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錢鍾書與新時期文學的精神重建"/>
李建軍
——論錢鍾書與新時期文學的精神重建
李建軍
在交通閉塞的前現(xiàn)代社會里,地緣即境遇,地緣即命運。由于地理因素所造成的封閉格局和保守心態(tài),中國文學研究長期處于自說自話的孤絕狀態(tài)。到了現(xiàn)代,隨著海上和航空運輸業(yè)的發(fā)達,隨著人類各種交往活動的展開,中國的學人才走向世界,一大批學貫中西的現(xiàn)代學者,才隨之出現(xiàn)。自此后,一元自足的文學研究舊格局,就被徹底打破了,世界視野的文學意識,遂得以形成。錢鍾書便是這類具有世界意識的現(xiàn)代學者中的杰出代表。
在很多方面,錢鍾書完全配得上“國學大師”的稱號,但他卻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尋章摘句、皓首窮經(jīng)的舊式學者,而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博學多識、心胸開闊的新型學者。在“同光派”詩人陳衍看來,中國文學就是最好的,他對錢鍾書說:“文學又何必向外國去學呢?咱們中國文學不就很好嗎?”然而,錢鍾書生活在“世界文學”業(yè)已形成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中國學者如若不懂“西學義諦”,就既不能完整地了解“世界文學”之“大”,也不可能深刻地理解“中國文學”之“好”。錢鍾書的學術理想,就是打通東西方文化和文學之間的界壁,以中國古典文學為基點,在新的更加開闊的比較視野里,來整合性地研究人類文學的共同經(jīng)驗。他的多語種、多維度的比較文學研究,乃是獨辟蹊徑、前無古人的學術成就。
世界文學是一個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復雜構成。如果囿于一隅,孤芳自賞,我們就有可能夸大自己民族文學的自足性,就有可能過分強調自己民族文學的個性和特殊性的價值,就有可能忽視世界文學的共同性法則和普遍性意義。所以,在錢鍾書看來,一個地域的文學固然有其特點,但也有著與別國的文學相通甚至相同之處,而這后一點甚至更為重要,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悠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于是,他從法國神甫白瑞蒙的《詩醇》里,看到了中國神韻派詩學的影子:“白瑞蒙謂詩之音節(jié)可以釋躁平矜,尤與吾國詩教‘持情志’而使‘無邪’相通。其講詩樂相合,或有意過于通,第去厥偏激,則又儼然嚴儀卿以來神韻派之議論也?!彼谥形鞣降淖诮讨骱驮姼枳髌返谋扔髦校吹搅藮|西方人“心境的無乎不同”:“蓋人共此心,心均此理,用心之處萬殊,而用心之途則一。名法道德,致知造藝,以至于天人感會,無不須施此心,即無不能同此理,無不得證此境?;蚰嗽唬捍藮|方人說也,此西方人說也,此陽儒陰釋也,此援墨歸儒也,是不解各宗各派同用此心,而反以此心為待某宗某派而后可用也,若爾人者,亦苦不自知其有心矣。心之用,或待某宗而明,必不待某宗而后起也?!蓖瑯樱恍┬揶o技巧,在不知者,乃中國所獨有,在知之者,則為中西所共有,例如,“把男女戀愛來象征君臣間的綱?!?,被一些人當作中國的“殺風景的文藝觀”,但錢鍾書卻指出,“在西洋宗教詩里,我們偏找得到同樣的體制”,——所謂“心理攸同”,此其例也??傊凇氨容^文學”的開闊視野里,求人類文學的異中之同,求人類審美心理的多樣性中的共同性和一致性,乃是錢鍾書文學研究的一大特點。
