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維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

地理維系的開闊與熱血的“開口說話”
——亞楠詩歌印象

蘆葦岸

亞楠漫像黃永中作

如果說祖籍浙江的王亞楠生在新疆伊犁是命運的安排，那么因詩歌而將身份認證簡明為“亞楠”的詩人在挺進地理的開闊的時候，自然就不會缺少幾分亞細亞的特有稟賦。章德益認為亞楠具有前蘇聯(lián)詩人伊薩科夫斯基的那種憂郁、傷感、輕靈而又略帶惆悵的抒情氣質(zhì)。這在于亞楠詩歌的抒情基調(diào)具有明顯的內(nèi)陸情愫。這種因地緣情結(jié)源生的西部詩風(fēng)，和來自靈魂故鄉(xiāng)的深切懷想、歸望、建構(gòu)，與再認識，在很大程度上讓作為詩人的亞楠充分激發(fā)了自身能量的無限可能。一望無際的視線與內(nèi)心空曠的孤獨，轉(zhuǎn)化成了詩風(fēng)的剛?cè)岵扔屑毮伻缃z的情緒暗流，亦有激情澎湃的曠達情懷，含蓄時如芭蕉瀉雨，沖蕩時似山洪瀉地，婉約時如靈魂輕訴，豪邁時猶馬踏荒原。在詩歌的這些特質(zhì)所形成的景觀意識制導(dǎo)下，我看到了一個詩思裂變中的亞楠所呈現(xiàn)的活力與美艷。

精神訴求的高邁與熱血的“開口說話”，是亞楠詩歌的核心所在。長期置身于新疆伊犁的天空之下，亞楠幾近獲得神靈的感召，那些神來之筆所訴求的生活之美打通生命和生活、詩意和自然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葉舟曾說：“多少年來，亞楠守著自己的一條地平線，一道邊陲，一座蒼茫河谷，一個伊犁。他在今天種下的詩行，我相信，會在明天長出一輛金色馬車，一副冠冕以及一座青銅山岡所擁戴的鮮明立場。”

讀亞楠的詩，總能感覺日月光華朗照下的高邁精神在熠熠生輝，來自詩人靈魂訴求的剛烈與柔情仿佛詩意中轟然出場的金色馬車。想象復(fù)活的萬物靈光閃閃，盡情地訴說生命的點滴。獨立的人格是詩人審視世界的前提。亞楠的詩歌在人格與世界的焊接部位回環(huán)、盤詰、鋪展……在他締造的精神國度里，充滿古原熾焰般的向上力量。而有時候，這種訴求又變聲為向內(nèi)的低語，在血液里緩慢流淌，透視著淡雅的無奈和清淺的悲傷——

滾滾紅塵中，一顆疲憊的心

就這么老了。說真的

該走的就讓他走吧，沒有人再開口

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就像眼前，我們平靜走完一生

——《說著說著就老了》

平易的敘述隱含詩人精神訴求的無盡省思?！罢f著說著就老了”既是詩人生活節(jié)奏與生命情態(tài)的寫照，也是眾生普度必經(jīng)路徑的規(guī)律揭示。詩人以從容的語調(diào)處理悲壯的人生頓挫，平靜背后的詩意張力與共鳴點的集散把控，為高遠境界的呈現(xiàn)鋪墊了扎實的情感基石。在他的詩作里，處處可見對自然的膜拜和對生命本質(zhì)的回溯?！霸谶@里我只能用朝圣者的心/溫暖自己。用一只耳朵傾聽眾神/以澄澈的目光呼吸，然后/就會看見天堂?！彬\的詩意表達一如朝圣者的心路。這與詩人超越世俗生活遮蔽的生命本真，讓熱血“開口說話”，從而得以抵近“信仰的光芒”，皈依“心靈的棲息”之地。

這圣潔之水與陽光一起讓

我們的信仰閃耀著光芒

沒有人讀懂，此刻一滴水的內(nèi)心

充滿神圣和莊嚴

而大地是慈祥的

這一汪圣水注定會成為我們

心靈最后棲息的地方

——《在圣湖里濯洗靈魂》

亞里士多德有言：“靈魂乃天賜，圣潔不動情?！眮嗛脑姼杈哂凶罴儩?、最升華，而又最強烈的快樂，這源自于他對美的靜觀、冥想。在對美的執(zhí)念深掘中，最大可能地達到予人以生活的快樂或智性的激動。

不可否認，在詩意的旅程中跋涉，其艱辛但有充實的心靈，讓詩人的生命質(zhì)地更加堅實，這是有信仰的自信行走。一首首短詩，凝聚了生活的優(yōu)雅和熱情。這樣的詩性建構(gòu)，一如愛倫·坡傾注在《迷失的歸途》里的豪邁與熱情：“一首詩的稱號，只是由于它以靈魂的升華作為刺激。詩的價值和這種升華的刺激，是成正比的。詩必須保持熱情。”

