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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再生人”太太

        2015-11-14 04:47:54光盤
        廣西文學(xué)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嚴

        假如楨微早點告訴我她是“再生人”,我會考慮不跟她戀愛結(jié)婚的。

        今天上午我們?nèi)^(qū)民政局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今天陽光特別溫暖,街邊這些冬天不落葉的風(fēng)景樹,在微風(fēng)中閃閃發(fā)亮。楨微甜蜜地挽起我的手,頭斜靠在我肩上。我摟住她,頭向她靠緊。走出民政局,快到停車場時,楨微說,你聽說過“再生人”嗎?我搖搖頭,說沒聽說過。她解釋說,就是轉(zhuǎn)世投胎來的那種。我說原來你說的是這個!佛教界還有六道輪回之說呢。我并不相信楨微的鬼話,以為她在開玩笑。楨微卻是認真的,她告訴我她前世也是一個女的,前世去世時只有二十八歲。她是在河里救人后腿抽筋沉入水底淹死的,是那年的夏天。她丟下一個五歲兒子,她正準備懷第二胎,因為意外去世,讓生育二胎的理想成了泡影。對于前世的大事她記得清清楚楚,她的記憶早已經(jīng)得到了前世家人的證實和認可。

        楨微說得很玄乎,我并沒太聽進去。我不相信所謂的轉(zhuǎn)世投胎。人的記憶會隨著大腦的死亡而消亡。說到靈魂,人當然有,這種所謂的靈魂應(yīng)該是人活著時的精神之魂,也會隨著人的離世而消失。如果一個人的靈魂能夠永存,說明這個人留給了世界偉大的思想、優(yōu)秀的物質(zhì)、曠世的文藝作品,等等。

        按計劃,我們領(lǐng)取結(jié)婚證后去楨微的老家認親,請親朋好友喝酒。我是二婚,楨微是頭婚,我們相差十歲。離異多年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直到碰上楨微。楨微是公司人事部招來的員工,工作很努力,上升到部門副總時,我注意到了她。她性格溫柔,為人處世大方得體,還很會關(guān)心人。我就愛上她了。我向她表達愛慕時,她大感意外。我向她表示,我是真心的,不是世俗觀念那種公司老總找小三;我離婚都很多年了,單身貴族。楨微沒有馬上表態(tài),過了差不多三個月,她對我進行了全方位考察后才答應(yīng)做我的女朋友。我們相處很融洽,戀愛十個月后,一致同意結(jié)婚。戀愛的這十個月,楨微見過我的父母兒子和前妻。父母和兒子都接受我的楨微。前妻和她的先生請我及楨微吃飯,前妻給我的結(jié)論是,楨微是你理想的太太。我征求過十幾個周邊人的意見,他們幾乎是同樣的意見:這樣的女人不娶,還要娶什么樣的!我問楨微,要不要征求她父母的意見。楨微說不用,她自己戀愛結(jié)婚又不是父母。她父母聽她的,她找什么樣的男人家里人都不會反對。我跟楨微的父母通過多次電話,我們電話里聊得很投機。除了楨微父母那濃重的沱巴方言讓我聽得吃力,與他們的交往一切都好。

        楨微的沱巴老家離我們這座城市比較遠,坐火車班車都不太方便。我們決定開車去。領(lǐng)取結(jié)婚證的當晚我們什么也沒干,我們熄了燈各自躺在大大的床上說話。我仍然不相信楨微是“再生人”,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相信,她只是告訴我她就是“再生人”。我提醒她幾次早點睡覺,明天還要開車趕路,她話匣子像洪水一樣停不下來。后來我提高聲音明顯生氣地說,你還睡不睡,你不睡我還得睡呢!我把頭蒙著,可腦子里閃出許多奇奇怪怪的畫面。這些畫面在這個安靜的深夜令人懼怕。

        楨微起得比我早,我睜開眼時,她已經(jīng)洗漱完畢,正在整理行李了。她很興奮。她準備了許多禮物。這能理解,就要回娘家了,而且是帶著姑爺回娘家。最終她準備的禮物塞滿了我們的商務(wù)車。

