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徐曉

徐曉，女，1992年生，山東高密人，現(xiàn)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延河》、《西部》、《詩刊》、《星星》、《詩選刊》、《山東文學(xué)》、《詩歌月刊》、《中國詩歌》等文學(xué)期刊及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詩集《局外人》。

午后的陽光透過明晃晃的窗戶照進(jìn)屋子里，柔軟而祥和，我靜靜地躺在浴缸里，待整張臉都適應(yīng)了這柔光的撫摸后，我伸出右手熟練地從旁邊的洗漱臺上摸到了那把精巧的剪刀，將剪刀的一端輕輕地劃過左臂光潔的肌膚。一道鮮紅的血線緩緩地向下流淌，儼然一只蜿蜒爬行的蚯蚓，它在手腕處拐了個彎，垂直滑落到浴缸里。一滴，一滴，一滴，像一粒粒豆子掉進(jìn)水里激起了一個個小小的漩渦，聲音短小而清脆。我將整只手臂浸入浴缸，吸吸鼻子享受這隱約的血腥味，快意地看著水漸漸被染紅。

穿好衣服后，我滿意地看著這道新的傷口，它像是我的一個孩子，與我血肉相連，不分彼此。我愛它。我倚著窗臺沐浴在溫柔的陽光中，伸展雙臂，看著那一個個若隱若現(xiàn)的新舊疤痕，有些已經(jīng)愈合完全看不出來了，而有些則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有了生命，小蟲子般緩緩地蠕動。

這是最后一次了。我輕輕嘆一口氣，一遍遍地翻看著桌子上的信件。薄薄的一頁紙，平滑，毫無褶皺，往事在我眼前一幕幕地浮現(xiàn)?？蛇@又能怎么樣呢？明天，不，就在今晚，我就要與它們永遠(yuǎn)地告別了。

晚上，老林如約而至。晚餐剛吃到一半，紅酒在胃里還熱乎著，老林就抱住了我，我們滾到了床上。

這六七年，對我最殷勤的就屬老林。從我上大學(xué)到畢業(yè)工作三年，身邊的人走走散散，最后只剩下了個老林。

老林這個人，年近不惑，正是男人的好時候，人也不錯，早在五六年前就離了婚。我們每次分別的時候，他總對我說：“小歆，只要你玩夠了想結(jié)婚了，我隨時和你去扯證，你只要說一句‘老林你趕快滾到我身邊來’，我就算在南極也立馬趕回來?！?/p>

“老林，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嗎？我告訴你。”我說得云淡風(fēng)輕，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什么？你都想通了？”老林的腦袋探過來，“你真的要把心打開，放我進(jìn)去？”

“這些年我太累了。老林，我太累了。”我轉(zhuǎn)過頭，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小歆，”老林低頭吻干我的眼淚，“我知道你不容易，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憋著，你的心結(jié)需要解。好，把你心底的痛，都告訴我?！崩狭值淖齑竭€在我臉上游走，一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覺縈繞周身，我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給我支煙?！蔽易饋恚颜眍^放高，倚了上去。

絲絲縷縷的煙霧在屋子里升騰，我抬起左胳膊，白皙的皮膚傷痕累累，下午剛剛劃破的傷口被創(chuàng)可貼貼著，周圍是一些舊的疤痕。

老林輕輕地摩挲著這些疤痕，說：“你這是何苦呢？”

老林，你曾問我有過多少男人，說實(shí)話我不記得了。真的。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與多少男人交往過，就像我不在乎你與多少女人勾搭。但是老林，到現(xiàn)在為止，我真正愛過的男人就那么一個。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既然打算告訴你，就沒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初二的時候，我愛上了我的語文老師，他叫秦朝陽。那時候我大概十四歲，剛剛轉(zhuǎn)學(xué)到那個學(xué)校。對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吧？我從沒對別人說過，除了秦朝陽。

從我記事起，我爸媽就有著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仗，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看到的都是一片狼藉，那都是他們戰(zhàn)爭的殘骸。你知道嗎？他們完全不顧忌我的感受，在我面前，我媽多難聽的話都能罵出來，我爸嘴上說不過我媽，就揀起什么砸什么，往往還牽連到我，他們總拿我來撒氣，所以我小時候流血都是家常便飯。

有一次爸媽打架，我不記得我當(dāng)時是四歲還是五歲。爸爸把媽媽推倒在地上，碰掉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我坐在地上，被玻璃杯的碎片刮傷了小腿，鮮紅的血液汩汩流出，我卻感覺不到疼，就是想哭，于是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嘴里也迸發(fā)出尖銳的哭號。幾乎是出于本能，我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沒有人來管我，他們只顧著爭吵，沒人看我一眼。