亞楠的行走飽含熱血，他在額爾齊斯河畔靜享黃昏的美感，在布爾津與自然竊竊私語，在白哈巴聽風(fēng)講述古老的往事，在喀納斯與圣潔的云互換靈魂，他出走青海和西藏，他在北疆的縱深里遠涉……“在高原，我只是做/一次靈魂涅”，遼闊的地域所營造的博大意境，在他的詩里，羽化成熱血的箴言，甚至，他能從一只鼬鼠眼里窺探時間的秘密：

一只看不見的鼬鼠在洞里

窺探秘密。幽暗的時光在寂靜中尋找

過去的記憶昏昏然而一匹彌留之際的老馬

依舊惦念著夢中的那片草原

匆匆的腳步邁出卻不知道應(yīng)該通向何方

有人看見一只雪雞在草甸上

悼念它的親人。而不遠處的那張羅網(wǎng)

血盆大口正等待著另一個生靈

就這么消失在時間深處

——《時間》

詩人以鼬鼠窺秘起興，以老馬自喻，以草原為境，詩意豁達而明朗。他將難以描摹的主觀世界細致地刻畫，讓想象的利刃庖丁解牛般游進靈魂深處，關(guān)于地理衍生的詩性，一直平和地滑行在敘述的溫情里。行跡匆匆的過往，智靈與萬物的消長，跌宕在時間里的人倫，有著網(wǎng)狀的深邃。亞楠的詩歌，因有“我以我血”的本真驅(qū)動，唯美而不虛飄，聚力但不撕裂，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灑脫，從本質(zhì)上奠定了作品和人生的雙重高度。

地理維系的開闊及豐盈的“潮濕靈魂”讓詩人亞楠找到自己的語言譜系。熊十力在《明心篇》中說：“得天者，求仁而得仁也，仁，人之心也。天即是心物之實體故。夫仁心之存乎人者，剛健、明、生生而能愛，不為私欲縛，常流通于天地萬物而無間隔?！睙o論是亞楠的詩歌，還是他的散文詩，都有“造化鐘神秀”的美感。集天地自然之精華，展現(xiàn)開闊的地理維系和精神視野。從兩部作品《南方北方》和《行走的風(fēng)景》，即可看出詩人踐行“行萬里路”的執(zhí)著精神。在傳統(tǒng)的求知途徑中，直接經(jīng)驗和間接經(jīng)驗是兩大重要模塊。亞楠的詩作大多富有感性的直接經(jīng)驗之美，他跋山涉水，將大好山河收納眼底，同時也讓精神的大地連綴大漠風(fēng)情，讓靈魂具有更大的自由度。

那一年，大興安嶺的松濤

穿越漠北千里曠野

在遙遠的西域

緩緩降落

西遷的隊伍就這么出發(fā)了

呼倫貝爾草原的山花已經(jīng)盛開

旋轉(zhuǎn)的舞姿如此迷人

在古城盛京，親人期盼的目光

日夜兼程，已成為旅途上

一道溫暖的風(fēng)景

——《大遷徙》

事實上，亞楠已然在紙上構(gòu)建這樣一個國度：他率領(lǐng)著紅隼、雛菊、藍草莓、土撥鼠、山鷹、葡萄、桃金娘、冰達坂、布爾津、伊犁河谷、暴風(fēng)雪、干草垛、水晶石、白樺和牛羊，他牽著自己的少年和往日奔跑，他在天山兩麓的白雪詩箋上，漸顯圓覺，證悟自己。——天公不語對枯棋，山河處處有伏筆，他是奢侈的，同時他的詩歌亦是景象萬端、碩果豐盈的。

亞楠是寬闊天地的詩意獨行者。他不斷地向生活學(xué)習(xí)，不斷地向自然索取詩的語言。西部大漠那片天地，經(jīng)由亞楠的詩語呈現(xiàn)和人性活力的源源注入，更加美不勝收。

就藝術(shù)深度而言，詩的本體是解構(gòu)一個詩人靈魂的關(guān)鍵。艾略特說：“誠實的批評和敏感的賞鑒，并不注意詩人，而應(yīng)注意詩?！眮嗛脑姼?，與西部的廣闊有著水乳相容的接地本色，那些分行而跳躍的文字，那些充滿美感的意象和意境，時刻訴說著一個孤獨行者心靈的精彩與憂傷，也無聲地延展了無比純凈的美。