        走了四五個小時的高速,再走幾十公里的國道,才進入通往沱巴山區(qū)的鄉(xiāng)道。跟楨微戀愛后,我注意到了沱巴。我在網(wǎng)上查閱過有關(guān)沱巴的資料。這個南方的山區(qū)森林密布,有一條美麗的沱巴河,景色十分秀麗。我把楨微介紹的沱巴珍珠一樣串起來,結(jié)構(gòu)成一幅美麗的立體畫卷。沱巴是攝影繪畫愛好者的天堂,是驢友的樂園。我們的商務(wù)車進入沱巴地界時,仲冬的涼意襲上身來,車至坡頂,甚至有冷風(fēng)刮過。楨微發(fā)現(xiàn)我身子打了一個冷戰(zhàn),淺笑著關(guān)上車窗。楨微說要不換個手?我說,不用,讓我體驗一下沱巴的山區(qū)道路。這一路楨微也沒少開車,特別是在高速公路上。楨微爭辯說,還是讓我來開吧,我熟路。我說你從前開過車回家嗎?她說沒有。我說,都是第一次開車行駛這條路,沒有誰比誰更熟。通往沱巴山區(qū)的鄉(xiāng)道雖然彎曲,但路面還不錯,兩人說著笑著就抵達了沱巴鎮(zhèn)。楨微家在沱巴鎮(zhèn)上。這個鎮(zhèn)子很小,據(jù)說鎮(zhèn)上居民只有萬來人,但流動人口最多時達到兩三千。沱巴一年四季有風(fēng)景,游客任何時間來到沱巴都能滿意而歸。楨微家在緊鄰沱巴河的棗子街,她家開著農(nóng)家樂。我們的車剛進入街道,她家門前的鞭炮立即炸響。我踩住剎車,讓所有的鞭炮爆炸完畢。濃濃的火藥味和硝煙充塞街道,我看不見前方。硝煙散盡,我把車緩緩?fù)T跇E微家門前。

        楨微跳下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塊紅頭巾向她甩過來,緊緊罩住她整個頭。楨微被兩個少女夾裹著拉進家門。我站在車邊向人群傻笑,我不知道他們誰是誰,也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失禮儀符合沱巴山區(qū)的規(guī)矩。盡管我是我們那座城市有名的企業(yè)家,見過世面,但此刻,我很緊張。有個年紀稍大的男人向我走來,我猜想他就是我的岳父。我連忙向他鞠躬。沒想到,我認錯了,這個男人后面的那人才是我的岳父。我掏出香煙散給每一個楨微的男親戚,遇上輩分大年長的照例鞠躬。有一個司儀模樣的中年男人用木茶盤托著三杯燒酒遞到我面前。沱巴規(guī)矩,姑爺進門必須連干三杯。這酒挺淡,三杯下肚,我沒什么感覺。

        岳父家來了許多親朋好友,足足擺了五桌。這些我事先都不知道,楨微只說有客人,沒說有這么多。五桌人擠滿了楨微家??腿巳柯渥?,司儀舉行小小的歡迎以及結(jié)婚儀式。司儀讓我站起來,把我介紹給大家。雖然大家都認識我了,但這個環(huán)節(jié)不能少。我向客人們點頭致意。楨微被兩個少女陪著來到大廳。司儀宣布讓我揭開楨微的紅頭巾。楨微羞澀地側(cè)臉看我一眼,做出十分動人的舉動。司儀最后一一介紹客人,我按輩分稱呼他們,但他們像風(fēng)一樣從我腦海里掠過,幾乎不留印記。

        楨微有個八十多歲的奶奶,她老人家聽力不太好,見到誰都愛笑。我向奶奶走過去,祝她健康長壽。奶奶沒聽進去,她卻在點頭笑。

        介紹楨微的親戚,再正常不過了。不正常的是在后面。

        這是楨微的“前世”老公,老嚴。司儀說。

        我不解地看著司儀。司儀重復(fù)一遍。我看著楨微。楨微說,是的。我還沒回過神,司儀又把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介紹給我說,這是楨微“前世”兒子嚴本春。嚴本春走過來說,祝媽媽叔叔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一同前來祝賀我和楨微婚禮的還有她“前世”的親戚代表們??腿酥辛碛袃蓚€“再生人”,一個是十三歲的初中生,一個是四十八歲的中年男子。

