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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中的鏡子

        2015-11-14 12:40文/周
        青年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舞蹈

        ⊙ 文/周 耒

        小說

        水中的鏡子

        ⊙ 文/周 耒

        周耒:男,一九七六年出生,廣西崇左人。作品散見于《芙蓉》《民族文學》《作品》《文學界》等文學期刊,短篇小說《舞場》被《小說選刊》選載,中篇小說《幸福來到隴沙屯》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飛入天中的梯田》。

        程東雷和羅鳳影的故事始于一面小圓鏡。

        程東雷是在福利院的大門口遇到羅鳳影的。那是羅鳳影帶著她八歲的兒子麥小谷來到福利院進行訓練的第一天。程東雷看見他們的時候,麥小谷正哭喊著,頭抵著地面,試圖從一個地縫鉆進底下的排水溝里。那個地縫只有一個手指頭那么寬,鉆只蚯蚓還差不多,肯定是不夠一個小孩鉆的。但是麥小谷不管不顧,抵著頭一定要往里鉆。他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灰塵沾了滿臉。

        鏡子,鏡子,麥小谷哭喊著。

        不要哭了,媽媽再給你買一個新的就是了!羅鳳影朝他喊。

        麥小谷頭仍抵著地面哭喊著要鏡子。

        羅鳳影突然吼了起來:快起來,不要哭了。

        羅鳳影的吼叫似乎對麥小谷沒有任何作用,他仍然沒命地哭喊著。

        羅鳳影突然變得暴躁起來,一把將麥小谷從地上拉起來。她喊道:你起來,不起來打死你。

        他們兩人在那里瘋了似的拉扯著。程東雷已經(jīng)看出來,麥小谷是個自閉癥患兒,這樣的小孩在他們福利院的訓練中心里可不少。這樣的小孩行為刻板固執(zhí),不達到愿望不會罷休。程東雷快步跑了過去,他俯下身抓住了覆蓋在下水道上的水泥板。他知道這個下水道的構造,只要把水泥板撬開,就可以看見底下不到一尺深的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排水溝。程東雷很輕松地就撬開了一塊水泥板。

        麥小谷已經(jīng)停止了哭聲,他們母子倆頭湊過來,緊張地看著底下的水溝,溝里滿是塵土和雜物。又一塊水泥板被掀開,掉到底下的一面小圓鏡現(xiàn)出來。鏡面朝上,跌落下去的光亮迅速被鏡面反射上來,照在羅鳳影的臉上。那是一張美麗的臉。程東雷和羅鳳影同時探身伸手去撿鏡子,他們的頭碰在了一起,程東雷就像是被重錘猛擊了一般,身子彈開了,面紅耳赤。

        羅鳳影朝他微微揚起嘴角笑了笑。

        程東雷想對羅鳳影表達自己的歉意,但是他無法說出話來。他是個啞巴。他只能啊啊著朝她比畫手勢。

        羅鳳影收起笑容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她很快回過神來,又朝他笑了笑,擺擺手說,沒事的,沒事的。

        羅鳳影俯身把鏡子撿了起來。麥小谷伸手把鏡子搶到了自己手里,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傻傻笑著。程東雷看見鏡子的背面鑲著一張合照,那是麥小谷他們一家三口。照片中,麥小谷被一個男人和羅鳳影緊緊地抱在胸前。那個男人想必就是麥小谷的父親。程東雷心里一酸,這真是一個溫馨的家庭,麥小谷可以得到父親母親的愛,不像自己從小孤零零地長大。

        羅鳳影的笑臉深深地留在了程東雷的心里。他就住在訓練中心對面的小閣樓里。孩子們在教室里訓練的時候,家長們都坐在院子里等著。有空的時候,他會透過窗戶偷偷地打量著坐在院子里的羅鳳影。麥小谷總是突然沖出教室跑到外面。這時候他會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要幾個女老師抓住把他摁倒在地上,才能夠制服他。家長們這時候只能站在一邊,不能夠參與進來。孩子們要逐漸擺脫對家長的依賴才能夠很好地接受訓練。

        當幾個老師把麥小谷壓在地上的時候,羅鳳影對發(fā)生的一切像是視而不見,她坐在那里,拿著手機專心致志地玩著游戲,仿佛正在面前掙扎哭喊的麥小谷不是她的小孩。有一次,麥小谷又跑出來被幾個老師摁住了,程東雷坐不住了,他跑下樓到了院子里。他跑到了羅鳳影的面前。他對她用手比畫著什么。羅鳳影不明白程東雷要做什么,疑惑地看著他。

        鏡子,他問你要鏡子,摁住麥小谷的一個老師喊了起來。

        羅鳳影醒悟過來,連忙從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了那面小鏡子。程東雷接過鏡子,跑到麥小谷身邊,把鏡子遞給了他。麥小谷接過鏡子馬上安靜了下來。

        一個老師夸贊程東雷真細心,懂得小谷的心思。

        程東雷傻傻笑了,他偷偷用眼打量羅鳳影,希望也從她那里得到贊許的目光。但是羅鳳影并沒有看他一眼。

        麥小谷慢慢適應了訓練,大家都以為他終于可以讓人省點心了,但是大家都錯了。

        麥小谷丟了兩次。先說第一次。那天大家從飯?zhí)么蝻埑鰜?,吃完了飯羅鳳影到水龍頭下洗碗,轉頭發(fā)現(xiàn)麥小谷不見了。羅鳳影在院子里走著喊著找麥小谷。院子不大,圍在三面的是三棟三四層高的小樓房,一目了然,沒有麥小谷的身影。大家都著急起來。

        有人發(fā)現(xiàn)鐵門沒有鎖,半開著。一定是哪個粗心的家長出去后忘記了關門。羅鳳影的臉一下白了,立刻像風一樣奔到外面,嘴里喊著“小谷、小谷”跑遠了。福利院院中套院,就像一個迷宮。只要麥小谷沒有走到大街上去,只是在福利院里轉圈,總還能找到他。老師和家長們都出動了,大家分頭去找,一遍一遍地喊著麥小谷。

        程東雷也加入了尋找麥小谷的隊伍。他順著一條小道跑去,目光不斷地搜尋著,他多么希望看到麥小谷就蹲在某個角落里玩。他想起十幾年前,在他像麥小谷那么大的時候,他被媽媽牽著手來到了福利院里,媽媽讓他待在一個沙坑里玩,他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等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天已經(jīng)黑了。媽媽之后一直沒有來找他。他的生命就像那突然降臨的黑夜一樣,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亮起來。如果這次麥小谷也找不回來,他和羅鳳影的天空也將永遠變成了黑夜了。程東雷更快地跑起來,他想如果自己能喊一喊,也許藏在哪個角落里的麥小谷能聽見他的聲音跑出來。但是他不能喊出來,他再一次為自己失去了聲音感到了強烈的痛苦。

        幾乎所有跑出去找人的都從四面八方會聚到了福利院中間的小廣場上。頭發(fā)散亂的羅鳳影也跑到這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麥小谷的身影,也就是說他可能已經(jīng)跑出福利院了。羅鳳影臉色慘白,頭冒虛汗,她身子癱軟下來,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幾個孩子家長連忙扶住她,還有人按她的人中。

        小谷媽媽,你醒醒,大家朝她喊著。

        羅鳳影慢慢睜開眼,大滴的眼淚滾出來。她說,他什么都不懂,丟了可怎么辦?

        你不要著急,我們到外面找,大家說。

        羅鳳影掙扎著站起來,大家扶著她往大門走。程東雷沒有跟著往外跑,他靈機一動,往旁邊一棟最高的樓跑去。程東雷爬上了樓頂,他從上面鳥瞰,福利院四處安靜,沒有看見麥小谷的身影。程東雷的目光越過福利院的圍墻,他看見不遠處的一個工地,雜物間不時反射起一道道白晃晃的太陽光。地上蹲著一個小男孩,好像在玩著一塊玻璃。他定睛看,那不正是麥小谷嘛!程東雷在樓頂上跳著,朝著下面的人啊啊地喊著,用手指著工地的方向。

        有人看懂了他的手勢,他們順著一個支角翻過院墻。他們在翻墻的時候看見了明顯的爬痕,這肯定是麥小谷留下的痕跡。他們把麥小谷從工地上帶了回來。

        羅鳳影接到電話后風急火燎地從外面趕了回來。她像風一樣沖到麥小谷面前,沖著麥小谷吼道,你給我站著,站兩個小時,不要動!

        麥小谷立正站在那里,他驚恐又無辜地看著羅鳳影。他討好地試探著朝羅鳳影邁出了一步,羅鳳影又喊道,不許動!

        羅鳳影對麥小谷劈頭蓋臉地責罵起來,她的話像磚頭一樣一塊塊朝他砸去:你跑好了,最好跑了不要回來。你知道媽媽帶著你有多累嗎?媽媽巴不得你走丟了,媽媽就省心了。你愛跑就跑吧,跑了沒東西吃,沒地方睡,讓你在野外凍死,讓野狗叼去吃了最好了……

        麥小谷站在那里開始發(fā)抖,好像要站不住了。有老師看不下去了說,好了,好了,夠了,不要說他了。

        麥小谷“哇”的大聲哭了起來。羅鳳影喊道,不許哭,再哭我打斷你的腿!