我從小就是不被重視的孩子，即使是父母，所謂的至親，我也沒感受過來自他們的愛。

我一直想不通，他們根本就不相愛，為什么還要結(jié)婚，還要生下我？

說到這里，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紅色的海洋，微波粼粼的海面上漂著一個孤獨(dú)的白瓶子，童年時候的我，坐在瓶子里無聲地啜泣。

我媽總是趁我爸不在的時候把其他男人領(lǐng)回家，每當(dāng)那時候，我媽全身上下就像一朵牡丹花，笑容甜得能滴出蜜來。我媽早年當(dāng)過老師，人長得標(biāo)致，心氣兒很高，而我爸就是一個普通工人，怎么能留得住她的心呢？那些男人看起來高大，模樣俊秀，我總是驚恐地望著我媽和陌生的男人在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當(dāng)著我的面，我媽親昵地把飯菜夾到男人的嘴里，毫不避諱。

我媽年紀(jì)輕輕就生下我，幾年之后就拋棄我和爸爸另攀高枝，一去不回。她逃了，逃到了一個沒有我的世界里?，F(xiàn)在我都想不起她長什么樣子了。即便我是她的骨肉，可她還不是這么干脆地丟掉我了？我恨她，也恨我爸，從小就恨，那恨逐漸長到骨子里，血肉里，長到了我看一切事物的眼神里。長大之后我又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著我媽風(fēng)騷的血液，恨我這些年因擁有這個不完整的家而承受的所有痛苦。

“我懂，小歆，我懂你心里的苦。”老林貼過來，開始吻我的嘴唇，手滑到我的胸口。

“別這樣，老林，讓我說完。”我掐滅手里的香煙，把老林推開了。

我媽走后，我爸整天就知道喝酒，后來他待的那個工廠倒閉了，他沒了工作，不過他早年學(xué)過木匠，有時候會有人找他幫忙打打家具什么的，所以日子還是能潦草地過下去。

小學(xué)的時候，我的生活還是風(fēng)平浪靜的，沒有給家里惹什么亂子。到了初一，一下子我就長開了。這么形容，你能聽明白么？我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我覺得自己該干一番大事業(yè)了。那時候流行拉幫結(jié)派，我就成了女生中的“大姐大”，領(lǐng)著一群小姐妹到處晃蕩。當(dāng)然，男生也有幫派，一般情況下幫派與幫派之間是勢不兩立的。

所以后來出了一檔子事。男生幫的老大和我們女生幫的一個女生好了，這在我們看來，那個女生簡直就是叛徒，是必然要群起而攻之的，我讓幾個小姐妹去教訓(xùn)一下她，誰知她們幾個沒輕沒重的，竟然把那女生的一只耳朵給打聾了，男生幫肯定饒不了我們，于是兩個幫派展開了一場血淋淋的生死大戰(zhàn)。當(dāng)然這么說有點(diǎn)夸張了，不過最后兩邊都倒下了幾個人，雖然沒出什么人命，但這事確實(shí)是鬧大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此事，結(jié)果是我與男生幫的老大被勸退，其他人被記過。

在年級主任的辦公室里，我爸都跪下了，我從沒見過我爸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就是在我媽面前，他也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當(dāng)時就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對得起我爸。那段時間我媽回來過一次，但我躲在屋里沒見她，她待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時我聽見她跟我爸又起了爭執(zhí)，她說他是個不合格的爸爸，沒有教育好我。我心里恨恨地想，難道你就是一個合格的媽媽嗎？你憑什么這么說我爸？我變成這樣，你就沒有責(zé)任嗎？我走出自己的房間，看見我爸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我開始自責(zé)、后悔，我不能再這樣荒唐下去了。

最后，我爸不知怎么找的關(guān)系，花了一些錢，讓我轉(zhuǎn)了學(xué)。到了新學(xué)校，班主任知道我的語文成績特別好，就讓我當(dāng)了語文課代表，我誠惶誠恐，受寵若驚。新的學(xué)校，新的班級，新的老師和同學(xué)，一切都是新的。他們都不知道我作為“問題少女”的過去，真好。由于收發(fā)作業(yè)的關(guān)系，我與我們班的語文老師也就是秦朝陽，接觸得頻繁一些，自然而然地愛上了他。

我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他。那種心情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我愛他那從不照本宣科的獨(dú)特的講課方式，愛他那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愛他三十多歲了仍舊沒成家的那種敢于與世俗觀念對抗的叛逆性格。最讓我抗拒不了的是在課堂上他有意無意間向我瞟過來的眼神，那眼神有一種暖，一股熱，就像冬天里的一抹陽光暢通無阻地照到你心里，讓所有的冰雪立即消融。