        我跟奶奶岳父母楨微的哥嫂以及楨微“前世”老公兒子坐一桌,他們大碗地喝沱巴燒酒。鍋里是燉得一碰就化的臘豬肘子臘豬腳。一些沱巴特有的香菜撒在鍋里或調(diào)料碟里,叫人胃口大開。晚上十點,隨著大家酒足飯飽散席,沱巴小鎮(zhèn)終于安靜下來。這餐酒吃得我暈暈乎乎,眼前這些人像山鬼怪妖,我誤入妖窩。楨微也在我腦子里變得陌生。她張口對我笑時,我竟然看到她張著血盆大口。楨微以“前世”“今生”人的雙重身份,稱呼人、被稱呼,敬酒、被敬酒,每一步我都要跟著。我尷尬。我有一絲恐懼。

        家人客人大人半大小孩,全都放開了喝,人人喝得盡興,人人都喝得醉醺醺。

        我跟楨微的房間在四樓靠北那間。夜晚的沱巴,北風(fēng)呼呼響。窗外黑壓壓一片,我感覺自己跌進了黑洞。楨微送走了客人或者安頓好客人,走進房間。她說水壓不夠,四樓上不來水,我們下二樓洗漱吧。水壓問題一年了還是沒解決。我說,可以不洗嗎?天這么冷,我不想動。楨微說,不行,快起身。聽話。不洗怎么行呢?不洗是不能那個的。楨微抓住我的手用力拉。下樓時,楨微輕輕責(zé)備說,你今天沒喝多少酒,按你的酒量今晚的酒根本不在話下。沒喝多少酒,為什么這么懶,澡都不洗?

        二樓有一個大洗澡間,水量大,水溫夠。楨微脫掉我的衣服,然后脫掉自己的。她說她幫我洗。我任由她擺布,幫我洗好,她叫我先上樓,她洗好后就到。我躺回到床上。屋子里冷冷的。我鉆進被窩,好一陣子才等到楨微。她什么也沒穿,從二樓一直上到四樓的房間。她嘻嘻哈哈地掀開我的被子,說好冷好冷啊。她鉆進被窩后緊緊摟住我。她的身子抖動。我說這么冷為什么光著身子上樓?她笑嘻嘻說,為了我倆做事方便嘛。

        后來我們什么也沒做成。楨微有些遺憾,但她沒生氣,不斷地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定是你太累,來日方長。天大亮,房間外有人走動時,我和楨微同時醒來。是母親上來晾被子,由此判斷今天又將是一個晴好天氣。楨微說。

        四樓除我們住的這房間,其余的是天頂,平時她家里人用來晾曬東西。

        岳母走后,楨微又不老實了。她想著法子逗弄我。我仍然不行。

        你怎么還這個樣啊。楨微埋怨道。見我不道歉不安慰她,她側(cè)過身子。我似乎感覺到她臉上有淚水。

        沱巴鎮(zhèn)上的人行為舉止很正常,昨晚那種虛幻隨著太陽的升起也在我心中淡去。岳父及大哥準備好了早飯。鍋里燉著豬頭骨,一把綠色香料撒在肉上煞是好看。每個人面前都放著調(diào)味碟和一碗燒酒。沱巴人習(xí)慣喝早酒,寒冬的早餐他們十點以后才開始,一直吃到下午三四點,晚上八九點又繼續(xù)吃。山里有山里的規(guī)矩和節(jié)奏。這些與眾不同的節(jié)奏完全因為地理環(huán)境產(chǎn)生。我從來沒喝過早酒,楨微說入鄉(xiāng)隨俗,這早酒你一定得喝,要養(yǎng)成習(xí)慣,未來的日子長著呢。桌上成年男女都喝。岳父帶頭把一大碗燒酒干掉。今早餐桌上全是自家人,氣氛比昨晚輕松多了。酒不好喝,但肉很好吃。岳母說豬肉是土豬,楨微“前世”兒子養(yǎng)的,從別人手頭買過來時二十七斤,到昨晚宰殺二百一十斤,一共養(yǎng)了十一個月。嚴本春是孝順兒子,從他得知他“母親”戀愛后就準備土豬了。豬昨天就殺了,按常理,昨晚應(yīng)該大家分享豬頭骨,可親友們一致建議留著次日,也就是今早特意招待姑爺。豬頭骨上的肉特別鮮美,難怪沱巴人將它視為肉中上品。聽到嚴本春如此孝順,楨微感動得眼睛紅紅的。她拿來一只海碗,從鍋里挑出幾塊上好的豬頭骨。她要為嚴本春留著。

        嚴本春小時候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楨微感慨地說。有一回跟他爸走親戚,雞腿舍不得吃,帶回來讓我吃。

        我說是真的嗎?