事實上,錢鍾書的文學研究,不只有一個橫向的空間性的維度,而且,還有一個縱向的時間性的向度。也就是說,在古代與現(xiàn)代、古人與今人的文學經(jīng)驗之間,同樣存在著高度契合的內(nèi)在一致性,所以,我們不僅可以將“東海西海,心理攸同”改為“古人今人,心理攸同”,而且,大可以在“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之后,再加上一句“古學今學,其揆一也”。所以,現(xiàn)代人之所以對古人的生活感興趣,之所以要研究他們的文化和文學,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替自己今天的生活和文化,尋找有價值的經(jīng)驗資源,就是為了從古人那里,獲得能夠照見自己的“鏡”和照亮自己的“燈”。正因為這樣,在錢鍾書的文學研究里,始終存在著一個指向現(xiàn)在和未來的維度,換句話說,他試圖從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古典經(jīng)驗里,尋求能對當代文學和未來的文學提供支持的經(jīng)驗資源。如此說來,他的古典文學研究,也就具有了豐富的當代意義。
雖然錢鍾書研究的興趣不在當代文學,但是,他關注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也了解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狀況,了解當代文學批評最新的變化和突破。不僅如此,他還通過參與學術活動、接受訪談和撰寫論文等方式,參與了“新時期”文學精神重建的進程,推動了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變革和進步。
錢鍾書對當代文學精神重建的關注,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文學批評精神的重新闡發(fā)。在文學批評方面,經(jīng)過長期的思想禁錮,人們習慣于“定于一尊”的思維習慣,傾向于認同權威的觀點,習慣于按照一種聲音、一種尺度、一個立場來思考、分析和判斷,這就形成一種因循守舊、人云亦云、缺乏首創(chuàng)精神的學術風氣和批評姿態(tài)。為了活躍新時期的學術氛圍,為了改變新時期萎靡不振的批評風氣,錢鍾書提倡多元的、對話的學術精神,鼓勵敢于立異、創(chuàng)新的批評勇氣。一九八三年,在《在中美雙邊比較文學討論會上的發(fā)言》中,錢鍾書提出了“文化多樣”和“結構相對”兩個概念,鼓勵學者們在比較文學領域,探索“多種多樣”的方法:“無論如何,學者們開會討論文學問題不同于外交家們開會談判,訂立條約。在我們這種討論里,全體同意不很要緊,而且似乎也不該那樣要求。討論者大可以和而不同,不必同聲一致?!暋苋菀鬃?yōu)椤畣握{’的同義詞和婉曲話的。”不要有意識趨同,而要有勇氣立異——各發(fā)異聲,互相碰撞,彼此激發(fā),唯有這樣,才能形成一種良性的文學批評生態(tài),才能產(chǎn)生有活力的文學批評和有價值的學術思想。
一九八六年十月,在“魯迅與中外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上,錢鍾書在開幕詞里這樣說道:“魯迅是個偉人,人物愈偉大,可供觀察的方面就愈多,‘中外文化’是個大題目,題目愈大,可發(fā)生的問題的范圍就愈廣。中外一堂,各個角度、各種觀點的意見都可以暢言無忌,不必曲意求同,學術討論不像外交或貿(mào)易談判,無須訂立什么條約,不必獲得各方同意。假如我咬文嚼字,‘會’字的訓詁是‘和也’、‘合也’,著重在大家的一致;但‘討’字的訓詁是‘伐也’,‘論’字的訓詁是‘評也’,就有爭鳴而且交鋒的涵義。討論會具有正反相成的辯證性質,也許可以用英語來概括:‘no conference without differences’。”在這里,錢鍾書繼續(xù)廣征博引,宣達“暢言無忌”、“不必曲意求同”的自由精神和首創(chuàng)精神,循循然引導人們:要學會且習慣“爭鳴”和“交鋒”的批判精神和認真態(tài)度,要善于多方面、多角度地發(fā)現(xiàn)問題和研究問題。
總之,錢鍾書通過對中西古今的經(jīng)驗資源的闡發(fā),不僅含蓄地否定了當代業(yè)已僵化的批評模式和學術模式,而且為“新時期”的文學批評精神和學術研究規(guī)范的建構,提供了很可寶貴的支援意識,值得我們認真體會和充分吸納。