        麥小谷一下收住了哭聲,但嘴巴沒收住,仍大張著,身子抖動得更厲害了,好像隨時要摔倒。母子倆對望了幾分鐘,麥小谷沒有摔倒,羅鳳影卻突然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上。她趴在那里抽泣著,聲音細得像蚊子叫一樣說,你走就走嘛,這樣拖累我……

        老師和家長們早圍了過去,大家合力把羅鳳影抬起來,又牽上麥小谷,把他們送回了房間。

        程東雷不知道自己找到麥小谷,是讓羅鳳影高興了還是生氣了。說高興吧,麥小谷找回來后她還發(fā)那么大的火,說不高興吧,麥小谷走丟的時候她又著急成那樣。程東雷猜不出羅鳳影的心思,心里就有些莫名的不安。他居住在訓練中心邊上的樓頂?shù)拈w樓里,剛好可以看見羅鳳影住在對面的房子。這一天,程東雷一直待在房間里,留意著對面的動靜。羅鳳影房門緊閉,里面也靜悄悄的。這樣的安靜讓人揪心。到了晚上,羅鳳影的房間里亮起了燈,程東雷看見她的窗戶上像走馬燈一樣在晃動著影子。那是一種奇異的影子,像大鳥展翅飛過,像樹木在大風中四處搖晃,像魚兒從海面躍起。

        程東雷被這些奇異的影像所吸引,他跑下了樓房,來到了羅鳳影位于二樓的房門前。他趴在窗上的一條縫隙往里看去。他一下驚呆了,他看見房子中間一個美麗的女人正在獨舞。那個女人正是羅鳳影,她穿了一套深紅色的裙子,那是舞蹈演員在臺上表演穿的衣服。穿著這件衣服,她整個人的氣韻都不一樣了。

        程東雷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此刻羅鳳影正側頭看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突然她的身子扭動起來,像盤繞的藤蔓纏住了老樹,她的雙手同時在自己的身上盤旋游走,身子也快速地旋轉著。這時候,她投到地面上的影子呈現(xiàn)出了奇異的景象:仿佛她就躺在地上,正被一雙大手撫慰著,她的身體在這樣的搓揉中歡愉地顫抖著。羅鳳影這是在跳舞,但是這舞蹈又是那樣的與眾不同。程東雷看呆了,他被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拉拽著,渴望沖進去抱住這個翻滾顫抖的女人。但是他同時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腳像釘在了地板上動彈不得。這時候,羅鳳影停止了旋轉,她的雙手猛地壓在了自己的兩腿間,然后仰在了自己的影子上,雙腿后屈支撐起身體扭動起來。從程東雷的這個角度看進去,她和她的影子仿佛擁抱在了一起,合二為一。她的身子在一陣陣地起伏戰(zhàn)栗著。

        程東雷感覺到自己的頭在轟隆隆地響,仿佛有一列火車從他身體里面開過,讓他全身通透膨脹起來。他的手不自覺中加重了力氣,把窗玻璃碰響了。羅鳳影聽見了響聲,停止了動作朝這邊望了過來。程東雷連忙蹲下身子,他緊張得瞬間冒出汗來,連忙轉身跑下了樓,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靠近窗戶往外看去,發(fā)現(xiàn)羅鳳影房間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里面一片寂靜。

        程東雷腦子里全是羅鳳影跳舞的身影。

        晚上他一個人待在閣樓房間里的時候,腦子里會一遍一遍地過著羅鳳影跳舞的樣子。這些影子在他的腦子里越來越清晰,幾乎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不自覺地跟著這些影子做起動作來。他學著羅鳳影的動作跳起了舞。他旋轉著身子,兩手作勢舞動著撫摸自己的身體。他這樣跳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是在尋找某種溫暖。他想,羅鳳影那樣跳的時候,也一定是在渴望某種撫慰。她一定是個內心孤獨寂寞的女人,渴望著帶有情欲的撫慰。這樣想,程東雷慢慢找到了跳舞的感覺,跳得有模有樣了。

        程東雷住的閣樓太小了,已經(jīng)容不下他的舞步了。晚上他就到訓練中心的教室里跳。教室里有多媒體設備,可以放舞曲,他跳得更投入了。

        有一個晚上,程東雷練習跳舞的時候,他的舞步被卡在一個動作上,他不知道該如何旋轉。

        突然有個聲音說,左腿后退半步,身體下蹲向右轉。

        程東雷依照指令轉過身來,他看見羅鳳影就站在門口。她走進來問他,你從哪里學來的這個舞蹈。

        程東雷窘在那里,他擔心羅鳳影知道他是偷看她跳舞學來的,她會不高興。

        羅鳳影問過就算,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她說,你好多地方?jīng)]有跳到位,我來教你吧。

        羅鳳影在他面前示范,她跳的是程東雷那天晚上看到的舞蹈。程東雷趕緊跟著學起來。因為有了之前很多次的自學,程東雷再跟著學,變得容易多了。羅鳳影糾正了他幾處不規(guī)范的動作后,他自如地跳了起來。

        羅鳳影教了幾遍,開始停下來看程東雷一個人跳。程東雷跳得很專心也很投入,他生怕跳錯了一個動作會讓羅鳳影不高興。現(xiàn)在對他來說,通過跳舞博得羅鳳影的歡心成了唯一的目的。羅鳳影看他跳了一曲說,你跳舞的感覺很好。

        程東雷發(fā)現(xiàn),羅鳳影并沒有把那天晚上她跳的舞完全教給她,他朝她搖了搖頭。

        羅鳳影說,你第一次學,能跳到這個份兒上已經(jīng)很難得了。

        程東雷知道羅鳳影一定誤解了他的意思,他著急地比畫著,想要她繼續(xù)教他接下去的動作。為了讓羅鳳影明白他的意思,他學著她那天晚上的樣子,仰在了地上,把自己的雙手放在兩腿間,身體顫抖著起伏旋轉起來。

        羅鳳影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程東雷臉紅了,搖著頭說,不,你不用學這個。程東雷不明所以,繼續(xù)做著動作,執(zhí)意要學。

        羅鳳影出神地看著他說,好吧我教你。

        羅鳳影仰躺著,雙腿后屈扭動起身體。羅鳳影做完示范動作,仍然保持著身姿,看著旁邊的程東雷說,你來一遍吧。

        程東雷也學著她的樣子舞動起來。這對他來說顯然是個高難度的動作,他怎么也做不到位。

        羅鳳影起身說,你真笨。

        羅鳳影伸出手來托住他的身體,幫他扭動起來。她的兩個手就像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程東雷的身體變得柔軟了,他像海浪一樣起伏。慢慢地,程東雷感覺到羅鳳影的兩個手掌變得潮濕溫熱起來,這些熱量傳導到他身體里,他也開始體味到了那種莫名的顫抖了。

        羅鳳影似乎也感覺到異樣,她猛地把手收回來,慌亂地說,好了,就練到這兒吧。

        羅鳳影站起來,頭也不回,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程東雷仍然堅持跳舞。幾乎每個晚上,他都會到教室里練習。教室安有視頻設備,老師們看見程東雷那么愛跳舞,就買了幾張舞蹈光碟來讓他學。他好像無師自通一樣,很快學會了幾個舞蹈。那個晚上之后,羅鳳影再也沒有來到教室教他跳舞了。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當大家談論程東雷跳舞時,羅鳳影沒有參加談論。即便是程東雷當著大家的面練舞的時候,她也不起身去看,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那里玩她的手機。

        六一兒童節(jié)要到了,訓練中心決定為孩子們獻上一臺晚會。所有的老師都行動起來,排練節(jié)目。程東雷內心突然有了一股沖動,他找到了負責晚會的老師,遞上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我要在晚會上跳舞。

        紙條在幾個老師間傳遞,大家說,我們怎么沒有想到啊,是應該讓他跳。

        程東雷高興地笑了。一連幾天,他都把自己關在教室里練習羅鳳影教他的那個舞蹈。他相信,他一定能夠完美地詮釋這個舞蹈,讓羅鳳影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一個晚上,羅鳳影突然走進教室,對程東雷說,你不能在晚會上表演這個舞蹈。

        程東雷臉上寫滿了為什么。羅鳳影說,這個舞蹈不適合跳給孩子們看。

        羅鳳影撂下這句話就走出了教室,把疑惑留給了程東雷。程東雷知道她不讓他跳這個舞蹈一定有她的道理。即便有萬般不解,他還是遵從她的意見放棄這個舞蹈。那他該跳一個什么樣的舞蹈呢?他又想到羅鳳影的話,他知道自己該跳什么樣的舞蹈了,那就是要跳一個適合孩子們看的舞蹈。他這么一想,一切都豁然明朗了。他想起了當年他的媽媽把他放在福利院沙坑里的情景,他想起自己玩著沙子一直到天黑的樣子。他想著想著眼里就流下了淚水,他站起來跳起舞來……

        晚會到了,程東雷上臺表演。他給舞蹈起的名字叫《玩沙子的小男孩》。那些沙子就像快樂的精靈,在他的指縫間流動,在他身上游走,被他拋灑起來在空中跳躍。這些快樂的精靈在他身邊起舞,他和它們融為了一體,讓快樂像一個個跳動的音符一樣占滿了舞臺……但是突然有一陣大風刮來,鳳越刮越大,漫天揚起了沙塵,天黑地暗。他在和風沙搏斗,試圖從重重的包圍中突圍,他奔跑、跳躍,但是一次次摔倒在地上。風沙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最后一次他摔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來,風沙一陣陣要把他掩蓋了……程東雷趴在了舞臺上,他看見舞臺下所有人都揪心地看著他。他看見羅鳳影也緊緊地盯著他。羅鳳影的目光就像兩道溫暖的探照燈,照得程東雷身上充滿了力量,他從風沙的掩埋中跳了起來,他不再試圖從風沙中突圍,而是和風沙融為一體舞動起來。那些風沙不再是摧垮他的災難,而是成為托舉他舞動的力量,他在舞臺上刮起了一陣陣充滿力量的旋風……

        程東雷一曲跳完,大家站了起來,熱烈地鼓掌。

        太美了,他真像個舞蹈家,有人說。

        程東雷沒有看見羅鳳影的表情,他被歡呼的觀眾淹沒了。

        晚會后的第二天,訓練中心放假一天,大家都帶上小孩去外面玩了。程東雷一個人在院子里掃地,羅鳳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二樓的陽臺上。

        羅鳳影朝程東雷招招手說,你上來,我有話跟你說。

        程東雷走到二樓,羅鳳影的房門打開著,麥小谷一個人坐在客廳地板上玩著一堆玩具。程東雷走了進去,羅鳳影坐在一張桌子前,上面放著一盤櫻桃果。

        羅鳳影招呼他,過來吧,這果可好吃了,你來吃一些。

        程東雷走過去坐了下來。羅鳳影伸手拿起一個櫻桃果遞到他面前。櫻桃果鮮艷欲滴,像她涂的紅指甲。程東雷伸手接過來放到嘴里,果子很酸甜,是他沒有吃到過的好味道。

        羅鳳影說,跟我說說那個舞蹈吧,你是怎么想到這么跳的。

        程東雷看見旁邊擺有紙和筆,他拿過來寫起來。

        “我想起我小的時候,就這么跳了?!?/p>

        羅鳳影問,你小的時候怎么了?