你知道，我隨我媽，從小長得好看，懂事也早，對于男女之事也比同齡人開竅得早。從我媽身上我早就學(xué)會了如何獲得男人的矚目，知道怎樣的舉止和穿著能吸引男人的眼球。

在一個課間我趁著交語文作業(yè)的空當(dāng)，向秦朝陽表露了我的心跡。我勇敢地望著他的眼睛，說出了我對他全部的愛慕。我說，秦老師，我喜歡你，但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guān)，我也不奢求你喜歡我，我說出來是我的自由，你怎樣做也是你的自由。

我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校園里的花都開了，空氣里彌漫著鋪天蓋地的香氣。那天我穿得很用心，那時候在我們那樣的小城，中學(xué)生都是一副土里吧唧的裝扮，但是我有一個時髦的媽，雖然她已棄我而去，我家衣櫥里全是她穿剩下的衣服。我當(dāng)時的打扮一定很成熟，我說話的語氣一定嚇著了秦朝陽。他皺著眉頭什么也沒說，仿佛在思考怎樣回答我，但我不需要他的回答，扭頭走出了辦公室。

我既興奮又得意，我斷定此時他一定心亂如麻，無心備課。我雖然不知道在我表白之前他是否喜歡我，但我確信我的表白一定在他的心上激起了波瀾，而我有足夠的信心使這片波瀾無限地擴(kuò)大，再擴(kuò)大，直至他愛上我。我就是要他愛上我，這才是我想要的。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我多早熟啊，小小年紀(jì)就一門心思勾引男人。

在那個下午之前，我們經(jīng)常一起討論文學(xué)名著，在別的同學(xué)還在看連環(huán)畫動畫片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和他討論林黛玉的悲劇命運(yùn)了。忘記說了，我爺爺祖上給大戶人家當(dāng)過私塾先生，我家里的文學(xué)名著有的是我爺爺祖上流傳下來的，有的是他自己買的。小時候我沒有別的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就躲在屋子里看書。在讀書的時候，當(dāng)然就聽不見我爸媽的爭吵了。

從那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突然冷了下來，他不再主動問我最近看了什么書，我去交作業(yè)本的時候，他對我也不冷不熱的，就連上課的時候他也不再看我一眼，提問時也很少叫我。這令我很苦惱，我有點(diǎn)懷疑，是不是他想跟我絕交。

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沒有辦法不去想他。我知道他每個周三下午都去操場打籃球，于是我翹掉周三下午的美術(shù)課去操場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看他運(yùn)球、急停、跳起、投籃，一系列的動作瀟灑自如，我的心中盈滿了沸騰的喜悅。每次我都在球場邊上順利地找到他的外套，在邊上放一瓶礦泉水，然后躲在角落里看他打完球后一口氣把它喝光。

有一次我在礦泉水瓶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句泰戈爾的詩：你靜靜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滿月居于夜。他看了紙條，喝了礦泉水，沒有繼續(xù)打籃球，而是穿上了外套，走出球場。在球場門口，我堵住了他。

我仍然勇敢地用一種大人才有的眼神盯著他的眼睛，說，我熬不住了，忘記那天我跟你說的話吧，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們還和以前那樣好嗎？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他濕熱的氣息籠罩了我的全身，我聞到他身上的汗味，那男性若隱若現(xiàn)的荷爾蒙氣息，讓我沉淪，我知道我終于做到了。我們在一起了。

老林不知什么時候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我緩緩地喝完。老林表情凝重，默默地點(diǎn)起一根煙，抽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的講述是否令他乏味，但我已經(jīng)開口就不想停止，我必須講下去。

像世界上任何一對情侶一樣，我們開始約會。學(xué)校后面有一片小樹林，每到晚上，那兒都聚集了許多偷偷摸摸的小情侶。我的成績好，所以我就算翹掉晚自習(xí)，班主任也不會找我的麻煩。在夜色的掩映下，我和他在樹下?lián)肀А⒔游?，他在我耳邊低語，說一些讓人臉紅的情話。

很快就到了初三，中考的壓力一下子就來了。我們還和以前那樣散步、談心，周末的時候，我不回家，就待在他的教職工宿舍里，他看書，我寫作業(yè)，到了飯點(diǎn)，他就為我做菜，有時候也到外面去吃。你不知道，他宿舍的書架上全都是書，我就是從那時候知道了里爾克、辛波斯卡、博爾赫斯這些大詩人，是他點(diǎn)燃了我對文學(xué)的熱情。他比我想象得更好更優(yōu)秀。

“你們沒有……”老林突然打斷我。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他的臉在煙霧彌漫中變得模糊不清。