關于錢鍾書與新時期文學的關系,尤其是他對新時期文學的精神重建和文學觀念的更新方面所做的貢獻,似乎較少有人關注和研究。在《新時期以來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發(fā)展概況的調查報告》一書中,無論在“文藝學的批判與反思時期(一九七八-一九八四)”部分,還是在“文藝學回歸自身時期(一九八五-一九九○)”部分,還是在“文藝學的綜合創(chuàng)新時期(一九九○-)”部分,錢鍾書的貢獻,都無一字提及。尤其是《詩可以怨》一文,古調獨彈,金聲玉振,在文學價值論和文學批評方法論等諸多方面,都顯示出巨大的意義和豐富的價值,但是,在此書中,卻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和充分的肯定。
現(xiàn)實主義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是錢鍾書評價作家和作品的重要尺度。他喜歡那些很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喜歡那些敢于思考和探索的文學批評家。他認同并肯定敢于介入現(xiàn)實和直面問題的文學精神。他對一位敢說真話、深孚眾望、卓有成就的報告文學作家頗為欣賞,一九八七年,曾主動給這位作家寫了“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條幅,以肯定他“敢說敢言”的精神。他懷疑并否定那種回避現(xiàn)實、遮蔽苦難的文學,不喜歡那些隨波逐流、投其所好的作家。在他看來,一個作家,經(jīng)歷了“文革”煉獄般的磨難,卻依然缺乏直面苦難的勇氣,目睹了“個人崇拜”的荒誕,卻依然執(zhí)迷不悟,大唱“頌圣”的贊歌,那就是極為不智的,實在是要不得的。他在談話中,明確表達了自己對這類作家的批評性的看法:“他批評丁玲是‘毛澤東主義者’,被打成右派,吃了那么多苦之后還依然故我。說完哈哈大笑。他又表揚魏明倫嘲諷姚雪垠的文言雜文(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寫得好,說當代作家能寫出這樣的文言文不容易。”
錢鍾書為什么要批評丁玲呢?
早在延安時期,丁玲就因為《三八節(jié)有感》等文章,而觸犯時忌,只是由于高層礙于形勢,保護了她,才使她有驚無險,躲過一劫。然而,正像俗話所說的那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自一九五五年開始,丁玲就開始大倒其霉。她的《三八節(jié)有感》等作品,作為“毒草”,受到猛烈批判。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毛澤東親自修改的《再批判》特輯的“編者按”中,丁玲受到了嚴重的指責,說她在自首書中,“向蔣介石出賣了無產(chǎn)階級和共產(chǎn)黨”,還說,她的文章“幫助了日本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反對派”。此后,丁玲就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和“反黨分子”的帽子,受到了無情的批判和殘酷的迫害,受盡了人格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折磨。然而,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傳來,丁玲卻大放悲聲,語無倫次地對陳明說:“自從我被劃成右派那天,我就相信會有一天能澄清事實。我的案子,當然是文藝界的一些人捏造出來的,匯報上去的,但不經(jīng)上邊、也就是毛主席的‘御筆’,他們打不倒我。我尊敬毛主席,但我知道,他老人家這件事是錯了。我總相信,他老人家會有一天覺察到這錯誤,還有中央那么多老同志,還有周恩來。”她的執(zhí)著和自信,固然顯示著過人的意志品質,但是,也使人看見了一種獨立人格的殘缺與理性意識的不足。