        桌上人說真的,嚴本春現(xiàn)在也還這樣,人厚道,對誰都禮讓。

        他們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說,楨微真的記得“前世”的事情?

        我說,楨微真是轉(zhuǎn)世投胎的嗎?

        岳父哧地笑了,認為我的問題特別幼稚可笑。沱巴山區(qū)轉(zhuǎn)世案例自古就有。昨晚來吃飯的那個四十八歲的親戚,他前世是女人,因為難產(chǎn)而死??焖赖臅r候他迷迷糊糊聽見母親說,當女人這么悲慘,下輩子即使當一棵白果樹也要當公的?!八彪y產(chǎn)死后果真轉(zhuǎn)世為路邊的一棵公白果樹。但沒多久,白果樹被人砍死。他便轉(zhuǎn)世投胎為男人。他前世那個村叫牛家?guī)X,轉(zhuǎn)世的村叫白果坪,兩村相距二十幾公里。

        我說怎么認定他就是轉(zhuǎn)世的?岳父說,他能說出前世重要的事情,得到前世家人的認可。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再生人”現(xiàn)象,隨意一勾手就數(shù)出十幾個。我聽得頭皮發(fā)麻。正當我聽得津津有味時,他們不說了。這個爛熟的話題,他們不想再嚼??晌移环胚^。我說,這兩年發(fā)現(xiàn)了“再生人”嗎?岳母第一個接過話說,有啊,白寶嶺蔣瞎子的兒子就是再生人。他兒子前世是他的爺爺。有一天兒子淘氣蔣瞎子要打他,兒子說,你敢打你爺爺?雷劈死你!后經(jīng)過證實,兒子前世就是他爺爺。就是今年夏天的事。他兒子現(xiàn)在還不到三歲。

        我不相信“再生人”,他們深信。我所有的反駁都蒼白無力。

        早飯持續(xù)吃到中午一點,他們都醉了。楨微也醉了。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的話大部分都不清晰。但他們除了話癆手勢更精彩,又都很文明地坐著。我扶楨微上樓休息。楨微走了幾步,就讓我抱。楨微體重不重,我抱她上四樓完全沒問題。我把她放在床上。她雙手鉤住我不讓我離開。我說你喝得太多。楨微不承認自己喝多了。她要我留下來聽她說話。她說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

        楨微是八歲那年認出前世兒子嚴本春的。那年嚴本春在沱巴鎮(zhèn)上讀初中。楨微上小學(xué)二年級。兩所學(xué)校相隔不遠。那天放學(xué)后,楨微隨同學(xué)去中學(xué)那邊玩,在校門口楨微碰上了嚴本春。她喊出前世兒子的名字。嚴本春愣住了。楨微說,我是你媽媽啊!嚴本春不相信。楨微便說出了前世丈夫的名字,還有一些嚴本春童年的事。后經(jīng)過前世丈夫老嚴的多次證實,楨微前世就是他妻子,她前世的名字叫黃仁香。

        楨微說著話,睡著了。晚上八點她才醒過來。大哥當主廚,開始做晚飯。中午喝得醉醺醺的大哥,現(xiàn)在思維很清晰,說話干活有條不紊。不僅大哥,岳父母也一樣。他們醉了都修復(fù)得很快,他們身體里化解酒精的那種物質(zhì)非常強大。跟午飯(早中午飯二合一)一樣,晚餐非常豐盛,兩大壺溫酒擱在火盆邊上。每人前面的大碗都倒?jié)M了酒。喝到一半,岳父開始談經(jīng)論道。他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一輩子都要向善,養(yǎng)善心做善事。做好了這一生,才有下一生的好日子,否則就轉(zhuǎn)世為受人虐待的動物。岳父的話很對,雖然我不認同轉(zhuǎn)世一說,但作為一個人,做好這一生,為人類留下美好的東西這一觀點我贊同。世上所有正派的教派黨派都持這一觀點,并且以正確的方式努力實現(xiàn)這一理想。一切以非常方式達到轉(zhuǎn)世目的的都是邪教和歪理邪說。我闡述了自己的這一觀點,得到岳父他們的贊賞。岳父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是我的好女婿。岳父要敬我一碗。這當然不行,我必須敬他。我端起大碗說,先喝為敬,一口干掉。大哥起哄說,要敬必須敬雙。我敬岳父第二杯時,酒碗被楨微搶掉了,她替我干了酒。岳父調(diào)侃說,嫁了男人忘了老子。