        “六歲的時候,媽媽朝我扔了一個枕頭,嚇得我說不出話來,一直到現(xiàn)在都說不出來?!?/p>

        “你媽媽呢?”

        “她把我放在福利院就走了。”

        “你爸爸呢?”

        “他跳樓了?!?/p>

        羅鳳影呆呆看著程東雷。程東雷又拿起一顆櫻桃咬了一口,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顆入口很酸很酸,沒有了甜味。程東雷突然流下了眼淚。

        羅鳳影說,你很有跳舞的天賦,你讓我想起了我的過去。

        程東雷等的就是羅鳳影這句話,他想對她說,我辛苦練舞就是為了得到你的贊賞。他沒法說出來,但也許這句話寫在了臉上,羅鳳影看出來了。

        羅鳳影說,你應該可以跳給更多的人看。

        羅鳳影從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按照上面的地址和姓名,你去找這個人,他是我的老師,是一個好人,把信交給他,看他能不能幫你。

        信封上一行娟秀的字寫著一個舞蹈學校的地址和一個人名。那行字寫得很漂亮,程東雷心里想,漂亮的人寫的字就是不一樣。信拿在手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程東雷真想馬上聞一聞這香味,但是他不敢當著羅鳳影的面那么做。程東雷知道,這應該是羅鳳影給他引薦的一條通向外部世界的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順利走出去。

        程東雷拿著信走開的時候,羅鳳影在他身后說,不要告訴他我在這里。

        程東雷一路不停地聞著那封信的香味找到了那所學校。他知道一旦找到了那個叫莫干的人,這封信交出去后,他就不能再聞到這香味了。那是一所比他想象中還要大還要漂亮的學校。高大而又式樣新穎的教學大樓,寬闊平整的體育場,一切都是那么讓人喜愛。

        程東雷在一個寬大的練舞廳里找到了羅鳳影的老師。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他正帶著學生跳舞。他接過程東雷遞過來的信封拿出信紙看了起來。他很快看完信抬起頭問程東雷,她在哪里?

        程東雷想起羅鳳影囑咐過的話,便朝他搖了搖頭。程東雷猜想,羅鳳影應該是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她現(xiàn)在的窘境。

        老師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哦,你不能說話,那就跳支舞吧。

        程東雷平靜一下,在莫干老師面前表演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跳舞,他的緊張和不安就都消失了,他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盡情地揮動著肢體,釋放著身心,忘情地跳著。

        四周的學生都停下了訓練,他們慢慢圍攏過來。

        一曲跳完,程東雷忐忑地看著莫干老師。同學們突然朝著他一起鼓起掌來。

        老師說,明天早上八點你來上課吧。

        程東雷興沖沖地趕回訓練中心,他要告訴羅鳳影這個好消息,他會成為一個舞蹈演員,一個像她一樣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

        程東雷跑到福利院門口的時候,剛好碰到麥小谷的第二次失蹤。他看見大家圍著羅鳳影著急地詢問麥小谷的下落。

        羅鳳影說,我買好冰激凌,轉身就見不到他了。

        有人問,你找了嗎?

        羅鳳影說,找了,但街道這么多,人這么雜,他沒影了。

        有人說,大家再分頭找找,我們人多,興許能發(fā)現(xiàn)線索。

        于是大家分頭走了。羅鳳影獨自朝著西邊的一條街道走,她步履沉重,行動緩慢,就是一個夢游的人。程東雷向南邊。走出幾十米遠,想著羅鳳影剛才的背影,不禁為她擔憂起來,擔心她會承受不住打擊發(fā)生什么不幸。程東雷又折返回來,沿著羅鳳影走的方向跑去。他跑出不遠,看見羅鳳影失神地坐在一個涼茶鋪前,她并沒有去找麥小谷。

        程東雷跑到羅鳳影面前。羅鳳影看見程東雷突然出現(xiàn)吃了一驚,慌亂地站了起來。

        程東雷向她比畫著,他的意思是說,大家都在幫你找小孩,你怎么不找啊。

        羅鳳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說,找,馬上找。

        羅鳳影說完走了,但是她走的方向卻是剛才走來的方向。程東雷跑上去拉住了她,向后指了指,示意她應該往那個方向找。

        羅鳳影醒悟過來,兩人轉身沿著街道急走。街道上人來車往,店鋪林立,程東雷恨不得馬上生出一百雙眼睛來,可以一下從人群中把麥小谷找到。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羅鳳影走著,目光游離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最后落在了程東雷的臉上。她問,東雷,當年你媽媽把你丟下走了,你現(xiàn)在恨她嗎?

        程東雷不知道羅鳳影為什么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他想了想,搖了搖頭。

        羅鳳影繼續(xù)追問道,你不恨?

        程東雷點了點頭。

        羅鳳影的步履好像變得輕松了一點,她走到了前面去,程東雷緊趕慢趕地跟著她。很快,周邊的街道大家都轉了一圈,之后會合在大門口,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

        羅鳳影面容慘白,她呆立在那里不吭一聲,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感受。

        報警去,有人說。

        大家陪著羅鳳影去了派出所。警察們很重視,迅速調查了周邊所有的視頻監(jiān)控,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鏡頭:麥小谷被兩個陌生人抱上了一輛被遮擋了號牌的面包車。

        “麥小谷被人販子拐跑了?!?/p>

        “完了,他不知道要被賣到哪個小山村里去了?!?/p>

        “這樣的小孩,人家不會養(yǎng)的?!?/p>

        “也有拿去賣器官的!”

        說后一句話的人被大家集體怒視,就差扇她一巴掌了。家長們扶著羅鳳影回到了她的房間,讓她躺在了床上。幾個女老師陪在她的床邊,預防她出什么意外。不知道為什么,程東雷感覺到羅鳳影不會因為麥小谷的丟失而發(fā)生什么事情。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感覺由何而來,但是他確信自己這一感覺,因此他并沒有對她有過多的擔心。他退出了羅鳳影的房間,回到了自己閣樓上的房間里。

        夜幕降臨。程東雷從自己的窗口可以看到羅鳳影的房子。她房間門窗緊閉,里面亮著慘白的燈光。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一輛小轎車開到了公寓樓底下。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程東雷一眼認出他就是羅鳳影那面小圓鏡后面照片上的男人。他是麥小谷的父親。但是這個男人現(xiàn)在沒有照片上的和藹儒雅,而是怒氣沖沖的樣子。他“咚咚”地踩著樓道,像要把樓房踩塌一樣跑上了樓,用力地敲開了羅鳳影的房門。里面的燈都亮了起來,房間里人影晃動,好像有爭吵聲傳來。

        程東雷連忙從閣樓上跑下來,跑到公寓樓前,跑上了樓梯,來到了羅鳳影的房門前。里面?zhèn)鞒黾ち业某臣苈暋?/p>

        那個男人的聲音在吼道,我看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讓他失蹤的!你早就想拋棄他了!

        羅鳳影也沒有示弱,她的聲音有點歇斯底里,是你拋棄了我們母子倆,你現(xiàn)在沒有權利來指責我!

        男人繼續(xù)吼道,我每個月給你那么多錢,我讓你專心帶好他,我還對你們不好嗎?

        羅鳳影嘲諷似的哼了一聲說,好啊,你讓我放棄了一切帶他,但是你又放棄了我和他,你這是為我們好啊,你對我們太好了!

        男人氣急敗壞地說,如果讓我查出來,是你故意弄丟了他,我饒不了你。

        里面響起了一聲響亮的摔東西的聲音。接著門被男人突然打開了,燈光射得程東雷的眼睛有點迷糊。他看見羅鳳影頭發(fā)散亂地站在里面。

        男人氣哼哼地從程東雷身邊跑下去。樓下汽車發(fā)動,兩道明亮的燈光劃破夜空,車開走了。

        羅鳳影關起門。里面一片寂靜,這樣的寂靜讓人擔憂。程東雷不想這么快離去,他靠近門口,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他想聽到聲響,哪怕是那么一點點的聲響,也證明羅鳳影在里面是好好的。但是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程東雷舉起了手,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敲門。門這時候卻突然打開了,羅鳳影站在門里看著他。

        羅鳳影朝他輕輕地說,你進來吧。

        程東雷走了進去,他臉上寫滿了疑問。

        羅鳳影說,你也是來指責我的嗎?