一九七九年五月一日,在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再版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所寫的《重印前言》里,丁玲對歷史災難卻毫無反思,仍然用不合時宜的話語,用“夸過其理”的修辭,表達著“個人崇拜”的感情:“因為那時我總是想著毛主席,想著這本書是為他寫的,我不愿辜負他對我的希望和鼓勵。我總想著有一天我要把這本書呈獻給毛主席看的。當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我不愿把這種思想、感情和這些藏在心里的話說出來?,F(xiàn)在是不會有人認為我說這些是想表現(xiàn)自己,抬高自己的時候了,我倒覺得要說出那時我的這種真實的感情。我那時每每腰痛得支持不住,而還伏在桌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像火線上的戰(zhàn)士,喊著他的名字沖鋒前進那樣,就是為著報答他老人家,為著書中所寫的那些人而堅持下去的?!边@篇文章所抒發(fā)的,也許的確是丁玲真實的情感,但是,她的過于熱烈的表達,不僅缺乏修辭上的節(jié)制與內(nèi)斂,而且,也缺乏反思精神和啟蒙意識。
由于缺乏基于獨立人格的反思精神和批判精神,所以,丁玲就與新的時代精神脫節(jié)了,與“新時期文學”的啟蒙精神脫節(jié)了。這樣,丁玲復出之后,不僅沒有寫過一篇有深度的反思性的作品——《牛棚小品》雖然事涉苦難,但敘事視界,頗顯狹窄,僅止于敘寫一些個人的日?,嵤隆覍δ切┱鎸嵉胤从橙藗冊诨靵y歲月的悲慘生活的作品,多有錯誤的理解和否定性的評價。王蒙在一篇回憶丁玲的文章中說:“丁玲屢屢批評那些暴露‘文革’批判極左的作品,說過誰的作品反黨是小學水平,誰的是中學,誰的是大學云云。類似的傳言不少,難以一一查對。”丁玲的這種滯后性的態(tài)度,曾經(jīng)引發(fā)了人們的不滿和質疑:“于是傳出來丁玲不支持傷痕文學的說法。在思想解放進程中,成為突破江青為代表的教條主義與文化專制主義的闖將的中青年作家,似是得不到丁玲的支持,乃至覺得丁玲當時站到了‘左’的方面。”丁玲的問題就在于她沒有從過去的個人化的情感糾纏中擺脫出來,沒有敏銳地感受到時代的變化,沒有承擔一個作家應該承擔的責任和使命。如此說來,錢鍾書對丁玲的批評實可謂一針見血。錢鍾書之所以批評丁玲,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沒有與時俱進地擺脫精神上的束縛和桎梏。
錢鍾書之所以支持魏明倫對姚雪垠的批評,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
姚雪垠也是一個缺乏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的小說家。他無節(jié)制地贊美權力,無節(jié)制地神化歷史上的權力人物。在多卷本小說《李自成》中,他根據(jù)抽象化的理念和簡單化的立場,將存在明顯時代局限和文化局限的歷史人物,無限拔高,塑造成“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雖然《李自成》第一卷,也達到了較高的藝術水準,顯示出作者良好的史學修養(yǎng)和敘事能力,但是,因為作家主體精神上的種種局限,整體來看,它缺乏對歷史的反思勇氣和批判精神,未能深刻而真實地寫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和人格殘缺,未能揭示出農(nóng)民造反本身難以避免的局限性和悲劇性。針對這些問題,魏明倫在《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書》一文中,坦率地批評道:“據(jù)我愚見,《李自成》仍不失為當代文學史上較有價值的佳作。凡寫崇禎、洪承疇、張獻忠等篇章不愧精彩筆墨,但主角李自成確有‘高大全’之弊,老八隊亦近似‘老八路’矣!姚著若能讓人臧否,總結得失,于完成續(xù)篇,更上層樓不無裨益?!笔聦嵣?,錢鍾書之所以表揚魏明倫的“雜文”寫得好,不僅因為他“文言文”寫得好,更重要的,而是因為他與“新時期”前進的時代精神,是步調一致的,是因為他準確地指出了《李自成》的癥結所在。