亞楠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他始終能讓自己的理智和詩意維持在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一方面，理智需要能夠發(fā)現(xiàn)生活真身的詩意，免得讓散淡的詩意流失在日常瑣事面前；另一方面，平近的詩話又不同于寡淡的閑談私語，其詩作中蘊涵著生命之美，超越了事物本身的、平常的、固有的、真實的面目。比如他眼里的《煙雨江南》，就有了超越表象的原色印跡。文化中的“煙雨江南”與生活中的“江南煙雨”的確有不同之處。這是詩人理智的審視，現(xiàn)實生活中的“煙雨迷蒙的江南”就像是我們真實而平靜的生活。物質(zhì)世界的光怪陸離面前，詩人則需要通過超拔于泥塵飛揚的詩歌精神建立起自己的世界。

評論家譚五昌認為亞楠的詩歌語言形式呈現(xiàn)出自由開放的風(fēng)貌，有一種不拘一格的灑脫之美，亞楠的語言既有質(zhì)樸、自然、簡潔、清新、口語化傾向，又有莊重、典雅、優(yōu)美、繁復(fù)、書面語傾向，也有綜合形態(tài)的融會。亞楠對詩歌節(jié)奏的營造是頗具匠心的，流露出典型的東方式審美情趣。

秋日的一個黃昏

斑駁的陽光走進草原

山林隱藏著陰謀

以及腐骨久遠的氣息

一群野豬晃悠悠，走走停停

鋒利的嘴拱著泥土

不知道它們在忙碌什么

也許這就是豬們一天的工作

明天太陽還會升起

這群豬睿智機警，充滿野性之美

它們平靜地生活

無憂無慮，快快樂樂

根本不知道自己

是否也會腐爛成土

也會成為別人的一種記憶

就像眼前的這片山林

那些繁華，那些光榮和夢想

艷麗芬芳之后，枯枝敗葉

就會成為草原和我們

刻骨銘心的痛

——《深秋的山林》

一幅靜美的山林之秋意圖呈現(xiàn)在樸素的筆端。表現(xiàn)上，深秋的山林處處在寫實，“秋日黃昏”、“野豬游走”、“繁華山林”、“枯枝敗葉”等。但在這平靜的快樂的背面，探討的是一個關(guān)涉生命與死亡的哲學(xué)話題。鮑勒諾夫在《生命哲學(xué)》中寫道：“當生命已不能明晰地理解世界，當自我因沉溺于非理性的生活秩序之中而遺忘了自己，當生命的冥暗面露出整個深淵之時‘沉睡的兄弟’——死亡，必然負有新的使命。”里爾克也曾經(jīng)在《杜伊諾哀歌》中探尋過死亡的足跡。亞楠的這首《深秋的山林》則是虛實相間，完美地呈現(xiàn)了寫意的本質(zhì)美。將令人恐懼的死亡寫得原始而自然，并且將人們在繁忙，或者是繁華中忘卻了終有一日要落葉歸根的痛感消逝在濃濃的秋意之中。

在亞楠書寫性靈的詩語中，人不是孤獨的主體，同時，世界也不是孤立的客體。他將自我與山川樹木草原溶浸為一，真正地做到了詩意的棲居。如果要說，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里執(zhí)著地做一個詩人的意義，恐怕就在于只有透過詩意的眼睛看世界，去尋找神的旅跡，正如海德格爾在《林中路》說的那樣——“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出神圣”。

這樣的書寫和表達，源于詩人擅長營造意境的功力。人們面對眼前的事物，他所做的思考是不相類似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從詩人的簡歷中可以得知，亞楠的浙江根系和新疆生活所獨有的文化融合對澄澈存在的個體來說，自然裂變撞擊的力量美，并上升至詩意的閃電。海德格爾曾說：“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它將一朝飛升，有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詩人將思緒幻化成無邊的西域，其行跡不僅在于大地，更有飛翔的夢。

在莊周的玄學(xué)里，作為詩意沛然的本體，人可以完全不拘泥于現(xiàn)實的樊籬，而幻化為“北溟之魚”和“鯤鵬之大”的無邊無際。而同樣，在視域?qū)拸V的亞楠這兒，人生經(jīng)緯對地理的穿越，不僅局限于地域的開闊，更大化為靈魂的自由穿梭。

那一年，風(fēng)從遠方吹來

南國清新的空氣

以及泥土的芬芳，滋潤我們

渴望飛翔的翅膀

——《風(fēng)從遠方吹來》

在生存的西部，吹過曠野的風(fēng)，帶著故鄉(xiāng)的氣息，送來南國的清新。在他的眼睛里，“伊犁的天格外藍/五彩斑斕的夢和那些快樂的眼神/成為我們，這片土地永遠的記憶”。同樣是遠方來風(fēng)，亞楠的時空感明顯是健康而歡愉的，其精神底色如此澄澈、高遠?？梢姡瑏嗛且晃蛔硇淖匀?、心性放達、境界高邁的自然主義者。他那遙遠而切近的詩意，為讀者洞開了原野般的詩意襟懷與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