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華軒
牛 師
※ 陳華軒
我們這地方把做牛買賣的中介人叫“牛中”??僧?dāng)面逢迎時又有新叫法,不叫“牛中”,稱“牛師”。叫歸叫,相牛這一行,真正當(dāng)?shù)闷鹨粋€“師”字的能有幾人?這“師”字真是一個很有斤兩的字眼兒!
耕田人都說,我們這一帶堪稱“牛師”的,只有施樂。
施樂給人買牛百里挑一,他讓買的牛準(zhǔn)是好貨。那時農(nóng)村剛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田到戶,牛成了農(nóng)戶家中之寶。當(dāng)然一條好牛更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耕田人選牛的標(biāo)準(zhǔn)有兩條:一是工,二是種,要“工種兩優(yōu)”。就是說這牛不但要有力氣,能干活,而且是條好母牛,或者將來是條好母牛。好母牛一年一仔,經(jīng)濟(jì)效益高。所以我們這一帶很少有人養(yǎng)公牛,公牛容易打架,打起架來天昏地暗。為爭做霸主,攻擊情敵,總是打得死去活來,既誤工又嚇人,加上又不會產(chǎn)仔,誰也不愿養(yǎng)。所以我這里說的主要是母牛。好母牛工作效率高加上經(jīng)濟(jì)效益好,耕田人自然豎起兩個大拇指叫好。施樂給相的牛每頭都能叫耕田人豎起兩個大拇指,所以耕田人信賴他,說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牛師”。
我家的牛不是牛師相來的,可是是一村人公認(rèn)的好牛。它腿步有力犁地快,所以常常有人來借用。
那次二叔借我的牛犁田。說心里話,我不大愿意,可不借面子上又過不去。二叔犁田與別人不同。別人犁田是先把犁枷子校得正好,這樣犁鏵進(jìn)土不深不淺正合適。犁起田來只要輕扶犁把,犁在泥中滑行就像船兒在水面風(fēng)正帆懸般行駛,平穩(wěn)而利索。耳邊只聽得草根、枯稻根咋咋的響,泥片颯颯的卷起,翻轉(zhuǎn),睡倒。駛牛人很悠然的跟著一步一步的踱,有些渴睡的還能朦朦朧朧的睡上半覺??啥宀煌偲鹋?,牛辛苦,人辛苦,犁也辛苦。他性急,脾氣暴,想幾下把田犁完。把犁上木枷子弄得深深的。那樣犁鏵吃土很深。然后把犁把扶偏,犁距就寬了。犁距寬了,田就犁完得快。本來四十個來回才能犁完的田,他要二十個來回就犁完。性急人就這樣!可由于犁鏵入土深,泥大塊大塊的立起來,翻不過身掉不下去,直抵著犁擔(dān)桿。犁鏵象鐵錨一樣越插越深,犁越拖越重,格格的響。??囍绷瞬?,弓起了腰,兩條前腿一顛一拐的走不穩(wěn),后腿用力的死撐,頭高高地昂起,呼呼的喘著粗氣,不停地打著響鼻。犁仍然一動不動。后面鞭子像雨點一樣猛抽,牛死勁一撐,屎就一坨一坨的滾下來。那次二叔沒把田犁完,卻把木犁弄斷了。木犁斷了,我的牛就遭殃。二叔悻悻地卸下牛軛,捉住牛鼻圈。舉起鞭子朝牛劈頭蓋腦一打,這樣打了還不解恨,又把牛驅(qū)到一棵木麻黃樹下,將牛繩圈起來拋過樹杈,用力把繩往下拉,牛鼻給扯了起來,牛酸痛得繃直長脖。繩子還在繼續(xù)往上升,牛只好舉起前腿,最后踮起后腳,打著響鼻,眼淚沿著睫毛往下流,后蹄急急地刨著地面,很快刨出兩個坑來。二叔跳起來折下一條樹枝,連枝帶葉舉起就打。最后見牛屎滾尿撒,才罵罵咧咧的住了手。這些都是別人可憐我的牛偷偷告訴我的。那晚看著牛后腿、脊背一道道血痕,我的心難受得象堵著一團(tuán)血。