我朝他笑笑，接著講述。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有欲望。秦朝陽也有，可他沒有對我做什么。真的。你可能不會相信，我當(dāng)時也不相信。我和他兩情相悅，上床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當(dāng)我脫光了衣服躺在他床上時，他只是撫摸和親吻，我看得出他很難受，我心里也有欲望，可他就是不越雷池半步。

他說，小歆，我愛你，但我不能傷害你，你將來是要上北大的。而我，可能一輩子只能留在這個小城里。

我說，沒關(guān)系，我們不說將來好嗎？就說現(xiàn)在。

他背過身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極力控制或掩飾什么。他說，你還是個孩子，很多事都不懂，我得替你父母考慮，我不能不負(fù)責(zé)任。

這是什么邏輯，誰讓他替我父母考慮了？真是多管閑事！但這種事，女生不好太主動的，我只能在心里叨念幾句，不會莽撞地說出來。我對他說，別這樣好嗎，我也需要你?？伤€是不。他緊緊地抱著我，是那種骨頭卡進(jìn)骨頭的那種抱。我們相互感受著來自彼此的心跳、溫度和氣息，然后默默地等待兩具身體慢慢地冷下來。

就這樣，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個相安無事的周末。

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仿佛把什么東西狠狠地吸進(jìn)了肺里一樣。

有一次我在他宿舍里看書，在一本詩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不知為什么，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覺得照片上那個年輕的女人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照片被污損得厲害，只能大體看出臉的輪廓，那應(yīng)該是一張很美的臉。我猜可能是秦朝陽的前女友，他這個年紀(jì)，談過幾個女朋友是很正常的。

我拿著照片去問他。誰知一向穩(wěn)重的他看到照片后格外慌亂，他把照片搶過去，撕碎了，隨后扔到了地上。我吃了一驚，邊撿拾碎片邊問他，你這是干嘛呀？照片有錯嗎？他向我解釋，說那是一個他曾經(jīng)喜歡過的代課老師，不過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他不想讓我誤會。他說不能讓不明不白的人存在于我們的愛情中。

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了他三十多歲了還沒結(jié)婚的原因。他說他不愿意被婚姻的牢籠禁錮住，除非與最愛的人結(jié)婚，否則就是生不如死。我問他他遇見最愛的人了嗎，他搖搖頭說，僅僅遇見了還不夠，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永遠(yuǎn)在一起。我以為他說的是他和我，我以為他要等我長大成人和我走向婚姻的殿堂。

我總是一遍遍地問他為什么愛我，愛我什么。我知道我犯了所有陷在愛情中的女孩的通病，迫切想要一個抓得住的答案。他幾乎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摸我的頭，說，因?yàn)槟闶悄?，所以我愛你?？晌夷睦锟下?，就一個勁兒地?zé)┧缓们箴?，說，因?yàn)槟愫苊?，你的美很特別，是我少年時就迷戀的那種。他說，小歆，你知道嗎？你的出現(xiàn)讓我看到生活中的光，使我恍若新生?？此f得那么認(rèn)真，我倒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把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講給他聽，他就根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yàn)來幫我分析。他說像我這樣單親家庭的孩子，非常容易走極端，幸虧上天安排我倆相遇，讓他在我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他說，無論父母怎樣做都是有苦衷的，你不要去記恨他們，尤其是不要記恨媽媽，作為一個女人，她離開自己的親生孩子，本來就承受著別人無法理解的痛苦，如果孩子不但不體諒，反而還恨她，她會很傷心的。我說，你不懂我們家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媽對我和我爸做了什么事，我恨她是有原因的。他說，小歆，你要相信你媽是愛你的。我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母親不愛她的孩子，你媽只是追求她自己的幸福，她沒有錯。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秦朝陽嚴(yán)肅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像一個老師，而不是一個男朋友。他讓我在中考之前一定要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xí)，不能出別的岔子，只有考上小城的重點(diǎn)高中，才有希望沖刺北大。而他，也會在我讀高中后，準(zhǔn)備考北大的研究生，到時候我們一起在北京見面。每當(dāng)想起他對我說的這些適，我就想流淚。真的，那是一段因愛情和夢想而閃閃發(fā)光的歲月。

為了他，我拼命學(xué)習(xí)，每天熬夜苦讀，我的總成績每次都是班里前幾名。我的語文成績一直是年級第一，尤其是作文，次次被他當(dāng)作范文朗讀。他從不避嫌，對我的夸贊，同學(xué)們都看在眼里，但我覺得這本來就是我應(yīng)得的。我們班也特別爭氣，每次月考都能考年級第一，他因此還被評上了校級優(yōu)秀教師。