        程東雷搖了搖頭。

        羅鳳影抽泣著發(fā)出低低的哭聲,程東雷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懷里。羅鳳影的身子顫抖著,幾乎要癱倒在他身上。程東雷還沒有這樣擁抱過一個女人。羅鳳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絲質睡衣,整個人都貼在了他身上。程東雷有點手足無措,同時內心激蕩起一種強烈的感覺,整個身心都被激蕩著。他終于知道那天晚上羅鳳影教他跳舞的時候,為什么她的雙掌會那樣發(fā)熱了。程東雷感覺到自己還應該再做點什么,他低下頭,嘴唇摸索著碰到了羅鳳影的嘴唇。但是羅鳳影一下就縮回了頭,她站直了身子,從他的擁抱中掙脫出來。

        羅鳳影撫摸了一下他的臉說,我比你大十歲呢,我不能!她接著打開了門,說,你回去吧。

        程東雷有點不舍,但他還是走了出來。羅鳳影在身后把門關上,里面的燈迅速滅掉了。

        誰都沒有想到,麥小谷第二天早上被人送回了福利院。早上守門的大爺起來開門,看見麥小谷趴在鐵門上,睜大著眼睛看著他。他的身上綁著一根繩子,另外一頭綁在鐵門上,這是預防他再走丟了。

        大爺幾乎要驚倒,他疊聲喊道,哎呀呀,我的小祖宗啊!

        大爺連忙打開門,把麥小谷拉了進來,解掉了他身上的繩子。福利院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跑了出來,大家都圍著他,問他到底去了哪里。

        麥小谷不會說話,只是睜大眼睛緊緊盯著他們。

        羅鳳影從里面急急地走出來,呆呆地看著去而復返的麥小谷。麥小谷也看著她,仿佛要辨認出她是不是自己的媽媽。

        羅鳳影說,回去吧。羅鳳影轉身走,麥小谷跟在她身后走回去了。

        警察早在這一帶布下了監(jiān)控,他們很快抓到了抱走麥小谷的那兩個人。他們交代,在街上看見了無人照看的孩子才動了歹念,他們打算把麥小谷賣到山里,但是人家一看孩子不正常又退回來了。他們只好把他又送回了福利院。

        日子又回到了正軌上。程東雷每天去舞蹈學校學習舞蹈,他練得很認真。也許從小就失聲的原因,他對聲音特別敏感,每個音符的律動都能在他體內得到回應,他的舞蹈跳得越來越好。他還參加了學校的舞蹈隊,時不時應邀去參加一些演出,他見到了更大更好的舞臺,見到了更大更精彩的世界。

        每次有新的收獲和發(fā)現(xiàn),程東雷第一個想到要告訴的是羅鳳影。但是他每次抽空回訓練中心的時候,羅鳳影好像把他當成了陌生人,對他愛答不理。在眾多的老師和家長面前,程東雷不知道、也不敢向羅鳳影表達什么。

        一次麥小谷不小心摔倒了,程東雷和她同時跑過去扶起了他。羅鳳影的手抓在了程東雷的手上。羅鳳影的手并沒有放開。程東雷知道,羅鳳影其實心里還有他。

        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秀,舞蹈學校決定讓程東雷參加全市的舞蹈比賽。這是一次重要的比賽,在這個比賽中獲得冠軍,也就證明這個選手可以登上這個城市的舞臺了。學校本來打算要為他編一個舞蹈,但是程東雷拒絕了。

        “我要跳自己的舞蹈,跳別的我覺得沒有意思。”他寫了張字條遞給老師,因為寫的時候堅定有力,有幾筆都劃穿了紙張。

        老師拗不過他,說,那你跳給我們看看。

        程東雷跳起了羅鳳影教給他的那個舞蹈。他覺得,如果憑這個獎獲得比賽名次,沒有比這更能回報她了。他投入地跳著,感覺到羅鳳影來到了他的身體里,他在舞蹈里體味著她的痛苦和絕望,也感受著自己的孤獨和期望,他覺得自己在這個舞蹈里與她合二為一了。

        老師一動不動地看完了他的舞蹈,最后說,就用這個舞蹈參加比賽吧。

        程東雷高興地向老師表示感謝。

        老師又說,比賽的時候叫她來看看吧。老師一定是從他的舞蹈里看穿了一切。他接著說,告訴她,什么困難都可以挺過去。

        程東雷找了兩張比賽晚會的票,晚上敲開了羅鳳影的門。羅鳳影把他讓到了里面。屋里一片混亂。麥小谷剛剛把一瓶洗衣液扳倒,地上黏黏糊糊的。羅鳳影戴著袖套,拿著抹布在擦拭。麥小谷這時候還不安分,在地上爬來爬去。

        程東雷連忙過去,把麥小谷抱了起來。

        羅鳳影邊擦地板邊問他,有事嗎?

        程東雷把門票遞給她。羅鳳影站起來,把手套除下,接過他遞來的票。

        羅鳳影看著手中的票說,你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

        羅鳳影扔下抹布,從床頭拿出一本相冊,翻著指點給程東雷看。那全是羅鳳影參加各種演出的照片。

        羅鳳影指著一張照片說,很多年前,我參加了這個比賽獲得了冠軍。

        照片中,舞臺上年輕的羅鳳影清純美麗,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程東雷把麥小谷放到沙發(fā)上,拿出紙和筆寫道,我要參加這個比賽。

        羅鳳影說,祝賀你,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老師要你挺住,走出困難?!?/p>

        羅鳳影無力地說,有些困難是沒法克服的。

        比賽那天晚上,羅鳳影和麥小谷準時出現(xiàn)在劇場。到程東雷上場了,他想,今晚的比賽,只要能獲得羅鳳影的掌聲就夠了。樂曲響起,程東雷舞動身姿,他看見羅鳳影坐在那里看呆了。他故意沒有告訴她,他將用她教的舞參加比賽,他想這樣會給她足夠的驚喜。程東雷雙手不離身,纏繞著撫慰著全身。他的雙腳一直釘在原地,就像一個受到禁錮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他的身體里涌動著蓬勃的原始的欲望。他只依靠扭動的身軀和盤繞的雙手完成這個作品,這是一個自我撫慰孤單的舞蹈。但是程東雷感覺到自己此刻是和羅鳳影一起完成這個舞蹈,如果說他現(xiàn)在活動著的雙手是自己的,那么扭動的身體其實是羅鳳影的;如果他現(xiàn)在活動的雙手是羅鳳影的,那么扭動的身體其實是自己的。他們纏綿在一起,彼此撫慰。這樣的感覺讓程東雷滿腹柔情而又激情澎湃,使這個舞蹈顯示出了奪人心魄的力量。

        一曲舞完,全場觀眾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程東雷站在場上鞠躬答謝觀眾,他發(fā)現(xiàn)羅鳳影的座位是空的。他們母子倆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程東雷如愿獲得了冠軍。這簡直是一個奇跡,沒有人想到一個在福利院長大的啞巴竟然在接觸舞蹈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獲得這樣一個重要賽事的冠軍。人們認為這是天賜,當上帝讓他的生命缺少了某種東西的時候,肯定會在其他方面給他額外的補償。只有程東雷明白,是那個傍晚不經(jīng)意的一次偷窺,啟動了他生命中新的旅程。頒獎儀式結束后,程東雷立刻趕回福利院。

        福利院已是深夜,訓練中心靜悄悄的。程東雷還是試探著走上了樓,來到了羅鳳影的門前。他發(fā)現(xiàn)房門半掩著,他輕輕地推開了。

        房間里沒有開燈,羅鳳影坐在黑暗里。程東雷摸索著找開關。

        羅鳳影說,不要開燈。

        程東雷摸索著走到羅鳳影面前,他蹲了下來,把獎杯放在了她手里。

        羅鳳影接過來,撫摸著獎杯說,祝賀你,我很為你高興。

        程東雷想說,這一切都要謝謝你。但是他沒法說。他伸出手去連同獎杯一起握住了羅鳳影的手。程東雷突然感覺到一滴滴的眼淚在黑暗中落到了他的手上。原來羅鳳影一直坐在那里流淚。程東雷知道羅鳳影難過的原因,她的痛苦源于她被束縛住了無法去追求自己的舞蹈夢想。他抬起手要去擦她臉上的淚水,但是她把臉別開了。

        程東雷在她面前做著手勢,堆起笑臉,他用盡了他所能掌握的肢體語言,想要讓羅鳳影振作起來,哄她開心。但是羅鳳影看著他的雙眼仍是那樣的空洞。程東雷感覺到,就是扔一塊大石頭到這空洞里,也不會有任何聲響。他無奈地停止了動作。

        羅鳳影說,你回去吧,讓我靜一會兒。

        程東雷只好從她的房間里退了出來。他想,讓羅鳳影安靜地睡一個晚上,她內心的痛苦就會緩解了。很多時候,大家不是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但是他想錯了,也許就是在那一個晚上,羅鳳影做了一個更加艱難痛苦的決定。

        第二天,程東雷睡到近十點才醒來。

        他不自覺地又走到了羅鳳影的房前。她和麥小谷并不在里面。守門的老大爺告訴程東雷,羅鳳影帶著麥小谷到福利院后面的公園去玩了。程東雷來到了公園,他轉了一圈,終于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羅鳳影和麥小谷。他們正在湖邊玩。雖然離得不遠,但要走到他們身邊還要穿過幾道曲折的橋,因此還需要點時間。程東雷加快了腳步。他看見羅鳳影手里拿著那個小圓鏡,逗著麥小谷玩。麥小谷不斷地跳起來要拿鏡子,但羅鳳影故意舉高了讓他夠不著。羅鳳影突然做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把鏡子拋入了水中。麥小谷順著鏡子的去路跑去,跳入了水中。羅鳳影背對著程東雷,呆呆地看著水里。水面撲騰著躍起水花來。

        程東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暴漲起來,他想喊又喊不出聲音來。他快速地跑過去,看見麥小谷已經(jīng)停止了撲騰正沉入水里。

        程東雷感覺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懼壓迫著,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深處激蕩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正努力地沖破恐懼的束縛。這股力量瞬間膨脹到了無限大,最后像炸彈一樣“砰”的一聲在他體內炸開了。隨著這聲爆炸,他體內淤塞多年的管道似乎都被打通了,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他的嗓門噴涌而出。他大喊了一聲:麥小谷——

        程東雷撲通一聲跳到了水里。他入水后才意識到自己不會游泳,撲騰著要沉下去。羅鳳影連忙跳到了水里,程東雷一下緊緊抱住了她。羅鳳影努力著要游上岸去,但是程東雷太重了,她費了好大的勁仍然無法把他救起。程東雷一度絕望了,當他和羅鳳影一起沉入水底的時候,他看見羅鳳影也睜大了眼睛絕望地盯著他。他甚至想,他們三個人就這樣死去未嘗不是好事。這邊的動靜終于引起了遠處的游人的注意,他們跑了過來,跳到水里把兩人拖上了岸。

        程東雷又喊,水里還有人!