讓人更加惋惜的是,自那以后,我的牛就犯下了驚軛癥-----每耕完地,剛卸軛,牛頭突然昂起,牛眼暴突,一聲響鼻,呼地沖出老遠(yuǎn),險象橫生。有一次軛還沒卸下,牛帶軛連犁往前躥,我躲避不及,我的腳讓犁鏵撕起一塊皮,鮮血直淌。
我說我的牛今番完了。這樣的牛留著不是養(yǎng)著禍患?趁著牛的好名聲還響壞名聲還沒有傳出去,我得趕快把牛賣掉。
我對人說我想賣牛。
那天施樂帶著個人看牛來了。我知道施樂相牛做中從來不歡迎“牛楔子”。所謂“牛楔子”就是指那些對牛略知一二,見有買賣交易,從旁搭訕幫腔,硬是插進(jìn)場中趁機混幾個中介錢的人??墒且坏绞纷鲋?,那些半桶水也輕易不敢湊熱鬧。施樂說人多了費用高,害了買賣雙方;他從不搞“牛中”互串,在衫袖里互相捉手指玩手勢暗中侃價,或者用“摸把”(中介人的暗語。“摸把”就是五個手指。暗指五十、五百或五千元)、“撇水”(中介人的暗語。由于“千”字第一筆是撇,所以多少撇水就是暗指多少千元。)之類的背語,先搞個“牛中”定價,然后支開買賣兩方,兩頭分說,向買方把價錢要高,跟賣方把價錢說低。牛錢不是買方直接交給賣方,而是牛中這只手接錢那只手交錢,中間輾轉(zhuǎn),蒙騙雙方,兩頭吃折,于中取利。施樂總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是一二是二,買主賣主當(dāng)面聽著,愿者上鉤。 更不妄說牛的“旋水”不祥,騙誘賣主,作賤牛的身價。從不因為牛身上長有“爛旋”、“孝索”、“幡竹尾”之類的怪旋怪毛而嫌棄一頭好牛。不因瑕掩瑜,此所謂真識牛、愛牛者也。
見牛中是施樂,我心里先就躥著個兔子。走近一看,買主竟是鄰村張五。我的心就更加忐忑不安,“兔子不吃窩邊草”,把這樣的牛賣給熟人,我于心不忍,也怕惹人口非。等施樂帶張五看過牛,回來試我的價,我故意把價錢吊得高高。有意讓張五買不成。張五第三次還價時,我仍一口咬定,分文不少。
看看張五扳不倒我,施樂把他拉到一邊,咕咕嘟嘟一陣,又帶張五走過去,扳開牛嘴看看,摸了摸牛牙,說,“沒錯,牛還嫩著呢,剛‘四牙'”,張五把手伸進(jìn)牛嘴摸摸,點點頭。
施樂走到牛肚邊蹲下,說“我說過了,這牛進(jìn)食快。牛門齒齊粗,嘴扁,吃草準(zhǔn)像鐮割草,啃草管保不留丁點兒草茬;再看那肚倉,獅鼓一樣渾圓,食量大。這種牛不挑食,鮮草干草照樣能吃飽。冬天不會掉膘。養(yǎng)這種牛啊,工也省得多?!笔氛姓惺?,張五蹲下來。施樂把手掌在牛奶子之間比了比,指著說:“自古說,好種出好苗,一看牛的體形便知八九。再看看,這幾顆奶子如蒜蔥筍一般,飽滿渾圓,紅潤有光。奶間距離四指有余,‘福田廣闊’啊,這種牛產(chǎn)崽后奶包大乳汁多。奶足了喂出來的牛仔粗壯,長得快。牛仔大得快也就離母快。因此母牛也就回頭快(發(fā)情、懷孕快),這就是常說的‘仔牛離尾,母?;仡^’?!睆埼逦⑿χc點頭。