        酒桌氣氛好,喝酒就不在話下。零點時,酒醉飯飽散席。我醉了,楨微也醉了。我們相互攙扶著上樓。楨微說,我今晚要折騰你。她說話算話,整個晚上沒放過我??墒?,我讓她再次失望。楨微不再是我的妻子,她是老嚴的妻子,一個快六十歲的婦女。我腦海里的念頭十分怪異。明知道轉(zhuǎn)世之說目前沒科學(xué)證實,匪夷所思,還是被這樣的文化氣氛俘虜。他們相信有來世,因此努力地做一個好人,人生因此也變得達觀有趣。楨微折騰我到自己困倦無比,凌晨四點多,她遺憾而甜甜地睡去。

        七點多我醒來,楨微還在熟睡。她整個身子壓在我身上,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扳過去。但她嘴里發(fā)出撒嬌的聲音又向我壓過來。

        接近十點,岳父在門外叫我們下去吃早飯。我給岳父開門,岳父淺笑著說,昨晚你們的聲音太大了。我摸摸后腦,表示歉意。岳父不知道,昨晚我們并沒做成?,F(xiàn)在回想起來楨微虛假的聲音的確很大,她忘乎所以地發(fā)聲。也許她在向家人宣布,也許是對我無能的一種反抗。我推醒了楨微。

        楨微起床后說,你很討厭,很討厭!

        早飯照例要喝酒。沱巴山區(qū)無酒不成餐。我申請少喝一點,因為還要開車去看望楨微的“前世”兒子嚴本春。岳父說,那路不好走,車開不了,只能步行。我說有多遠?岳父說,半小時吧。我說,半小時路程不算遠,我能對付。

        不用開車了,岳父就不再顧及我的酒量。其實我的酒量不在他們之下,可是喝沱巴燒酒我遠不及他們。他們的身體適應(yīng)這種純糧土酒。喝得半醉后我和楨微上路。她為“前世”丈夫兒子買的禮物我準備用手提著。東西太多,根本提不了。岳父從樓上取下一對籮筐。我挑籮筐的姿勢,引來他們大笑。楨微接過擔(dān)子。她的童子功還在。她挑擔(dān)的姿勢優(yōu)美大方,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行走也算是一道風(fēng)景。路坑坑洼洼,有農(nóng)用小車輪胎痕跡。路兩邊荊棘雜草叢生,要是會車,定會留下很深的劃痕。走了幾里,我氣喘得不行。楨微跟沒事一樣,呼吸均勻,說話順暢。爬完這個長坡,頂上有一個亭子,我們坐下來休息。