        程東雷這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會開口說話了。他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緊緊地抱著羅鳳影。羅鳳影也緊緊抱著自己。她那雙絕望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他。

        麥小谷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更多的人聚攏而來,救護車也到了,他們三人都被送到了醫(yī)院。程東雷接受了各種檢查,接受了不少盤問。但是他都三緘其口。那個那天晚上開著車來質問羅鳳影的男人很快來到了醫(yī)院,他來到病房找到了程東雷。

        這是個不依不饒的男人,他緊緊地盯著程東雷的眼睛問,請你把當時的情景再說一遍。程東雷知道不能怠慢他,必須要小心地回答他的問題。程東雷說,我去找羅鳳影和麥小谷,我要把我獲獎的消息告訴他們。

        男人問,小谷那時候在干什么?

        程東雷說,小谷自己在一邊玩,他在追一只蝴蝶,結果落水了,我們下去救他,我沒有想過自己不會游泳,結果抓住了羅鳳影。我們得救了,但麥小谷沒有獲救。

        男人問,她不救小谷,救你?

        程東雷說,我不會游泳,我抓住她,她根本沒辦法,都是我的錯。

        男人問,你到的時候,小谷已經(jīng)落水,還是你到之后他才落水的?

        程東雷說,我到之后他才落水的。

        男人問,你們那時候在干什么?

        程東雷說,我跳舞給羅鳳影看。我表演我比賽獲獎的舞蹈,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小谷。

        男人仍緊緊盯著程東雷的眼睛說,年輕人,說假話是要負責的。

        程東雷說,我沒有說假話。

        男人詛咒般地說,如果哪天我發(fā)現(xiàn)你說了假話,老天會讓你再成為啞巴的。

        程東雷出院的時候,羅鳳影也早離開了醫(yī)院,她也沒有再回到訓練中心。程東雷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法,如果她不找他,他將沒有辦法再見到她了。程東雷一直等著羅鳳影來找他,一個多月過去了,她還沒有來。程東雷想,也許他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這時候的程東雷已經(jīng)被一家演藝公司聘請為舞蹈演員。他們舞蹈隊在緊張地排練一個節(jié)目,要到上海參加一個全國性的舞蹈比賽,目前正在尋找和程東雷搭檔的女主角。那天晚上,舞蹈隊的指導老師黛紅玲帶著他去觀看一場現(xiàn)代舞的演出。黛紅玲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是一名資深的舞蹈家,干練而睿智。當領舞的演員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時候,程東雷一眼看出她就是羅鳳影。這場演出幾乎是羅鳳影一個人的獨舞晚會,這個已經(jīng)在舞臺上消失了好多年的著名舞蹈演員復出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裙子,在空曠的舞臺上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跑步,跳躍,旋轉,出神,她舒展著變幻莫測的姿態(tài),在用她的身體,不,在用她的整個生命詮釋著舞蹈,或者說她正用舞蹈詮釋著自己的生命。

        表演結束,全場觀眾起立,向羅鳳影致以熱烈的掌聲。他們用這種方式歡迎她的回歸。

        程東雷和黛紅玲在門外告別后,他一個人又來到了舞臺后場找到了羅鳳影。羅鳳影變化很大了,她看起來是那樣性感有活力,再不像在福利院的時候那樣的頹廢了。也許是舞蹈讓她的生命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羅鳳影看見程東雷很吃驚,抓住他手臂說,你在后面的側門等我。

        程東雷在側門那里等了足有半個鐘頭。羅鳳影裹著黑色的頭巾出來,抓住他胳膊就走。她把他帶到了一個咖啡館里。兩人坐下來后,羅鳳影解下了頭巾。她的臉完全展露在了程東雷的面前,那是一張惶惑痛苦的臉,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舞臺上的神采飛揚。

        程東雷說,你剛才跳得真棒,你的生命就應該是為舞臺而活!

        羅鳳影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以為我能做到,但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更重更深的痛苦中。程東雷說,沒有人會知道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羅鳳影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舞臺是我的生命,開始的時候我為了所謂的愛情放棄了舞臺,我又為了小谷放棄了我的生活,到最后我什么都沒有。

        程東雷說,我知道你是想做回你自己。

        羅鳳影繼續(xù)說,我愛小谷,雖然他是那個樣子,但是他也有生命,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愛他越深,我的痛苦就越深。沒有哪一個母親能理解我的痛苦。但是那天我不知道怎么想了,也許我精神分裂了,也許是長久壓抑讓我鬼魂附體了。就是在小谷跳著要我手里的鏡子的前幾秒我也沒有想過。但是就是在那一秒鐘里,一切都發(fā)生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羅鳳影說著,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程東雷張開雙臂把羅鳳影抱在了懷里,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可以把這個痛苦的女人抱入自己的懷中了。他的嘴唇又摸索著尋找著羅鳳影的嘴唇。

        羅鳳影掙扎著說,不,不要。

        程東雷堅定地說,我愛你。

        羅鳳影仍然掙扎著說,我不配。

        程東雷知道羅鳳影不能接受他的心結在哪里了,這次他沒有再放開她,而是更緊地抱住了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了羅鳳影的嘴。

        羅鳳影的掙扎慢慢變弱,最后完全沒有再避讓,她主動迎住了程東雷的嘴,兩人吻在一起。程東雷聽見羅鳳影嘴里含混地喊道,小谷,小谷。

        程東雷忍不住雙眼流淚,他嘴里也含混地喊著,媽媽,媽媽。

        他們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驚懼,但又都放下了,更緊地抱著吻在了一起。他們一起回到了羅鳳影的寓所,那是一間三居室的房子。這個晚上,在彼此尋求溫暖的強烈愿望驅使下,同時懷著深深的負疚感,他們結合在了一起。

        第二天,程東雷回到舞蹈隊的時候,黛紅玲叫住了他。她說,昨晚那個女人怎樣?

        程東雷呆了呆,他以為黛紅玲知道了一切。他說不出話來。

        黛紅玲說,這個女人的舞還是那么棒,甚至比以前更好了。我想好了,就邀請她作為我們這個舞蹈的女主角,讓她和你搭檔。

        程東雷吃驚地抬起了頭,他沒有想到命運會安排他和羅鳳影以這樣一種方式往下走。

        黛紅玲期待地看著他說,你覺得怎么樣?

        程東雷點了點頭。

        羅鳳影來到了舞蹈隊。

        沒有人不承認,程東雷和羅鳳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舞者。他們只合練了一次,就把舞蹈隊為他們準備的節(jié)目詮釋得盡善盡美。只要樂曲響起,全場安靜下來,整個舞臺就是他們的。他們的節(jié)拍是一致的,氣韻也是一致的。他們的默契讓人感覺到他們本身是一個整體。樂曲里每一個細微的律動,舞蹈中每一個微小的變化,都被他們準確地捕捉到了,并且會在他們的舞蹈中得到準確到位的表現(xiàn)。

        見多識廣的黛紅玲老師也驚嘆他們的表現(xiàn),她說,只有靈魂相通的人才能跳出這樣的舞蹈。

        舞蹈隊的人已經(jīng)預言,他們會在比賽中獲得冠軍。人們已經(jīng)開始在討論如何為他們慶功。

        當然,程東雷和羅鳳影并沒有被這些樂觀的預測沖昏頭腦,他們還是認真地進行排練。事實上,他們并不關心比賽,不關心比賽的結果,他們看重的是,此刻可以這樣以舞蹈的方式進行身心的交流,他們享受著這一過程,就像一對熱戀的人在享受醉人的幽會。

        每天排練結束后,程東雷和羅鳳影會各自離開,但他們會在某一個事先約定的路口會合,然后回到寓所。他們住在了一起。他們覺得沒有必要為任何世俗羈絆住自己。仿佛兩個歷盡劫難的戀人,他們要珍惜難得的因緣。

        黛紅玲有一天突然對他們說,你們排練結束后完全可以一起走。她什么都看出來了。

        羅鳳影對她說,謝謝你的理解。

        黛紅玲說,人們只有羨慕你們的份兒。即便有什么非議,那也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感情,你們盡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你們的愛情。

        黛紅玲的理解和接納多少讓程東雷感到釋然。他想,他和羅鳳影應該可以走到世人面前,像別人一樣去逛街,去餐館吃飯,一起參加朋友們的聚會。但是羅鳳影拒絕了。除了去舞蹈隊訓練,她一直待在家里,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羅鳳影說,能這樣生活,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程東雷發(fā)現(xiàn),他們的屋子里沒有一面鏡子。程東雷沒有問過她,自己買了個鏡子掛在梳洗臺前的墻上。早上羅鳳影進到梳洗間的時候,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叫聲,隨即聽見玻璃破裂掉到地上的聲音。程東雷連忙跑進梳洗間,她看見墻上的鏡子已經(jīng)掉落到了地上,碎成無數(shù)片。羅鳳影的一只手還被玻璃劃傷了,她蹲在那里捂著傷口瑟瑟發(fā)抖。

