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楊 荻
何處落梅如雪
文 _ 楊 荻
有一首詞意境很雅,春日里也能讀出冬意,令人不自覺地想起一位漢代美人。這位美人懷抱琵琶,身穿白色長裘,頭戴猩紅色風帽,佇立在雪地中遙望漢宮,雪花簌簌飄落,天地間盛開了萬朵梅花。美人芳名王昭君,她出塞時戴的那頂招牌式的風帽,后來被稱作“昭君套”。詞為南唐后主李煜的《清平樂·別來春半》: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我有時候很奇怪,這個時候一般是在隆冬或早春,恰好有興致去尋一場關于梅的花事—為什么北方梅不比江南梅呢?作為一個北方人,且是名字中含有“梅”字的北方女子,很是希望本地能有一場關于梅花的盛事,或在湖邊,或在山前,或在某個寺院的墻角。梅花當開在北方,因為北方產(chǎn)雪,產(chǎn)雪卻梅不盛,枉自辜負了每季的寒冬。
梅花還是書里開得好。《紅樓夢》中薛寶琴初來賈府,正趕上冬日里下了一場大雪,眾人在蘆雪庵聯(lián)詩,后來又詠“紅梅花”。紅梅花當然有,在粉妝銀砌的雪地上,寶琴穿著紅衣在山坡上等寶玉,身后站了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被眾人喻為《雙艷圖》。
既然《紅樓夢》里有這樣冷艷明媚的描寫,縱使大觀園的女兒們都已風流云散,那么現(xiàn)實中的梅林在哪里呢?并未聽說京城有著名的梅園。這梅花全不似紅葉那般熱烈,秋意微露就惹得山腳下車水馬龍,秋來紅葉動京城啊!
江南的梅卻很有歸宿感。明人姚希孟曾在《梅花雜詠》序中寫道:“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吳中?!北热缣K州鄧尉山的香雪海,就是著名的賞梅之地,每至冬日,綿延三十余里,一眼望去,蕩漾如海,若雪滿地。心中很不服,這梅花,難道不應該是北方開得最盛嗎?盛開若雪,不如雪中盛開。卻又很喜歡“香雪?!边@三個字,想象著香雪海的梅花盛開,紅梅、白梅,暗香襲人,花開如海,一片人間勝景。
有些詞匯,有些地方,想想也很美。蘆雪庵、香雪海,都是賞梅佳處,都有雪映梅香。冬梅沒有,春梅也好啊。南唐后主描寫得多好:與你分別后又過了半春,臺階下飄落了層層梅花,白可欺雪,只因思君。獨立梅樹下滿懷心事,倒覺得落在身上的花瓣有些煩亂,用手拂去落花,不一會兒又落了滿身,好似綿綿不絕的心事。
每年春天,我都會四處尋花,有時獨自,有時與人結伴,但從未見過梅花。也許有梅花,只是不認得。相見不相識,相識不相知,等于陌生。我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想象:一個女子,獨自佇立于梅樹下,盈盈于天地之間,脈脈于星月雪原,任心事游蕩。一陣風吹過,梅花灑落衣衫,墜入雪地,那就任它落吧。
雖然沒見到梅樹,替代品還是有的,那是西府海棠。有一年春天,我和朋友散步,赫然看到一樹西府海棠,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單純地被花迷住,燦爛的花朵壓低了花枝,粉白的花瓣芬芳欲滴。我們牽手仰望高大的花樹,正是5月,一陣春風吹過,落花紛紛,簌簌地落在我們的身上。一下子,我們驚呆了。
那時我們還很年輕,被春海棠截斷去路的畫面,猶如一場絕美的邂逅,至今不敢遺忘。畫面不敢遺忘,是由于不敢遺忘佳人,原來兩個女子立于落花之下,也是這樣的妥帖。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蹦敲?,何必去拂。難得有這樣的時候,落花滿身,還是一動都不要動才好,動了就亂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心事,不動也亂。
公元971年,南唐后主李煜派弟弟李從善去宋朝進供,被扣留在汴京。據(jù)說李煜非常想念弟弟,常常痛哭?!肚迤綐贰e來春半》這首詞有可能是李從善入宋的第二年春天,李煜為他而作,因此,這首詞又稱《憶別》。
憶別。我們在這人世,所遇的人其實不多,因為我們很多時候并不是在路上,即使在路上,也不過是圍著一個小圈子轉。因為懂得,所以珍惜。李煜憶從善如此,我惜朋友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