施樂站起來,張五也跟著站起來。施樂輕執(zhí)牛繩,隨意一撇,牛便信步前行。施樂輕“嗨”一聲,牛即闊步疾走。再重喝一聲,牛頓時腿急步緊起來。四蹄起落,有如龍舟賽手,運槳爭先。蹄聲踢踏,不啻鼓點。飛泥濺步,腳下生煙。給人一種奮進(jìn)之感。施樂拉緊牛繩,走近牛,一拍牛屁股,牛一躍,一圈圈地繞著他們跑,腳下留下深深的蹄印。施樂指著蹄印,連說;“好牛,好牛!”。張五伸長了脖子?!翱闯鲩T道沒有?后腳印跨過前腳印。這種牛少見啊。相馬人管這種馬步叫“跨灶”,馬是好馬,牛是好牛。牛步跨距大,步幅寬,邁一步頂兩步。牛蹄踮得又快,一晏耕個一畝八分地輕松著呢!剛才我那兩聲,牛什么反應(yīng)?這種牛聞驅(qū)聲而步快,見鞭影即奮蹄,讓你舍不得打它。牛的眼神也有門道。這牛眼大明亮而神淳厚,像個厚道人,必定耐勞而誠實。有那么一種牛,看著身段也壯,四平八穩(wěn)的,就是眼神詭異,老斜著白眼往后看。奸!你在后面喝聲如雷,喊破喉嚨,它就是不快。當(dāng)你牛鞭一舉,它就瞟見了,腰馬上一陷,快走兩步,躲過鞭子,又慢吞吞的走。說它怕鞭打,其實它耐打。有時鞭子突然啪的下去,猝不及防,它腰一陷,尾胯肌肉痙攣似的抖兩抖,尾巴掃了掃,沒事一樣。依然慢吞吞,終是快不起來。真是駿馬驢騾,一別天壤。”
回想施樂剛才講的牛的四腿、脊背、屁股等體位之長處。張五都與昨天晚上看過的《相牛經(jīng)》中“前尖后弓”、“龍關(guān)寬廣”、“秋板壯闊”之類的話一一驗證過。施樂講的“福田廣闊”牛經(jīng)上雖然沒有,可想想?yún)s大有道理?,F(xiàn)在是實物在前,入眼即明,并且很多似乎早有灼見,張五頓時有一種無師自通的快感。張五還要驗證一下的是施樂講的“跨灶”步。他要過牛繩,拉緊,照著牛屁股猛一拍,嘴里“嘿,嘿”的吆喝著牛。牛又一圈一圈地跑,張五盯著牛蹄印,兩個眼珠子碌碌的轉(zhuǎn)。
施樂不愧是“牛師”,牛的種種優(yōu)點全讓他言中了。只是牛近日落下的毛病,施樂一點也看不出來。我暗暗慶幸,在心口掛了半天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但也深感遺憾,為牛遺憾,為牛師遺憾:牛那毛病,恰如戰(zhàn)士之臨陣恐懼,醫(yī)生之見血失魂,為官之利令智昏。那可是職業(yè)上的要命病根??!
張五很得意地走近我,我知道他必有所言了。不過他沒有說,而是朝地上狠狠的射了一口又黃又稠的口水。我知道他已下決心,而且心跳得厲害,要不吐出來的口水不會那么濃而冒泡。
我心里一陣發(fā)慌,不知所措。
果然不出所料,張五終于包價把牛買下。把錢交給我時,還一個勁的樂。我?guī)状蝿觿幼?,想讓他駛牛放軛時提點神。但我即刻又打消了念頭,生怕此次買賣不成,我的牛名聲一傳,永遠(yuǎn)賣不出去。所以我只有順其自然,只有在心里暗暗祈禱:但愿他的好運氣能改變牛的怪毛??!
可是不久有人跟我說,張五把牛賣了,并且暗地里跟人說,為那牛差點丟了性命。
我聽了一陣內(nèi)疚!
還有人說,施樂近來大病了一場。好起來后發(fā)狠誓:下半輩子不再為人相牛、買牛。
也許這些都是真的,因為那些專會講“摸把”、“撇水”。最愛挑牛的“爛旋”、“孝索”、“幡竹尾”的“牛楔子”們,近日來四處游動,一個個都自立門戶,自稱“牛師”,為人買牛賣牛來了。
我想,相牛這一行,從此這“師”字少了好些分量了。
我對不起那位真正的牛師,是我毀了他的半世師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