        這是信息亭,主要是發(fā)布失物招領(lǐng)。有粉筆字,也有紙條。在沱巴要是你丟了東西,根本不用擔(dān)心著急,人家尋不到物主就會來亭子里發(fā)布消息。夜不閉戶的傳統(tǒng)仍然在沱巴山區(qū)存在著。沱巴山連著山,水連著水,溪水無一不注入沱巴河。沱巴平均海拔三百多米,山不是太高,但很密。密匝匝的山和森林自古以來自成一體,孕育出自己獨特的風(fēng)土人情。地形地貌改變?nèi)说男愿瘢说男愿駝?chuàng)造別具一格的文化,文化反過來又能改變?nèi)说男愿瘛U驹谕ぷ舆?,眺望四周,我自言自語地說。我這番分析的靈感是突然到來的。其實也是陳詞濫調(diào)。社會學(xué)家文化學(xué)者早就這么說過了。楨微坐在一邊聽我發(fā)感嘆。楨微上過職業(yè)學(xué)院,學(xué)的是食品烘焙。她被招進我們以電子為主業(yè)的公司,純粹是巧合。她業(yè)余時間里讀書比較單一,跟我熱戀后主要精力就放在服務(wù)我上面。她從不看歷史文學(xué)類的書籍,一看就頭痛。我前妻是大學(xué)教授,文化學(xué)者,很強勢,我時常被灌輸她所研究的文化。如今在楨微面前我輕松得多了,再也沒人強迫跟我討論那些枯燥的文化成果。楨微對我的感嘆似懂非懂。她發(fā)現(xiàn)了路邊的刺壇果,說可惜手上沒剪刀,否則我采一籃回去給你泡酒。這東西壯陽。我盯著她,她尷尬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笑著說你是什么意思?她與我對抗起來,說我就是那個意思!她笑著去采刺壇果,那東西有人叫壇罐刺,學(xué)名金櫻子。泡成酒,微甜,如果加上枸杞紅棗桂圓,泡成的酒確有保健功效。趁楨微采金櫻子,我脫下手腕上的表,擱在亭子一個角落,想試驗一下表能不能再回到我的手上。

        遠處的山嶺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紅葉,但不是太紅,不如北方紅葉漂亮,更不及加拿大紅楓。有了紅色點綴,偏枯黃的山嶺就顯得生機勃勃。路邊低矮的植物上還掛著別的野果,有的能吃,有的不能。楨微采了一手帕的金櫻子,她的手指上留下許多碎刺。她采金櫻子有方法,因此沒被刺進肉里。她采下的金櫻子的量可以泡兩斤高度白酒。她將金櫻子當寶貝擱在籮筐里。我說,你前世為老公采過金櫻子嗎?她回想了一下說,想不起來了。

        我們繼續(xù)趕路。這路時上時下,彎彎曲曲。有的地段我似乎見過,后來想起來:它們像我當年去一個礦上玩耍時所見。那時有個高中同學(xué)在礦山工作,他叫我們?nèi)ネ妗N覀円还苍谀莻€偏遠的礦山待了半個月,走完了礦山周邊的山嶺。我出生在丘陵地帶的大城市,對深山老林有著特別的興趣。那次礦山之行給我留下了永遠難忘的印象。特別的記憶可能來自——我們從礦山回來后不久,那同學(xué)就因為礦難離世。

        這地方我熟悉。我停下腳步說。

        楨微放下?lián)?,說仔細辨認一下,弄不好你的前世就是沱巴山區(qū)的。

        我笑著否定了。我敢肯定,雖然有那么一小段地形地貌似曾相識,但只是與當年礦山之旅所見巧合而已。相像,并不等于就是。

        繞過一座山,就見到了沱巴河。這條河流穿行無人無路的山嶺之后,又來到我們面前。

        我說我們走了多久了?

        楨微說,你看看表。咦,你的表呢?

        我說,你爸騙人,這哪里是半小時路程。表?可能落在亭子里了。

        楨微說,表,沒事。我爸不會說謊,他們的行走速度就是半小時左右。看到山腳下的村莊了吧,那就是我“前世”所在的村莊水溪。

        水和溪都是水,這個村為何取這個名字,真的費解。離村還有一里時,楨微帶著我走向河邊。這里是水溪村的女浴場,男浴場在前面更靠近村子的地方。楨微說。這個天然澡堂有一個大石頭砌成的屋子,挺大的,有二十來平方米,供女人們換衣服,屋子沒有門,只有門框。門框朝向沱巴河。這個更衣間其實是多余的,因為任何時候都沒有男人靠近這里。河邊鋪著大石頭,面上光滑如鏡。夏天的夜晚,婦女們就聚集在這里閑聊洗澡。很熱的晚上,她們裸身坐在石頭上納涼聊天,中年婦女還趁機教姑娘們一些女人的知識。洗完澡經(jīng)過男人浴場,她們有的時候會停下來看男人們游泳比賽,享受男人們水中的歡樂。