        程東雷連忙扶起羅鳳影,把她帶到臥室里給她包扎傷口。羅鳳影瑟縮在被子里哭了。程東雷把她抱在了懷里。程東雷知道,羅鳳影還活在過去的傷痛和深深的自責里。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心結,他們只有邁過這一道檻,才能開始他們的人生。他不知道他們將以何種方式渡過這一難關。

        有一天,福利院邀請程東雷回來給孤兒們表演舞蹈。路上,程東雷見到街上到處有祭祀用品賣,才知道當天是中元節(jié),也就是俗稱的鬼節(jié)到了。這是個祭拜死去親人的節(jié)日。表演結束后還有點時間,程東雷買了些祭祀用品來到了那個公園,來到了麥小谷落水的湖邊。程東雷在湖邊點起了香火,他看著平靜清澈的湖水,那一幕讓人痛苦心碎的場景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淚水。這時候,他突然看見湖底有明亮的反光映射上來,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面小圓鏡。

        程東雷四處張望,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正在釣魚,他的旁邊放著一個撈魚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上接著一根長達五六米的長竿,足夠他撈到湖底了。程東雷跟他借了撈網(wǎng)來撈那面小圓鏡。因為湖水清澈,加之湖底基本上是石床,沒有多少淤泥,程東雷很容易就撈到了小圓鏡。他把網(wǎng)兜從湖里提出來,把網(wǎng)兜轉到陸地上的時候,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網(wǎng)兜剛好停在了這個男人面前。他是麥小谷的父親。他手里拿著祭祀品,看來他也是來祭拜麥小谷的。男人伸手從網(wǎng)兜里拿出了那面小圓鏡,疑惑地舉到眼前看著。程東雷看見那面小圓鏡背面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已經(jīng)變成了模糊一團,什么都看不清了。那個男人盯著圓鏡看了一會兒,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步步緊逼地靠近了程東雷。

        男人一字一頓地問道,請你告訴我,為什么這個鏡子會出現(xiàn)在水里?

        程東雷說,也許是小谷當時正玩它,掉到了水里。

        男人說,年輕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說過他當時在追一只蝴蝶。

        程東雷說,他是在追一只蝴蝶,可能鏡子在他口袋里,結果掉到水里了。

        男人說,他那天穿的是T恤,根本沒有口袋。程東雷愣住不敢說什么了。

        男人把手里的祭祀用品狠狠地摔到地上,轉身快步地走開,然后一陣小跑離開了公園。程東雷傻站了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過來,也發(fā)瘋地跑了起來,跑出了公園,攔了一輛車趕回羅鳳影那里。

        他趕到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jīng)把羅鳳影逼到了墻角上,他手里舉著那面鏡子拍著羅鳳影的臉,逼問道,你我都知道,小谷為了鏡子可以不顧一切,你告訴我,這面小鏡子為什么出現(xiàn)在湖里。

        羅鳳影面色慘白,不停地躲避著那面拍在她臉上的小鏡子,靠在墻上顫抖地哭著。程東雷向她連連搖著頭。但是羅鳳影顯然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

        男人仍沒有放過她,蹲下來逼問道,是不是你把他引入了水中?

        羅鳳影流著淚說,好吧,我承認,我把鏡子扔進了水里,引他入水的。

        羅鳳影大聲地哭了起來。

        羅鳳影被拘留了,她要等法院做出最終的審判。

        羅鳳影被關起來后的第四天,程東雷在拘留所里見到了她。程東雷第一句就說,對不起,如果我不去撈那面鏡子你就不會進來了。

        羅鳳影搖了搖頭說,進來是好事,壓在我心里的石頭算是放下了。

        程東雷感覺到一陣心疼,羅鳳影肯定會面臨著不短的刑期,他真的擔心這個一直活在痛苦中的女人能不能面對牢獄生活。他想,這個時候也許只有愛才能夠讓她有所寄托,讓她堅持下去。他把手探進鐵柵欄,握住了羅鳳影的手說,我會等你出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

        羅鳳影搖著頭說,你不要傻了,那樣對你不公平,你那么年輕,沒有必要為了我做這樣的犧牲。

        程東雷突然哭了起來,他像是受了委屈一般說,我的生命里不能沒有你。

        羅鳳影還是搖著頭說,不行,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你給過我快樂,雖然短暫,但已足于讓我品味一生了,我已經(jīng)知足了。

        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決絕的態(tài)度,或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傷痛,羅鳳影提前結束了會面。她說,好了,你回去吧。

        羅鳳影說著站起身來就往里面走。看著羅鳳影的背影,程東雷心碎到了極點。

        因為羅鳳影的被捕,原來要到上海參加比賽的舞蹈節(jié)目沒有辦法進行下去了。而比賽已經(jīng)在即,再物色新的舞伴進行排練已經(jīng)不太可能。整個舞蹈隊陷入了極度的失望當中,但大家知道最痛苦的是程東雷,他的痛苦不止是因為節(jié)目被終止,還有不得不和心愛的女人訣別。

        這個晚上,程東雷獨自一個人來到練舞廳??粗諘绲奈鑿d,他的心碎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才能排遣內心的痛苦。他把那首舞蹈樂曲打開,獨自舞起來。

        他覺得羅鳳影并沒有離開自己,離開舞場,她現(xiàn)在還在和他起舞。他圍繞著她旋轉,把她托舉起來,把她拋出去后又接住,和她纏綿私語。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跟她述說,關于愛,關于傷痛,關于絕望,關于孤獨,關于死亡,關于生命的意義……他想起自己破碎的家庭,想起死去的父親,想起杳無音信的母親,他不知道母親是否還活在世上……他想起他和羅鳳影初次見面的情景,想起他朝著水中的麥小谷重新喊出了聲音,他想起羅鳳影在他懷里痛苦地顫抖,想起她和他在一起時獲得的短暫的幸?!?/p>

        一曲跳完,程東雷一個人站在舞廳中間,淚流滿面。

        突然有掌聲響起來,黛紅玲從角落里走了出來。

        黛紅玲說,跳得太好了。

        程東雷還有點恍惚,他問,剛才我是在跳舞嗎?

        黛紅玲說,是的,我在你這個舞蹈中看到了孤獨,看到了愛,看到了靈魂。我同時還看到了——黛紅玲故意停下來看著程東雷——你猜我還看到了什么?

        程東雷問是什么?

        黛紅玲說,我看到了她。

        程東雷內心一陣感動,他說。謝謝你。

        黛紅玲拍了一下手掌說,我想好了。你就用這個舞蹈去參加比賽,題目就叫“無形的女人”。

        程東雷有點疑惑地問,這能行嗎?

        黛紅玲把手搭在程東雷肩膀上,盯著他的眼睛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舞蹈了,你這個舞蹈是為她而跳。

        程東雷點了點頭。在最后的幾天里,他一直把自己關在訓練房里,不停地演練和完善著這個舞蹈。

        程東雷帶著《無形的女人》到上海參加了比賽。他一個人上臺表演了,當他站在舞臺上剛剛張開懷抱,人們就能感受到一個女人躺在她的臂彎里,她有著長長的頭發(fā),柔軟的腰身,悲苦凄切的內心。她在他的懷里傾訴衷腸,積累力量。她在他不斷地撫慰下變得有生氣起來,她展露出了妖嬈多姿的風情,她脫離開了他的懷抱,綻放絢麗的生命。這個舞蹈明明是程東雷在跳,但是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他們從他的動作里看見這個女人在舞臺上奔跑、追逐,她被這個男人的愛重新催生了激情。突然,他們融合在了一起,他們耳鬢廝磨,纏綿悱惻,他們在舞臺上進行身與心的交融、靈與肉的結合。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們震驚的不是第一次在舞臺上看見這樣的表演,而是震驚于在根本不存在一個女舞伴的情況下,這個舞者竟然能呈現(xiàn)了那樣的表演,而這一切沒有讓人感覺到一絲一毫的不適。觀眾們感受到了愛的激情正在以形而上的方式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沖垮了他們固有的審美方式。他們還沉浸在這一讓他們措手不及的震撼中沒有醒悟過來,仿佛突然有一陣颶風吹來,這個女人瞬間在程東雷的懷里消失了。程東雷一個人在舞臺上追逐著風的尾巴,他痛苦、迷茫……這一切在他身上又轉化為充滿了力量的肢體動作,讓人感受到,雖然這個女人離去了,愛還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留存,并且這愛的力量越來越強大,讓這個男人也變得更強大了。

        舞蹈引起了轟動,《無形的女人》獲得了比賽冠軍。掌聲、鮮花簇擁著他。答謝演出、接受專訪,讓他應接不暇。作為一顆冉冉升起的舞蹈明星,他的未來展現(xiàn)出寬闊的道路來。

        一個記者在采訪他的時候表達了他們的震驚,說,這個舞蹈太不可思議了,問程東雷是怎么能做到這一切的。

        程東雷回答說是愛,深切的愛。當你的痛苦和你所愛女人的痛苦是相同的,當這個女人喚起了你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愛,那么這個女人就活在了你的心里,活在了你的生命中,你就能夠在舞蹈中把她呈現(xiàn)出來了。

        此刻程東雷最想見到的是羅鳳影,他要讓她分享他成功的喜悅。從上?;貋恚號|雷第一時間趕到監(jiān)獄。羅鳳影的審判已經(jīng)結束,她被判了十年的徒刑。

        接待員見是他,說,你來得正好。

        程東雷被直接帶到了監(jiān)獄長辦公室。監(jiān)獄長是個和藹可親的男人。他先讓程東雷坐下,并給他倒了杯水。監(jiān)獄長說,你先安靜一下。

        程東雷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著急地說,有什么事情請盡管說。

        監(jiān)獄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遞給程東雷。那是羅鳳影的筆跡。程東雷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親愛的東雷:

        我決定離開人世。我之所以走,不是因為我無法面對這漫長的牢獄生活,而是我無法面對我犯下錯誤和由此產(chǎn)生的愧疚和痛苦。我想起離去的小谷,內心就不得安寧。我必須死去,去到他的世界里陪伴他。我在人世沒有因為他而得到快樂,我想在那里我一定能。請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想念我,沒有我,你會有更幸福的人生!

