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酒泉 胡鷹
在我最青春年少的時候,我住在一個不能稱之為美麗的村莊。
那是一個集回、維吾爾、蒙古、哈薩克、漢等多民族的農(nóng)場廠部,周邊的地方稱之為連隊,種植各種經(jīng)濟作物和蔬菜,都是農(nóng)業(yè)戶口,而在離它三公里遠的工礦廠則被稱之為地方上,戶口都是城市戶口,主要產(chǎn)煤、各種泥土燒制的缸、碗、玻璃器皿等,生活條件和精神生活都比我們高出很多,連南臺子煤礦的孩子們都在氣場上壓過我們。
家,就在村莊唯一的公路邊,一棵要兩三個人才能圍抱過來的榆樹似乎就是我家明顯的代名詞,遇到老輩人只要說我家就在那棵老榆樹底下,十個人有八個人就會拍拍腦袋說:哦,你就是那個誰誰家的孩子,其實,姓啥名誰他也未必真能想的起來,但老榆樹底下的人家始終是那個時代所有熟識的人對我們家的一種記憶。
那個年代,可玩的東西不多,可看的書也不多,閑來沒事時最多的時候就是站在榆樹底下看過往的行人和車輛,春天看牧民趕著大批的牛羊馱著帳篷和物品經(jīng)過老榆樹轉場,深秋又看著牧民趕著肥碩的牛羊返回。回民和漢民的居住區(qū)是分開的,每天都可以聽見阿訇念經(jīng),有時候會跑到宰殺牛羊的地方看阿訇為即將被宰殺的牛羊念經(jīng)(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只吃念過經(jīng)后宰殺的牛羊肉)。在剛剛興起買電視機的時候,我會跟著跑到村莊里經(jīng)濟條件好的人家看一場電視,然后心滿意足的回家,睡到床上還會長時間回憶電視中的情節(jié),小鹿純子、山口百惠都是我曾經(jīng)崇拜的偶像,但大多數(shù)還是會在放電影前早早到露天電影院占地方,看不多的幾部題材有限的電影。
村莊不大,即使將周邊的連隊都加起來也不過幾百人口。同學友情就是在那時候建立起來的。冬天打雪仗爬山、夏天幫著各家種地干活,秋天一起去蘋果園偷蘋果收麥子和包谷。青澀中留下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暗戀或者初戀,直到幾十年后同學們再次相見時才能幡然明白的情感。
村莊的清晨是美麗的。春天田野一派忙碌:耕地、播種;夏天綠意濃濃,溝渠里歡唱的是清冽的伊犁河水,溝渠邊是維吾爾居民栽種的結滿桑葚的桑樹,透過不高的院墻可以看到每戶居民家院中盛開的各色鮮花隨風搖曳。秋天,村莊成片的良田麥浪滾滾,一派收獲的繁忙景象,冬天白雪皚皚,大地一片銀裝素裹,被雪覆蓋的村莊顯得更加安詳和神秘,包容著所有村莊人的夢想和激情。
炊煙,是村莊的一個標志,雖然別的地方的人做飯煙囪也冒煙,但不及村莊黃昏時和清晨時冒出的炊煙那樣令人魂牽夢繞,那樣讓人永遠不能忘懷。
村莊的炊煙是多彩和富有詩意的。清晨它是一曲悠揚,讓沉睡中的人們在炊煙升起時蘇醒,打掃庭院,刷牙洗漱,開始一天的生活,黃昏,它是一曲思戀,讓離家勞作或出行的人們在炊煙升起時抬起腳步往家趕,似乎只有踏入自家院門的那一瞬間心才找到歸宿,歇一口氣,喝一口茶,端起滿溢香氣的碗美美的吃一大碗,摸一把嘴,一天才算沒有白活。村莊的炊煙在記憶中是一首不能忘懷的回鄉(xiāng)曲。
大榆樹、轉場的牧民和牛羊、只見其聲未見其人的阿訇、各個民族友好相鄰的居民,甚至村莊里隨處可見的各家盡忠看門的狗和他們充滿激情的狗吠都是我對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的美好回憶。
我從來就沒有用筆記錄過我的母親。
童年的記憶中母親是缺失的,直到十二歲時母親才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記憶中我從沒有當面叫過她“媽媽”?;蛟S,在兩歲之前叫過,但時間太過久遠我已完全不記得了。
兩歲之前,我出生并生長在敦煌,兩歲之后我隨養(yǎng)父母遠走新疆,直到十八歲我再次回到敦煌。
記憶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當你覺得某些事情已遠遠離開你不會再來的時候,它卻突然閃現(xiàn)在你的眼前,而且,想記錄它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每天你都會被這樣的記憶折磨著、提醒著、催促著。
我的這種感覺相信母親也有。因為當我離開敦煌到新疆生活到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突然到訪,陌生、漂亮、戴一副近視眼鏡且有很好氣質(zhì)的母親盯著我看了很久,不靄世事的我也瞪大眼睛迷茫地看著她,我不知道見到我的剎那母親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波瀾起伏。以后的幾天,我陪伴著她去市里的商場和當?shù)匚ㄒ坏墓珗@,并和她留下了記憶中的第一張合影。
第二次見面是三年后,當時我們國家和蘇聯(lián)關系日益緊張,處在中蘇邊境第一線的邊城小鎮(zhèn)更是緊張萬分,往日可以隨便玩耍瘋跑的邊境線上,家長們再也不允許我們隨意出門。母親來到邊城的意圖很明顯,不放心我的安全,想和我的養(yǎng)父母協(xié)商把我領回敦煌,自然未果,理由是:邊境小城生活的人多了,別的孩子都沒事我也照樣不會有事。母親傷心而去。養(yǎng)父母們的臉色也陰沉了很多天。從養(yǎng)父母們?nèi)找嬖龆嘤终谡谘谘诘恼勗捴形医K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青春期的叛逆和對父母可笑的仇恨讓我每天的生活不再輕松,就像鴕鳥一樣,我把自己的內(nèi)心和歡笑深深地埋藏起來,一夜之間我似乎長大了許多。