錢鍾書對丁、姚的批評,顯示著這樣一種精神姿態(tài)和理性認知:“新時期”的文學要有所作為,要想寫出有高度和深度的作品,作家就必須與時俱進,要有啟蒙和反思的內(nèi)在自覺,深刻地表達自己時代的情緒和訴求,同時,還要在人格上完成自我超越——不僅要擺脫依附的、奴性的舊人格,還有建構獨立而健全的新人格。
文學是人類的良心。人類的苦難和不幸,沉重地壓在文學的心上。一個時代的文學要想成為有價值的文學,就必須有直面苦難和罪惡的勇氣,就必須關注自己時代的最為迫切的問題;一個作家要想寫出自己時代所需要的有生命力的作品,就要有勇于懺悔和自審的反省精神,要敢于將自己內(nèi)心的復雜狀況真實地寫出來。“文革”之后,文學寫作變得特別艱難,因為,它所要面對的,是空前沉重的敘事考驗和道德考驗:揭示在可怕的災難中人們的苦難體驗與道德困境。在關于楊絳等人的作品的評論中,錢鍾書就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對“文革”之后文學的道德精神的思考。
一九七六年十月,隨著“四人幫”的垮臺,中國結束了將國家拖入“全面動亂”狀態(tài)、將國民經(jīng)濟推向“崩潰邊緣”的“文革”,從而進入了“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的“新時期”。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改善,文學也逐漸擺脫了為“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服務的狹隘思維,突破了“高大全”和“三突出”的教條模式,走出了限制寫“人性”和“真實”的理論禁區(qū)。獲得解放的老一代作家,在漸趨正常的時代氛圍里,也迸發(fā)出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熱情,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感人至深、發(fā)人深省的好作品。巴金的《隨想錄》、韋君宜的《思痛錄》以及蕭乾、金克木、柯靈、張中行等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都斐然成章,光彩奪目。楊絳的《干校六記》便是其中的沉郁高華的杰作。
《干校六記》出版后,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和普遍的好評。自一九八一年問世以來,它被譯為日、英、法、俄等多種文字,并受到國外評論界的贊揚。它被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作者‘具有革命的中國的一個公民的洞察力和同情心’,‘對中國歷史上這一段首次作了清楚有力的報道’,‘語言委婉自然’,‘作品真摯、親切而有幽默,絕無聳人聽聞的手法的痕跡’,因而堪稱時下‘罕見的杰作’”。敏澤在《〈干校六記〉讀后》一文中這樣評價道:“她善于在冷酷的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詩意,并且寫得那樣淡雅優(yōu)美,繪聲繪彩,有時又很富有哲理氣味,給人以積極的啟示和鼓舞。”楊絳的文字雅潔而蘊藉,文風端正而謹嚴,于晴就準確地揭示了《干校六記》“質樸無華,深沉委婉”的文體風格:“讀者可以從中得到陶冶,對于文學上的矯情者,則是有益的借鑒。于今有些文章,仍不脫八股氣和浮夸風,有的刻意雕飾,專尚浮華,有的故作多情,呻吟婉轉,對于此類病癥,當以《干校六記》一類文字藥之?!眳欠絼t從楊絳的筆下看到了“達觀”,看到了“平靜從容”:“記人述事,散散淡淡,沒有極端的沖突或者說‘戲劇化’的傾向,不是沒有矛盾,沒有戲劇性,但不到危急的嚴重程度?!届o里有著抗議,諷刺里有著同情,自慰中有著自嘲……”
那么,作為《干校六記》最早的讀者,作為楊絳所寫生活事象的身歷目見的“在場者”,錢鍾書又是怎樣評價這部散文杰作的呢?在他的評價中,又體現(xiàn)著什么樣的具有時代性的文學觀念呢?
