸那個丟在我臥室枕邊的皮夾,然后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真慌張還是假慌張地站起來,渾身上下逐個掏口袋?!盀碾y??!”我說,“我的錢包沒了!”
小伙子瞪著我,他耐人尋味地看著我自我搜身,一遍又一遍,然后搖搖頭表示遺憾:“冬天穿得厚,扒手就方便了?!?/p>
我表示非常難過,如此白吃,還吃得那么飽。他連說可以諒解,都是扒手的錯。他拿了張紙,又遞給我筆,請我留下地址和電話。
我說這就不必了,明天保證把飯錢補上,連同小費。他還是堅持要我的電話號碼。
寫完后我抬頭笑笑,這一笑,魅力就發(fā)射過分了,因為他眼神一下變得楚楚的,問:“平時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我打著哈哈,說:“可以,可以。”
我打算徒步回家。走在芝加哥下午3點的街道,風吹硬了街面上的殘雪,每一步都耗掉一根通心粉的熱量。很快我放棄了,跳上一輛巴士。
一上車我就對司機說我沒有錢,一個子兒也沒有。司機點點頭,將車停在一個路口,客客氣氣地請我下車。
我紅著鼻頭對他笑著說:“明天補票不成嗎?”
他鄙夷地說:“天天都碰上你這樣的!來美國就為了到處揩美國的油!”
我正要指出他的種族歧視苗頭,一只皺巴巴的手伸到我面前——是個老頭,懷抱一把破豎琴。他把手翻過來,打開拳頭,掌心上有4枚硬幣……
付完車錢,我立刻拿出我那支值10美金的圓珠筆擱在他手里。
他說:“你開玩笑,我要筆干嗎?”
他摘下眼鏡,給我看他的瞎眼。我問他在哪里賣藝,他說在公立圖書館門口,或在芝加哥河橋頭。我說:“明天我會把錢給你送過去……”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想起田納西·威廉姆的名劇《欲望號街車》中的一句話:“我總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這句話在美國紅了至少30年。
(摘自豆丁網(wǎng)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