當(dāng)然，在那個年月，學(xué)校里永遠(yuǎn)不乏流言蜚語，有很多次流言都把我和他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他也被領(lǐng)導(dǎo)叫到辦公室里過，但最終都因沒有證據(jù)而不了了之。我知道有很多女生嫉妒我，嫉妒我長得好學(xué)習(xí)好，嫉妒我就算偶爾曠課也不會被老師批評。她們也曾使過一些小伎倆，比如偷走我的作業(yè)本，改上錯誤的答案，在我桌洞里放上死青蛙，在我凳子上倒上膠水。你知道，我在以前的學(xué)校是做過“大姐大”的，那種小女生就會在背后搗鬼，其實(shí)膽子很小，我聯(lián)系了以前的幾個小姐妹，不用我親自出馬，稍微嚇唬一下，那些耍小伎倆的女生也就不敢對我怎么樣了。

后來還是出事了。距離中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有一次我去他辦公室拿下節(jié)課需要講解的試卷，當(dāng)時辦公室沒有其他人，于是我們就放肆了一些，萬萬沒想到年級主任竟然進(jìn)了辦公室，看到了摟抱在一起的我們。

年級主任非常氣憤，我免不了要寫檢討，還要叫家長，他面臨著被辭退的險境。我不能讓我爸知道這事，我已經(jīng)夠?qū)Σ黄鹚耍抑缓孟蚰昙壷魅瘟⑾卤ＷC書，中考一定要考上我們小城的重點(diǎn)高中，在班主任以及其他老師的求情下，年級主任才放了我一馬。秦朝陽卻因被學(xué)校警告，并在十年之內(nèi)不得參評優(yōu)秀教師。

兩個月后我如愿考上了重點(diǎn)高中，我們一起出去慶祝，得知他辭掉了工作。他說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根本活不下去，為了不影響我中考，他忍了兩個月。在安靜的西餐廳，我們緊緊相擁，仿佛時間不再流逝。

就是在那個暑假，我爸給我娶了個后媽。那個女人是個寡婦，帶來一個五歲的男孩。說實(shí)話，這些年真是苦了我爸，我知道他過得很不容易，在感情上至少我還有秦朝陽，而他，除了我什么都沒有。但我跟他不親。后媽人長得一般，身材也是中年婦女式的臃腫，如果我媽是仙女，那她就是標(biāo)準(zhǔn)家庭主婦的模樣。后媽對我并不壞，甚至有些討好，但我就是沒法把她當(dāng)作親人。弟弟雖然不是我爸的親生兒子，但畢竟是男孩，我知道爸喜歡男孩，他跟我媽吵架的時候經(jīng)常埋怨媽生的不是男孩。我看得出來，我爸很喜歡這個弟弟，舍得給他買很昂貴的玩具，一有空就去逗他玩。爸和后媽相敬如賓，爸變得格外溫柔，后媽很賢惠，他們看起來很恩愛。有時候我從外面回來，他們本來說說笑笑，看到我立馬就噤聲了。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就是個外人。

整個暑假，我都待在家里。我很想秦朝陽，就偷偷地用家里的電話打他手機(jī)，可他要么關(guān)機(jī)，要么沒人接。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之前他帶我去過他租的房子。我實(shí)在是太想他了。

他租的是平房。我去的時候，大門正開著，堂屋的門虛掩著，我推開了門，于是我就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那一幕場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對，老林，你一定猜到了。他與一個女人正在床上翻云覆雨。我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也沒有看清秦朝陽臉上的表情，因?yàn)槲以缫褱I眼朦朧了。一剎那，時間仿佛倒退了很多年，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我家大床上翻滾著的我媽和某個男人裸著的身體。

秦朝陽突然看見我了，停下來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聽見那個女人仿佛也說了一句什么。我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半座城市，跑回了那個我不愿意回去的家。

我哭了一夜，但我不敢哭出聲來，隔壁屋里，爸跟后媽的動靜很大，他們隱忍壓抑的呻吟聲令我備受煎熬。我蒙著被子，淚水和汗水濕了整個枕頭。我不明白秦朝陽為什么那么對我，我想不通。就是那晚，我一邊流著淚一邊笨拙地自慰。我想，今生今世，我們該就此了斷了吧。

老林抱住了我，他說：“小歆，你太單純，用情太深只會傷了自己?！彼麑掗煹氖终婆拇蛑业谋常屛矣X得，如果此刻我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我仍有岸可靠。

“再給我支煙好嗎？”老林幫我點(diǎn)上，我輕輕地吸了一口，再輕輕地吐出。那些往事脈絡(luò)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從未有過的清晰。