在《〈干校六記〉小引》中,錢鍾書別具只眼地揭示了楊絳在敘事上的一個突出特點,那就是“小”:“‘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都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薄靶 辈⒉环恋K“好”,劉熙載就在《藝概》中說過“雖小卻好”的話。但錢鍾書卻不去說“好”,而是憑著“昏鏡重磨”的認真態(tài)度,從《干校六記》這塊美玉上看出了瑕疵。在文章的開首,他就表達了自己所看到的缺憾:“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卞X鍾書所提出的問題,其實并不只對楊絳《干校六記》有效。對整個新時期文學來講,當代文學能否達到理想高度和思想深度,首先就決定于我們是否有勇氣、有能力面對和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對自我的精神解剖和人格批判。
中國人不乏恥感,很愛面子,但是,也很健忘,缺乏罪感,缺乏清算罪惡的嚴肅態(tài)度。無論多么巨大的災難,無論多么沉重的苦難,無需太長時間,就會被我們忘得干干凈凈;無論犯過多大的罪錯,到最后,我們都能像沒事人一樣,毫無愧悔、若無其事地照舊生活。道德上的隨便,精神上的麻木,正是“文革”之后中國文學需要克服的嚴重問題。所以,針對那種文過飾非的障眼法,錢鍾書嚴肅地強調了“記愧”的必要性:“現(xiàn)在事過境遷,也可以說水落石出。在這次運動里,如同在歷次運動里,少不了有三類人。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于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涂蟲,沒看清‘假案’、‘錯案’,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已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內(nèi)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所以,慚愧是該被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yǎng)的感情;古來經(jīng)典上相傳的‘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tài)看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松愉快?!?/p>
在這里,錢鍾書沒有唱那種“全民共懺悔”的不著調的高調。在他看來,那些“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斗的”無辜者,自然可以“來一篇《記屈》或《記憤》”,但是,那些“糊涂蟲”、“怯懦鬼”和“旗手、鼓手、打手”,卻都應該來寫“記愧”的文章?!坝浝ⅰ碑斎徊⒉蝗菀住K鼤谷顺林睾涂謶?,使人患得患失,所以,常常使人“畏縮、遲疑”。而且,對“慚愧”的遮蔽和逃避,也容易使人健忘,忘記自己曾經(jīng)吃過的苦頭、做過的壞事。然而,不知愧悔的人,是不會獲得良心的安寧的,也難免再次陷入苦難的深淵。
錢鍾書的這篇“小引”,寫得很精彩,所提出的問題,也非常迫切和重要。它極大地影響了一些當代作家的寫作意識。史鐵生就受它影響,寫了一篇《文革記愧》的文章。他懷著真誠的懺悔態(tài)度,記述了自己在“文革”期間,因為一本“手抄本”小說,而在公安部門的強逼下,“背叛”了自己的朋友。他表達了自己的愧悔和不安,也揭示了“文革”的恐怖和荒謬??梢钥隙ǖ氖?,錢鍾書的這篇“小引”不僅業(yè)已對“新時期”的文學精神產(chǎn)生了影響,而且,還將對未來的涉及歷史災難的當代文學寫作,提供觀念和精神上的支持。
錢鍾書對“新時期”文學精神重建最大的貢獻,就是寫了《詩可以怨》這篇博學多聞、詞采華贍、見解卓異的絕妙好文。此文是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演講,后來發(fā)表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主辦的《文學評論》雜志上。
孔子在《論語·陽貨》里說:“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觀,可以怨?!痹谶@段談論“小子何莫學夫詩”的文字里,孔子從美學、社會學、政治學、知識學等方面,闡釋了《詩經(jīng)》的價值和功能。其中,“可以怨”一語,尤其重要,——中國詩歌寫作的精神氣質,中國文學寫作的倫理基礎,文學對政治和權力的“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批判態(tài)度,皆賴此得以形成和確立。