        羅鳳影

        程東雷的雙眼迸出淚水來,他哽咽地說,不,你不能死,我不能沒有你。

        監(jiān)獄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不要難過,她沒有死,她被救過來了。

        就在三天前的深夜,監(jiān)獄的巡查員在單獨牢房內發(fā)現(xiàn)羅鳳影用被蒙住了頭不動,叫她也沒有反應,于是用鑰匙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她把被里撕成布條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萬幸的是,在進行了緊張的搶救之后,她終于又活了過來。

        程東雷轉悲為喜,站起來說,她在哪里,快帶我去見她!

        監(jiān)獄長盯著他的眼睛突然說,我們發(fā)現(xiàn)她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應該是你的骨肉。

        程東雷呆住了。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未嘗不是個好事。新的生命誕生,會是個新的開始。他再次朝監(jiān)獄長喊道,快帶我去見她!

        程東雷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見到了羅鳳影。

        羅鳳影虛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聽見程東雷走進來,無力地睜開眼睛??粗碾p眼,程東雷感覺自己的心要碎了。

        程東雷向前一步跪在了床前,抓住了羅鳳影的手說,孩子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一定是他冥冥中的安排,一定有某種旨意。

        羅鳳影的嘴唇顫抖著,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程東雷更緊地握住羅鳳影的手,把孩子生下來,活下去,為了孩子,也為了我。

        羅鳳影說,這是不允許的。

        程東雷不假思索地說,我們馬上結婚,我已到了結婚的法定年齡,這回你不能再拒絕我了。

        羅鳳影的淚水終于從眼里滾滾地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好吧。

        監(jiān)獄派車帶著羅鳳影和程東雷去辦理了結婚登記。

        這是婚姻登記處有史以來辦理的第一個還在服刑的女犯人的結婚登記,所有聽說了他們故事的人都心潮澎湃,一路給他們開綠燈,他們很順利地辦理了結婚登記。

        程東雷和羅鳳影的婚禮就在監(jiān)獄里舉辦。在四周都是鐵窗的一個大廳里,人們?yōu)樗鼈儝炱鹆瞬蕩Вb起了彩燈。程東雷還買了婚紗給羅鳳影穿上,她要讓羅鳳影做一個真正的新娘。

        在大家的歌聲中,他們手牽著手來到了監(jiān)獄長面前。這個開明和藹的老人是他們的證婚人。他對著他們說,我同意舉辦這個婚禮,并愿意為你們證婚,是因為你們的愛讓我們明白,不管是平常人還是曾經(jīng)犯下錯誤的人,他們都有愛的權利。愛使人獲得尊嚴。祝福你們!

        程東雷和羅鳳影感動得哭了。他們覺得,即便是在教堂里舉辦婚禮,也不可能獲得比獄中婚禮更好的祝福了。

        作為羅鳳影合法的丈夫,程東雷開始為保釋羅鳳影奔忙起來。經(jīng)過一番嚴謹而煩瑣的程序,羅鳳影終于獲準進行監(jiān)外執(zhí)行,待其生下孩子并結束哺乳期后再回到監(jiān)獄服刑。這在他們來看來,已經(jīng)是巨大的法外開恩了。

        程東雷把羅鳳影從監(jiān)獄里接回了家中。這時候羅鳳影懷孕已經(jīng)半年了,肚子明顯鼓了起來。

        程東雷已經(jīng)是一個很有名氣的舞者,他總能接到各種演出邀請,要到處去演出。他請了個保姆幫忙照料羅鳳影。他的收入足以支付這些必需的生活開支。演出一結束,不管多遠,程東雷都會馬不停蹄地趕回家,陪伴在羅鳳影的身邊。他們懷著感恩之心等待著新生命的到來。

        不久后,羅鳳影順利產(chǎn)下了一個男孩。他脫離羅鳳影身體的第一秒就發(fā)出了嘹亮的哭聲。各種檢查指標都表明這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護士抱著清洗過后的嬰兒來到羅鳳影的床前,放在她的懷里。嬰兒好像感受到了母愛,舞動著手觸碰著羅鳳影的臉。

        羅鳳影對一旁激動的程東雷說,你給他起個名字吧。

        程東雷脫口而出,就叫麥小谷吧。

        羅鳳影感到意外,她說,你不介意嗎?

        程東雷把羅鳳影摟住了,說,不,我怎么會介意呢?小谷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是上帝把他又派回了我們身邊。

        羅鳳影叫著小谷的名字,把臉埋在襁褓中,激動地流下了淚水。

        養(yǎng)育幼小的生命總是美好和快樂的,這樣的時間甜蜜而又短暫,轉眼一年時間就過去了。羅鳳影的哺乳期已盡,她要再回到監(jiān)獄服刑。這一天的到來,他們沒有感到難過,仿佛羅鳳影此去是回趟娘家一般。

        事實上也是如此,羅鳳影再次回到監(jiān)獄中,里面的人就像迎回了一個親人一般。他們對她噓寒問暖,問她小麥小谷的情況,問她程東雷的情況。羅鳳影被巨大的溫情包圍著。躺在狹小的監(jiān)牢里,每天一次短暫的放風時間,日復一日重復乏味的勞動,這對羅鳳影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懲罰,她每一天都在用感恩之心對待這一切,生活在她面前變得美好起來。

        程東雷周末都會開車帶著麥小谷從城里來到監(jiān)獄探望她。不管是刮風下雨,不管天有多冷,程東雷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到來,雷打不動。每周都能見到程東雷和麥小谷,這是羅鳳影在監(jiān)獄中最甜蜜的時光了。

        在獄中的第二年,因為一貫的良好表現(xiàn),監(jiān)獄特別為他們開辟了探視親密房。他們的探視終于可以不再隔著鐵柵欄,可以在房間里面親密地擁抱,完成身心的交融。這樣的探視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家庭相會。程東雷有時候會覺得,他的家其實就在獄中,他周一到周五到城里去只是去工作,而周末帶著麥小谷來到監(jiān)獄和羅鳳影見面,那才是回到了家中。他把這一感覺告訴了羅鳳影。

        羅鳳影躺在他的懷里說,是的,每次你們來,我感覺到你們是在回家。

        麥小谷已經(jīng)開始學會說話,他聽見了程東雷和羅鳳影的對話,他記住了。每次到了周末,他都會對程東雷說,爸爸,這周我們回家看媽媽嗎?

        每次走進探視房,看見羅鳳影已經(jīng)在里面等著他們,麥小谷就會大聲地叫道,我們回家了,蹣跚著跑到羅鳳影的懷里。

        這時候羅鳳影會抱起麥小谷,把他高高舉起來說,歡迎我的寶貝回家。

        麥小谷會發(fā)出快樂的笑聲。

        當然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等待周末的很多個夜晚,如果外面剛好有月亮,月光會像一道光柱一樣投射進來,落在地面上。這多么像舞臺上的燈柱。有一天晚上,羅鳳影忍不住從床上下來,走到了光柱中跳起舞來?,F(xiàn)在她當然還會想起離去的麥小谷,想著他撲騰著沉入水中的樣子。她仍然會感到心碎,會滴血。好在現(xiàn)在有了程東雷,有了新的麥小谷,她終于可以平靜下來審視自己的過錯,審視自己的內心。她明白過來,只有真心的懺悔才能使自己得到解救。

        羅鳳影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跳著舞。狹小的牢房空間并沒有局限住她的舞姿,四周的鐵柵欄成了舞蹈的依托,她攀附在鐵柵欄上,扭曲旋轉著自己的身體,仿佛這個舞蹈就是這些鐵柵欄派生出來的靈動的生命。倘若沒有這些鐵柵欄的存在,她這個舞蹈就無可依托,也無法存在。不知不覺跳了很久,等她停下來時,四周突然響起了掌聲。這個監(jiān)房里用鐵柵欄分隔起來十幾個小間,每個小間里面都住著一個女犯人。她們也睡不著,看了羅鳳影的舞蹈后,都被震驚了。

        “你跳得太好了?!?/p>

        “我感覺到我們這樣被關著,并不是壞事?!?/p>

        “我感覺做一個舞蹈家真的不容易。”

        這些女犯人都是沒有多少舞蹈常識的人,她們很多甚至沒有正經(jīng)地去觀賞過一個舞蹈,然而在這樣的監(jiān)牢里,在這樣孤寂難眠的晚上,她們竟然在羅鳳影的舞蹈里讀出了那么多東西。

        中秋節(jié)到了,監(jiān)獄要為在押的犯人舉辦一場晚會,幾乎所有的節(jié)目都是犯人們自編自演的。羅鳳影的舍友們都推薦羅鳳影上臺表演。羅鳳影本來不想暴露她作為一個舞蹈演員的身份,她以前心里或多或少地覺得在監(jiān)獄里展示舞蹈是一種蒙羞,但是那個晚上舍友們的掌聲,和她們眼中流露出被打動了的神情,讓她認識到,往往是最封閉和黑暗的地方,舞蹈可能反而能燭照人的心靈。