還是在那個假期，我不小心劃破了手臂，但我感覺不到疼。真的，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我跌坐在地上，爸媽在吵架，我身上流著血，我感到一種快感和興奮。從那之后，我就時不時地故意劃破胳膊，讓血淌出來，它們在我身體里一定憋壞了。

開學(xué)不久，他去看過我一次，帶了一些水果和零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聽到我的班級的，我被門衛(wèi)喊了出去。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是一個獨(dú)立的場地，與我們上課的教學(xué)樓隔著一條馬路。在操場的草坪上，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

我之前決定永遠(yuǎn)不理他了，可是在見到他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明顯地瘦了。我主動親了他。他跟我說對不起，他想解釋那天我所看到的那一幕。我再一次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唇。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說，我需要的是愛，而不是解釋。他看到了我胳膊上的傷痕，問我怎么回事。我鼻子一酸，落下淚來，說是我后媽打的。他心疼地?fù)崦切┌毯?，用嘴輕輕地吻它們。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原諒他了，什么都原諒他了。他拉著我去派出所，要告后媽虐待兒童，我死活不去，我說沒事的，反正我一學(xué)期也回不了幾次家。

我的學(xué)校在城市的最北邊，而他家在最南邊，現(xiàn)在他在一所小學(xué)教書，空余時間準(zhǔn)備考研究生。他幾乎每個月來看我一次。每天我都望眼欲穿，我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的操場，希望某棵楊樹下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在焦灼的等待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時日。他每次來都給我?guī)脱a(bǔ)品，鼓勵我一定要堅持熬過高中三年，考上我們共同夢寐以求的大學(xué)。

但是高中生活真的是太寂寞了，他每月來一次根本緩解不了我的思念。何況我們除了接吻和擁抱，他根本就不碰我。我總是想，是不是因?yàn)槲也粔蚱?，不夠迷人？或者是因?yàn)?，他不夠愛我？每天我都被這些問題所折磨，那樣的日子，簡直是無邊的黑夜。

就是在那時候，我遇到了我沒轉(zhuǎn)學(xué)之前所在的那個學(xué)校里男生幫里的老大，就是我當(dāng)“大姐大”時候結(jié)下的那個仇人。你相信狹路相逢嗎？他當(dāng)初轉(zhuǎn)到了另一所初中，中考后家里花錢讓他上了重點(diǎn)高中。

他叫譚亮。有一天他在食堂后面的角落里堵住了我。他本來是打算抽我耳光的，可他看到我高高鼓起的胸脯時，即將落到我臉上的手掌，輕輕地落到了我的胸上。他說，都是命啊，咱們還真他媽有緣??！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總得解決，不碰上還好，一碰上是逃不掉的。我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他長得挺帥，所以我也不虧。高中談戀愛已經(jīng)不像初中那樣躲躲藏藏了。雖然學(xué)校禁止早戀，可是哪里能管得住私底下這些躁動的少男少女的心呢？

我們交往不到一個星期就上床了，是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家鐘點(diǎn)房里。我們逃掉了一節(jié)體育課。他輕車熟路地脫掉了我的衣服，很快也脫掉了他自己的衣服?？吹贸鰜硭苡薪?jīng)驗(yàn)。我死死地閉著眼睛，腦子里想的人都是秦朝陽。

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壞女孩。我跟著他逃課，去酒吧，去KTV，去賭場，去和他的兄弟們一起跟別的幫派打群架。他的那些兄弟們大多不上學(xué)了，他們喊他大哥，喊我大嫂，我特別喜歡那種感覺，那種被別人尊敬被別人重視的感覺。

每次上床的時候，我都在潛意識里把他當(dāng)成秦朝陽，他讓我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甚至他提的很多無理的要求，我都做了。可是，那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你懂嗎？你一定覺得我很賤，你還想問為什么我不離開譚亮對嗎？因?yàn)槲覍?shí)在太寂寞了，我也有欲望。還有，那時候有一個帥氣的男朋友在同學(xué)面前是很有面子的，當(dāng)然，譚亮帶著我見他那些兄弟們時臉上也很有光。

我就是這么虛榮，或許，從一開始，在我主動向秦朝陽表白那時候，我就是出于虛榮。就這一點(diǎn)，你知道像誰嗎？像我媽。我親媽。我媽離不了男人，也很會誘惑男人，我沒想到，我是那么像她。

我不知道秦朝陽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一段時間我們斷了聯(lián)系。我打不通他的電話，去他租的房子里找不到他，他也不來找我，仿佛從我身邊徹底消失了一樣。