關于“怨”,孔安國注曰:“怨刺上政。”可見,所謂“怨”首先是政治性的,意味著對統(tǒng)治者甚至最高統(tǒng)治者表達不滿的抒情態(tài)度;中國文學的以《史記》為代表的強大的“上層反諷”傳統(tǒng),追本溯源,其最原初的遺傳密碼,就埋藏在孔子的“可以怨”這三字真經(jīng)里。一個“怨”字里,包含著中國文學最偉大抒情態(tài)度和敘事倫理,也潛含著可以古為今用的豐富的價值理念和經(jīng)驗資源。然而,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卻像錢鍾書在《詩可以怨》中所講的那樣,因為“慣見熟聞”和“習而相忘”,把它和“窮愁”一起,等閑視之,棄置一旁,“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文評里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提示出來”。
怨是痛苦情緒的凝聚,詩是怨苦體驗的表達。要說明怨的產(chǎn)生和性質,就得先說明痛苦對于詩歌寫作的意義。在文章的開頭部分,錢鍾書就提領出了“中國文藝傳統(tǒng)里一個流行的意見”:“痛苦比快樂更能產(chǎn)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苦惱或‘窮愁’的表現(xiàn)和發(fā)泄?!苯酉聛恚驮对姟ご笮颉贰妒酚洝贰稘h書·藝文志》《文心雕龍》《詩品》韓愈《荊潭唱和詩序》蘇軾《答李端叔書》王微《與從弟僧綽書》和釋文瑩《湘山野錄》等中國古代經(jīng)典和文章里的、過去我們“一向沒有好好留心”的資料,還“牽上了西洋近代”,來例證這個“流行的意見”。
雖然,錢鍾書也詳細地介紹了韓愈的“不平則鳴”的“兩面兼顧”的說法,并且指出韓愈“歡愉之辭”的“補筆”,使人們對“詩可以怨”的認識更完整,臻于“題無剩義”,但是,在對“窮愁”和“怨”的看法上,錢鍾書像司馬遷、鐘嶸和劉勰一樣,屬于“不兼顧兩面的人”,也就是說,他完全認同這樣的觀點:詩文的寫作就仿佛“蚌病成珠”,“都是遭貧困、疾病以及刑罰磨折的倒霉人的產(chǎn)物”。詩文雖然是窮愁結出的苦果,但這苦果里面,卻蘊著能祛除人痛苦的奇特蜜汁——“一個人潦倒愁悶,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當然,不能因為“窮苦之言易好”,就通過“無病呻吟”來投機,所以,錢鍾書特別強調詩人要忠實于自己的感受,要根據(jù)自然而真實的窮愁體驗來寫作,不能像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里所批評的那樣“為文而造情”,否則,結果就會受到《齊東野語》所記敘的南宋“蜀妓”的嘲笑:“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jīng)》,哪個先生教底?”
如果說,《談藝錄》和《管錐篇》等著作,早就完美地體現(xiàn)著錢鍾書世界視野里的比較文學觀念,那么,在《詩可以怨》里,他再次強調了自己對文學研究的基本理解:“我們講西洋,講近代,也會不知不覺地遠及中國,上溯古代。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滲透,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穿著不同的學科?!逼鋵?,他寫作此文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銜接”當代,要對當代文學的寫作提供一些有用的思想。
在這篇文章里,關于當代文學作品,錢鍾書只有一次順帶談及。在論及鐘嶸《詩品·序》中“楚臣去境,漢妾辭宮”一段話的時候,錢鍾書傾向于認為“揚蛾入寵”其實并不絕對屬于“愉快或歡樂的范圍”,倒很有可能“有苦惱和‘怨’的一面”。他用《全晉文》中左九嬪《離思賦》“骨肉至親,永長辭兮”因而“唏噓流涕”的例子,用《紅樓夢》第一八回里賈妃“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的感嘆,來說明“揚蛾入寵”其實并不那么快樂和幸福。作為對照,錢鍾書提到了曹禺的《王昭君》。此劇于一九六二年八月開始創(chuàng)作,直到一九七八年八月才完成,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一九七八年第十一期;按照領導的指示,它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就是歌頌“各民族的團結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于是,曹禺就賦予了它以昂揚而“歡愉”的情調。然而,在錢鍾書看來,這樣的主題設置和情節(jié)組織,無論如何,都是與“詩可以怨”的規(guī)律背道而馳的:“按照當代名劇《王昭君》的主題思想,‘漢妾辭宮’絕不是‘怨’,少說也算得是‘群’,簡直就是良緣‘嘉會’,歡歡喜喜到胡人那里去‘揚蛾入寵’了。”兩相對照,否定的諷意,昭昭明甚。
其實,如果將整個當代文學,置放到此文的語境中,那么,就可以形成一種極為明顯的對比效果。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從整體上看,在很長時段里,中國當代文學的寫作,其實全都與《詩可以怨》所彰顯的經(jīng)驗相背反,全都與那些偉大的寫作規(guī)律擰著來。