和母親的第三次見面是在我高中畢業(yè)后給親戚家做飯帶孩子,甚至差點留在邊境小城當一名民辦教師之后。這一次,母親成功將我?guī)Щ囟鼗?,理由是?nèi)地畢竟比邊疆安全而且發(fā)展的較快,況且父親當時多少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可以讓我有別的就業(yè)機會而不會在農(nóng)場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我的未來著想。
我始終沒有當面叫過母親媽媽,即使在我們有限的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排斥著她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任何形式的親熱。我的內(nèi)心充斥著一種孩子才會有的把我自幼送給外人的幼稚的仇恨。日子過的很快,我在每日對以往生活的思念和回憶中又讀了三年中專。期間,母親會抽出時間專程看望我,在家里姊妹多、生活拮據(jù)的情況下帶給我最多的是多潑了一點油的咸菜,每個假期我都會爬上火車鉆在別人座位下的逼仄空間里,再坐兩天到三天的汽車回到邊疆小城,回到養(yǎng)我的養(yǎng)父母身邊。血緣親情此時并沒有展現(xiàn)出它的魅力。
孤獨中我拼命學習,三年后順利畢業(yè)。面對未來我又一次陷入迷茫,我不知道和母親如何交流,看著姐姐弟弟們在母親身邊自如開心的歡笑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漂浮在空中不知如何降落,每個夜晚我都會陷入深深的孤獨無助中,睡不著覺,沒有朋友,沒有交流的對象,無奈中我只有徹夜看書,看護不小心摔壞了腿的弟弟,面對愛我的姊妹和母親我躲閃著、排斥著,我無法使自己在消失隔斷了十年之后再順利回歸這個家庭和充滿溫情的親情。當大姐好不容易從文化館給我找了個零時講解員的職位時,我卻在又一個無眠之夜后決定再次離開這個家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打拼。出門的那一刻,天才剛剛蒙蒙亮,母親還未起床,我沒有和母親告別?,F(xiàn)在想來,青春年少的我是那樣的決絕和無情。許多年以后,當我也到了母親當年的年齡時我想當時母親得知我離家時或許會獨自流淚,或許會向父親訴說些什么,但更多的可能是無奈和傷心,我無從考證。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當母親知道我已找到心儀的人時,和父親坐了一天的車專程到我還未進門的婆家和他們長談,給他們講述這么多年我一個人獨自闖蕩吃了很多的苦實在不易,拜托他們以后一定要善待我,把我像女兒一樣照顧。這么多年了,婆婆一家也一直遵守著當年的承諾,把我和他們的女兒一樣視如己出愛護有加,而今,二十五年過去了,我和婆婆一家和睦相處,幸福溫馨,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已早已愈合,我深深感謝母親當年為我付出的一切。
一九八九年四月,清明節(jié)剛剛過去三天,我接到電話,母親重病速回。我顧不得請假,輾轉幾個地方,攔了無數(shù)輛車,花費十二個小時終于趕到醫(yī)院時卻又被告知母親已經(jīng)回家了,我一路狂奔又趕往城市的另一個拐角,我祈禱著幻想著,母親病情已經(jīng)好轉,只是在醫(yī)院做個檢查,打個吊針,或許,母親只是想我了想讓我回家,可能當我趕回家時母親已做好晚飯在桌邊等我,和以往一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姊妹們吃飯,或許,習慣性的用右手推推眼鏡。可是,當我剛剛跑到家門前的小巷時,就看見姐姐弟弟們披著長孝痛哭著。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大姐把我拉到母親的遺像前,大聲對我說:喊媽媽,媽媽能聽見!我痛哭著,痛苦著,終于,我突破了心里所有的阻力喊出了一聲:媽媽,我回來了,我來看你了。這是我在離開母親二十年之后又一次當著母親的面喊她“媽媽”,可是,天地相隔,母親再也無法聽見這一聲盼望了很久也遲到了很久的“媽媽”??粗呀?jīng)完全沒有了血色的母親的遺容我感謝著母親生下了我,給了我享受生命的身軀,我感謝著母親為我付出的所有。之后的三天我沒有睡覺,我守候著媽媽,一刻也不曾離開,我在心里和母親交流著、述說著,我不善于用語言表述我對母親的思念,我用心用靈魂和母親對話。母親離開了人世,離開了日思夜想的親人和孩子,可她的靈魂卻始終陪伴著我繼續(xù)成長。
當年幼稚的仇恨早已不復存在,當我自己為人母之后,我深深理解了母親,可惜,一切都晚了。在我的心里,母親是那樣的美,在照相館工作過的她對于美一直執(zhí)拗地追求著,我見過她為別人修照片,不美的人都被她靈巧的手細心地在底片上修出美的嘴唇、美的眉毛、美的臉龐??上覜]有學到母親照相的手藝。母親是愛美的,她的穿著始終合體、大方、干凈,家里也始終保持著干凈整潔,映像中家里的床單即便再破補丁摞補丁,可在最外面的那一層肯定都是最干凈最好看的。母親是愛美的,當她在邊城第一次見到留著短發(fā)的我時就說:小姑娘留長頭發(fā)好看,和母親的第一次合影就是母親親手為我梳起的高高的馬尾辮,從那以后,長頭發(fā)就一直陪伴著我。
母親離開我已經(jīng)整整25年了,在丁香花再次開放的季節(jié)我提筆寫下我的母親,記錄這么多年來我對母親深深的思念和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