分科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文科，我的成績落到中等水平，考北大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突然覺醒，這樣墮落下去是不行的，我得趕上去，我不能辜負(fù)了我與秦朝陽兩個人的夢想。高三的時候我跟譚亮分手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可笑吧？狗血吧？我去找譚亮，找到他家里。他正跟一個女生在屋里摟摟抱抱。我跟他說了懷孕的事，誰知他罵我不要臉，說我們早就分手了，說我懷了別人的種來誣陷他。我是流著淚被他從家里趕出來的。

我去醫(yī)院問了，手術(shù)費(fèi)需要一千塊。我不敢跟我爸說，更不敢跟后媽說。我也知道，他們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

我再一次去秦朝陽家里找他，本來是想去碰碰運(yùn)氣，沒想到他在家。我向他訴說他不在的日子里我所受的委屈，我的孤獨(dú)，我的悲傷，我的無助，除了與譚亮的事，我什么都跟他說了。我給他看我身上的傷口，那些發(fā)硬發(fā)黑的疤痕，像一條條長在皮膚里的小蟲子，他撫摸它們，疼惜地吻著它們，最后，他抱著我的胳膊痛哭起來。他說自己沒有能力保護(hù)我，說他就是個廢物。我抱住他的頭，兩個人哭得昏天黑地。

那天我們做愛了。在那張他與別的女人翻滾過的大床上，秦朝陽讓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柔與體貼，從未有過的疼愛和憐惜，從未有過的繾綣柔情。我這才知道，真心待我的是秦朝陽，只有秦朝陽，而譚亮，狗屁都不是。

我嬉笑著問他現(xiàn)在怎么肯了？榆木腦袋終于開竅了？他躲閃著我的目光，說，小歆，我以后不能照顧你了，我要結(jié)婚了。

我不敢相信他說的話，以為他在開玩笑，可他說這是真的，他父母逼得實(shí)在太緊了，他只能妥協(xié)。

我跳起來，質(zhì)問他，你經(jīng)常不來找我是不是在忙著談戀愛？你從來不和我上床是不是因?yàn)椴粣畚?？你從來都沒愛過我是嗎？現(xiàn)在你要結(jié)婚了覺得無所謂了是吧？

他說不是的，小歆，我那么愛你，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今天是我一時沖動了，不該這樣對你的，對不起。你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上北大，圓了我的夢想，我就知足了。找個你愛的也愛你的人一起生活。你是不屬于我的，我們是沒有結(jié)果的。

我木然地說，你是要和那天的那個女人結(jié)婚嗎？我知道他明白我說的是誰，那個下午就像是刻在我心里的一個記號，提醒著我秦朝陽對我的背叛，其實(shí)我一直避而不提那件事就是怕有一天會面對它。

秦朝陽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惘，隨后他拼命地?fù)u頭，反復(fù)說著對不起。他的表情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他為何這么痛苦。他說，小歆，這么說吧，除了你之外我還愛著一個人，就是我讀高中時候的代課老師，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是因?yàn)樗?/p>

他抱著我說了很多話，我覺得我已經(jīng)崩潰了，耳朵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我推開他，匆匆地穿上衣服就回了學(xué)校。

回去之后，我在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銀行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和密碼。是秦朝陽放進(jìn)去的。

第二天我又翹課去了他家，可是屋子里已經(jīng)換了主人。我去他跟我說過的那所小學(xué)找他，問了一圈，人家說根本沒有這個人。

秦朝陽再一次人間蒸發(fā)。我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如同一個孤兒，生無所依。我去自動取款機(jī)查了銀行卡上的數(shù)目。三萬塊錢。在我十八歲的時候，三萬塊是一筆非常大的數(shù)目。我知道在我們那樣的小城，教師的工資都不高，我想這該是他工作之后攢的所有積蓄吧。他為什么都給我呢？是因?yàn)橛X得虧欠了我？不，他不欠我什么。我從沒覺得他欠我的。

不過說實(shí)話，這些錢確實(shí)是救命稻草，我取了一千塊，去醫(yī)院把胎打了，又買了點(diǎn)營養(yǎng)品，請病假在宿舍躺了三天。

很快寒假就到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想補(bǔ)上這兩年落下的功課。我不知道他會何時出現(xiàn)，但我相信當(dāng)我金榜題名時，他一定會來給我慶賀的。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轉(zhuǎn)眼就是高考，我沒有考上北大，我的分?jǐn)?shù)只夠上個省重點(diǎn)大學(xué)。我義無反顧地填報了秦朝陽當(dāng)初念的那所師范學(xué)校的中文系。

直到我開學(xué)，秦朝陽也沒有出現(xiàn)。他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你看，我身上這些傷疤，都是我在想他時自己劃的。我控制不住這樣做。我已經(jīng)上癮了，我迷戀這些小蟲子一樣的傷疤。我非常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出現(xiàn)，像以前那樣撫摸和親吻這些疤痕，可是我始終沒有等到。這些年來，他就是流淌在我血液中的一只小蟲子，我能感覺到他無處不在。