文學是失敗者和失意者的事業(yè)。文學寫作表達的是一種不滿甚至怨怒的訴求,表達的是對生活的否定性的反應——即便肯定的態(tài)度,也須通過否定形式的中介來體現(xiàn)。文學所面對和處理的,主要是人與人、人與生活的不和諧關系。它甚至含著抗議和控訴的性質。有分量的寫作,不僅大都源于窮愁、苦惱、不滿和憤怒等深刻的人生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而且,大都具有“怨”的性質。所謂“家父作誦,以究王讻”(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所謂“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無不含著一股郁郁不平之氣,都有那么一種怨憤和亢直的性質。換個角度,從文學感染力和文學價值論的角度看,只有否定性的“怨”的寫作,只有表達苦惱和悲傷情緒的寫作,才是創(chuàng)造出打動人心的長效文學和強效文學。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正月,唐軍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勝仗,收復洛陽及鄭、汴等地,杜甫聞訊,欣喜萬分,寫了膾炙人口的《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盛贊此詩,稱它為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其實,反過來說它是一首“悲詩”,似乎更加合理。唉!“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那“喜”的內(nèi)里,分明浸透了杜甫漂泊流離的辛酸淚,所以,所謂“初聞涕淚滿衣裳”,才是這首詩的詩眼和主腦——若無那股蕩氣回腸的“悲”感作詩魂,此詩“快”則快矣,但也會像“時間開始了”一樣,直白外露,了無余味。
然而,幾十年來,中國當代文學作家似乎都寫得太得意,太激越,太張揚?!案璩?,歌唱”,他們恣情縱意,為成功和歡樂而歌唱。他們陷入了文學認知上的“意盲”狀態(tài),完全不知道詩的本質是與痛苦、哀傷、眼淚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完全不知道那種洋洋得意的歡樂和睥睨一切的傲慢,本質上是反文學的,是沒有多少詩性可言的。李贄批評自己時代的文學說:“今人唯不敢怨,故不成事?!笔堑?,誰若想單單把歡樂、幸福、感恩和贊美當作自己寫作的主題,誰的寫作就必然要淪為矯飾的虛偽的寫作,就難免要陷入“為文造情”的窠臼。然而,在我們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抒情文學和敘事文學,大都選擇夸張的敘事方式,大都充滿飛揚的激情,大都具有無比“歡愉”的色彩,因而,這樣的文學,大都可以歸入“頌”文學的范疇。實可謂:興觀群怨無一字,四海但聞頌歌聲。
進入“新時期”,中國當代文學竭力擺脫歡愉的“頌”文學的“脫空經(jīng)”,努力吸納古今中外的文學經(jīng)驗,以便重新接續(xù)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以便建構自己時代的文學精神和經(jīng)驗模式。錢鍾書的《詩可以怨》應時而生,來得正是時候。它掃花徑而啟蓬門,充滿開渠布道的熱情,客觀上起到了對當代文學指示周行、補偏救弊的作用。它提醒我們,對于文學來講,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表達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結”的“發(fā)憤之所為作”的經(jīng)驗,正是可以引導我們抵達偉大寫作的可靠路徑;它提醒我們,“詩可以怨”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本質特點,是一切試圖真實地揭示人生世相的文學都必須遵循的“黃金定律”。
總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錢鍾書的《詩可以怨》猶如空谷足音,猶如黃鐘大呂——它帶給文壇和學術界的驚喜,絕不下于那些哀哀哭訴的“傷痕文學”。是的,某種程度上,它就是理論形態(tài)的“傷痕文學”?!巴纯啾瓤鞓犯墚a(chǎn)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苦惱或‘窮愁’的表現(xiàn)和發(fā)泄”——這固然可以看作為“傷痕文學”所作的辯護,但是,視之為作者自己歷盡劫波之后的“能無怨乎”的人生感喟,不也是很合適的嗎?
二○一五年八月四日于遼東青山溝“作家書邸”
(責任編輯 高海濤)
李建軍,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