        她答應了她們的請求,決定在中秋節(jié)晚會上表演一個舞蹈。程東雷和麥小谷作為犯人家屬的代表,也將被邀請來觀看晚會。程東雷帶著麥小谷來探望羅鳳影的時候,他得到了這個信息。

        程東雷提議道,不如,我們一起登臺為他們表演吧。

        羅鳳影的眼睛一亮。他們兩人曾經(jīng)排練過一個很棒的舞蹈要去參加比賽,但是因為羅鳳影入獄,他們沒有機會向世人展示這個舞蹈,或者說他們兩人還沒有過一次合作的演出。羅鳳影接受了這個建議。

        羅鳳影說,我對舞蹈的意義有了新的認識。羅鳳影對程東雷說起了那個晚上她情不自禁跳出來的舞蹈,說起舍友們的掌聲。她同時在程東雷面前又把那個舞蹈跳了一遍。

        程東雷看完后流下了淚水。

        程東雷說,我知道,你這個舞蹈是為麥小谷跳的,它應該有個名字,叫作《水中的鏡子》。

        羅鳳影說,好吧,就叫這名字。

        他們兩人當即進行了合練,新的靈感不斷迸發(fā)出來,他們感覺到這個舞蹈將完全釋放他們多年來積累的情感和傷痛。

        中秋節(jié)晚會如期舉行。舞臺設在監(jiān)獄院墻內的露臺廣場里。四周是高高的院墻和鐵絲網(wǎng)。一輪明月懸掛高空。崗哨上的探照燈從兩邊落到舞臺上,堪比任何劇場的追光燈。臨近幾個監(jiān)獄的犯人都集中到了這里,男女分成兩個方塊整齊地坐著,足有千人之多。

        舞蹈開始了。舞臺上的燈光都暗了下來。先是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媽媽,你常說,我是上帝送給你最好的禮物,但是為什么你又把我送回到他老人家那里呢……”

        這是麥小谷的聲音,程東雷錄制的。麥小谷的旁白在這個舞蹈的不同階段出現(xiàn)。所有的犯人都知道,這個舞蹈改編自真實的故事。而為他們表演的,就是故事的主人。他們一聽到麥小谷的聲音,心一下就被抓住了。

        一柱燈光落在舞臺上,罩住了臺上的羅鳳影。她穿著黑色的舞裙,她佇立、奔跑、聆聽,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她激動,她迷茫,她痛苦,她無聲地呼喊……水被拍打的聲音響起,氣泡升起的聲音響起……麥小谷的旁白響起:媽媽,這里好暖和,我的身體在升起,媽媽,你感覺到了嗎……程東雷出現(xiàn)在舞臺的一角,另一柱燈光落在他身上。他跑動,他聆聽,他和羅鳳影時分時合……水流動的聲音和氣泡冒起的聲音又響起……這些聲音是那樣的清脆而又扣人心弦,仿佛每一個氣泡在水里的破滅都是一次震動人心的事故,讓他們兩人震驚和不安……而只有當流水經(jīng)過才能撫平所有的驚慌和不安……

        這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完全描述的舞蹈。這是一個只有程東雷和羅鳳影才能詮釋的舞蹈。幾乎所有的犯人都為之動容,這些犯下形形色色的罪的人完全看懂了這個舞蹈,好多人低下了頭,默默地擦拭著淚水。他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開始反省自己的罪行。

        舞蹈終于結束了。

        犯人們鼓起了熱烈的掌聲。他們一邊擦拭著淚水一邊鼓著掌。如果不是禁止行動,他們肯定會站起來鼓掌,或許還會沖動地跑上舞臺和他們擁抱。舞蹈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很快,這個舞蹈開始在監(jiān)獄系統(tǒng)里面流傳。甚至有人提議羅鳳影和程東雷去他們的監(jiān)獄表演。監(jiān)獄的管理者們認為,沒有任何形式的思想教育可以像這個舞蹈一樣感化犯人。

        監(jiān)獄當然樂意羅鳳影去給犯人們表演。羅鳳影也樂意去表演。程東雷推掉了很多商業(yè)演出的機會,全力配合監(jiān)獄的演出安排。他們兩個人一個監(jiān)獄一個監(jiān)獄去演出,每一場演出,他們都全身心地投入。仿佛每一次表演,都是這個舞蹈第一次在觀眾面前亮相。他們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這樣的重復演出有多么的枯燥和乏味,幾乎在每一次的演出中都得到新的感悟和體會。演出也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相聚的時間,他們甚至覺得,每一次登臺表演,其實是老天恩賜的一次額外的幽會。他們在舞蹈中相親相愛,共同承擔罪責,一起接受洗禮,完成身心的解脫。

        他們幾乎在每一次的表演結束后都會飽含熱淚,然后緊緊擁抱。他們同時看到了那些犯人們流下的淚水。這淚水是給他們最好的回報,遠比掌聲更讓人欣慰。因為他們知道,那些淚水是他們內心的善念覺醒后的結晶。這一點他們感同身受。

        有一天,監(jiān)獄長讓人把羅鳳影帶到了他的辦公室。他拿起一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文件,鄭重其事地向她宣布,鑒于你對教育感化犯人做出的突出貢獻,你被減刑一年。

        羅鳳影說,這真是意外的驚喜,非常感謝你。監(jiān)獄長說,我們還會繼續(xù)為你申請減刑的。

        羅鳳影內心是高興的,因為她覺得這是對她付出的一種認可,但是她覺得離不離開監(jiān)獄并不那么重要了。她對監(jiān)獄長說,我似乎并沒有想過要急于離開監(jiān)獄。

        監(jiān)獄長說,即便你被釋放了,我們仍然歡迎你隨時回來。

        他們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

        十一

        一個舞臺劇的導演不知道從哪個渠道知道了這個故事。他找到了程東雷。他想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這是一個著名的導演,他導演的幾個舞臺劇在國內引起過很大的轟動,還獲得過國際性的大獎。幾乎沒有人能拒絕他的邀請。

        程東雷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只要參加這個導演的舞臺劇,他的舞蹈事業(yè)將邁上一個更大的臺階。在探監(jiān)的時候,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羅鳳影。她想都沒有想就說,我們不能把這個故事給他,更不能到外面去演。

        程東雷不解地問,為什么?

        羅鳳影說,我有我的理由。

        見她態(tài)度這么堅決,程東雷只好打消了念頭。

        那個導演不死心,請求程東雷帶著他來到監(jiān)獄見到了羅鳳影。

        導演在羅鳳影面前打開話匣子,這個故事讓我感動,它讓我看到人在痛苦和矛盾中的艱難選擇和內心艱難的救贖,故事彌漫著哀傷、迷茫、痛苦的氣息,然而這又是一個有關愛的故事,一個喚起生命激情的故事,一個救贖內心的故事,無論你從哪個角度解讀這個故事,都發(fā)現(xiàn)它具有多樣的意義。這個故事太了不起了。

        程東雷應和道,是的,有時候我想起來,自己都會感動。

        導演顯然陶醉在了自己的講述中,他繼續(xù)說道,我將用全新的理念打造這個舞臺劇,最好的舞美,最好的燈光,最好的配樂,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流的。這個舞臺劇有對話、有動作,有表演,你們的故事將在舞臺上得到完整地呈現(xiàn)。這個舞臺劇最重要的是還有舞蹈。你們在各個階段跳的舞都將在舞臺上得到完美的表現(xiàn),不同的階段你們的舞蹈將詮釋不同的內容。比如在牢房的夜里你獨自跳舞的那一段,你想象一下吧,鐵柵欄把舞臺分隔成無數(shù)個小牢房,你在其中的一個牢房里跳舞,穿著白色的囚服,燈關罩住你,四周是黑暗的。其他女囚犯站在各自陰暗的牢房里看你跳舞。那些鐵柵欄是可以活動的,它們圍著你不停地變化旋轉。你想象一下吧,那將產(chǎn)生怎樣的舞臺效果。我會用心打造每一場戲,讓每一場都與眾不同而又震撼人心。

        導演期待地看著他們倆。

        程東雷兩眼放出光彩來,說,那將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劇。

        羅鳳影仍然不為所動的樣子。

        導演繼續(xù)說,你們是這個舞臺劇不二的主演。沒有比你們再合適不過的主演了。你們不用擔心服刑的問題,我會做通監(jiān)獄的工作。一個女犯人去做這樣的演出,本身就蘊含了豐富的社會意義,他們會同意的。你真實的身份同時是這個戲最大的賣點。當然這樣說不太好,但你要懂得撩撥觀眾的觀賞欲望。你想象一下吧,各大城市的劇院門口都貼著你的海報,上面是你穿著囚服起舞的照片,當然那些囚服我會讓服裝師做出演出服應有的效果,一點不影響美感。我在海報上打上廣告語:《水中的鏡子——一個女犯人的靈魂洗禮》。這是一個多么棒的創(chuàng)意。我保證,你還沒有出獄,就已經(jīng)是一名紅透半邊天的明星了。

        導演說完,再次期待地看著他們倆說,怎么樣?是決定的時候了。

        羅鳳影還是搖了搖頭。

        導演說,哦,我忘了重要的一點。報酬,對,我會給你們一大筆錢。每次演出你們還可以分成,你們會得到很多錢,你們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羅鳳影說,不是錢的問題。

        導演不解地問,那是為什么?

        羅鳳影說,謝謝你的誠意,但是我不得不遺憾地對你說,我們不會讓你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更不會出演。

        導演覺得不可思議,問道,為什么???!你給我個理由。

        羅鳳影說,這是一個有罪的人的舞蹈。我不會出賣自己的罪惡去獲得任何利益,那將違背這個舞蹈的本意。這個舞蹈只為有罪的人跳,我只在監(jiān)獄中演出。

        羅鳳影的話像一根針一樣扎進了導演的心,他愣了一會兒,爾后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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