上了大學(xué)，我與很多男人交往，與他們歡娛、說笑，做著各種各樣的交易，但我不喜歡他們。從本質(zhì)上說，我討厭男人，可又離不開他們，離不開他們帶給我的那一丁點(diǎn)兒關(guān)于愛情的想象。我本以為整天混跡在不同的男人身邊可以讓我變得麻木，變得無堅不摧，可結(jié)果并非如此。我還是忘不了他。我憐憫那些與我交往過的男人，深切無言的憐憫。我給他們的不過是刻意偽裝的虛假面具而已，可我何嘗又不可憐呢？我期待著有一個像秦朝陽那樣的男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可是沒有。

你知道《霍亂時期的愛情》嗎？你肯定沒看過，就是寫這本書的那個老頭，他說，性是一個人在不能得到愛時給自己的安慰。說得真他媽好啊！

“后來，我就遇見了你?！蔽姨а弁狭郑l(fā)現(xiàn)他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令我柔軟的東西。我說：“老林，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樣。對你，我討厭不起來。你從不計較我的過去，你也不強(qiáng)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給我一種安心的感覺。但我說實(shí)話，老林，我沒法再像十幾歲那樣去愛一個人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一直生活在一種愛情的錯覺里，你沉湎于一道無解的題目中而不自知。你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一個溫暖的家。”我的眼角頓時濕潤了。但是一切都還沒完，我必須忍住悲傷，給我的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今天早上我不知怎么心血來潮，就收拾以前的書本，在那本《紅樓夢》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封沒有拆封的信。一封寫于七年前的信，是寄給我的。那時候我剛上大學(xué)不久。我打電話問過我的大學(xué)舍友了，是我下鋪的小李幫我從宿管阿姨那兒取回的信，當(dāng)時我不在，她就隨手夾在《紅樓夢》里了。你知道嗎？《紅樓夢》是我中學(xué)時候最喜歡讀的書，我竟然六七年都沒有翻一下！而這封信也被塵封了七年！你能猜到是誰寫的嗎？

我從床頭上拿過來那封信，打開給老林看。

小歆你好：

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我是一個比你大得多的女人。秦朝陽是我最愛的男人，當(dāng)然，他也愛我。在你高考出分?jǐn)?shù)那天，朝陽出事了，他騎車去你學(xué)校找你，在半路上出了車禍，很嚴(yán)重，不久就去世了。他生前的那段日子都和我在一起，你們的事情他都跟我講了。另外，之前他給你的那張銀行卡，是你媽媽托他轉(zhuǎn)交的。那是供你讀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希望你不要記恨她。我和你并不認(rèn)識，所以你不必想方設(shè)法地打聽我是誰。祝你幸福。

一個陌生的女人

2008年10月8日

短短的半頁紙。關(guān)于他的消息，再無其他。

剛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差點(diǎn)暈掉。我很好奇，給我寫信的這個女人會是誰呢？是那個下午跟秦朝陽做愛的女人嗎？他結(jié)婚了嗎？會是他的妻子寫的信嗎？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秦朝陽真的出事了，不然，這么多年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呢？令我最意外的是那三萬塊錢竟然是我媽給我的，她怎么會與秦朝陽有聯(lián)系呢？不過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在我們學(xué)校，我與他的關(guān)系盡人皆知，我媽能找到他也是不足為奇的。我媽是一個那么會討男人喜歡的女人，難道她跟秦朝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嗎？不，我不敢往下想下去。

我以為我早就擺脫掉我媽的影子了，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在我最隱秘的成長中竟然也有她的存在！而且，我怎么也沒想到，秦朝陽早就死了，他是因?yàn)槲叶赖?。老林，是不是從一開始，我跟秦朝陽好就是錯的？你說，我是不是特自私？

我顫抖地抱著身邊的老林，淚雨如下。

“小歆，沒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等了他這么多年，難為你了。你沒有錯，你媽沒有錯，秦朝陽也沒有錯。你們之間的感情與世俗道德無關(guān)，不需要任何人去評判。你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心結(jié)也解開了，沒有必要再去耿耿于懷。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p>

“老林，我不值得你這樣。”

“說什么傻話呢？”老林擦掉我臉上的淚痕，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等天亮后，我就陪你回老家，去找找他的墳，看看他，省得你心里不踏實(shí)，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p>

老林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胳膊上，那些疤痕仿佛活了起來，變成了一只只蠕動的小蟲子。這是第二個肯俯身親吻它們的男人，也是最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