        我的前世黃仁香在二十八年前的夏天一個夜晚在這里淹死。那晚我錯過了洗澡高峰,等我到達這里時,只剩下兩個小女孩和成人黃久香,那一年我二十八歲,有一個好身板一身好力氣。我剛脫下衣服就聽到了救命的呼喊聲。黃小件手腳抽筋,同伴蔣蘭芳發(fā)現(xiàn)了。我朝發(fā)出呼救聲的方向奮力游過去。水流很急,還好,我沒費時很準確地找到了黃小件,我將她拉起來,讓她臉面朝天,然后游向?qū)Π丁=咏鼘Π叮S久香過來接應(yīng)。黃小件被拉上岸后,黃久香對她進行了急救,蔣蘭芳則朝男人浴場高喊求救。男人們聽到她的呼救聲拼命往這邊跑,等我救上黃小件,他們已接近女浴場。他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黃小件身上,而忽略了我。我的手腳意外抽筋,身子在水中下沉。我被河水斜沖往下游。開始感覺到身子很沉,一直沉到水底,后來身子就輕了,并且我離開了我的肉體向天空飛翔。

        我打斷說,你死了,靈魂飛走了唄。

        應(yīng)該是這樣。楨微說。

        我說,你說得像真的一樣。

        楨微說,就是真的嘛。

        我諷刺地說,如果是你聽來的故事也就罷了,這可是你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而且你也沒必要編這樣的故事來騙我。

        楨微委屈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我相信你沒有說謊,但這里面一定有一個什么樣的東西,這個東西連你自己也沒弄明白。

        楨微說,不是迷信,肯定是有科學(xué)道理的,只是現(xiàn)在的科學(xué)還無法解釋罷了。

        基于BGP的二維路由協(xié)議與傳統(tǒng)BGP的信息交互過程一樣,只不過需要對信息交互報文進行必要的擴展,使其能夠支持二維路由相關(guān)信息的傳遞。另外為了能夠支持二維路由的增量部署,在設(shè)計BGP二維路由協(xié)議的時候,需要保證二維路由協(xié)議與傳統(tǒng)路由協(xié)議的兼容。在本文中,我們是基于MP-BGP實現(xiàn)的域間二維路由協(xié)議。

        我說,世界如此之大,為什么“再生人”在沱巴這么多?別的地方極少聽說,絕大多數(shù)地方一個也沒有。

        楨微說,這個我無法解釋。我們這里的“再生人”無一人欺世盜名,我們沱巴人從不撒謊。

        自從認識楨微以來,我未發(fā)現(xiàn)她撒過謊,她是一個誠實的有一不說二的女人。她有著十分優(yōu)秀的品質(zhì)。這是我愛上她的重要原因。

        我和楨微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石頭沁涼沁涼的。這里的風(fēng)光非常好,收割后的田里種著蘿卜和各種蔬菜,綠油油一大片。空氣極好,全國一流。而我們生活的那座大城市,三天兩頭就鬧霧霾,極少見到藍天白云。楨微走到河邊,手伸進河里玩水。她說,你也來吧。我的手也伸進河里。河水溫暖,身子因手暖而暖暖的。我說,你記得前世救人去世之外的洗澡故事嗎?楨微說,除了這件事,別的記不得了。我認出前世兒子嚴本春后,兩家就常來常往,嚴本春上初中時就住在我今世的家,他管我父親叫外公。假日里我時不時來水溪村小住,幫嚴本春洗衣做飯。夏天的夜晚會隨村里的女人們來女浴場洗澡,嬉戲。大家一同洗浴是非常快樂的。

        黃仁香淹死了,她們不怕鬼嗎?還敢繼續(xù)來洗澡?我說。

        我說,黃仁香死后老嚴再娶了嗎?

        楨微說,娶了王花姑。認親后,王花姑叫我姐姐。

        我調(diào)侃說,像舊社會的大小老婆一樣。

        楨微假裝生氣地推我一把,說,去你的。王花姑為老嚴生了一男一女。

        我說那個黃小件呢?

        早嫁到外鄉(xiāng)生兒育女了,但是她時常帶著老公孩子來看望我,還把我當救命恩人。她說。算下來,小件應(yīng)該快四十歲了。她叫我孃孃,她的孩子叫我婆婆。

        這關(guān)系真夠復(fù)雜混亂的。我說。沒想到你有這么一個復(fù)雜的背景。

        我們起身向水溪村走。路緊鄰沱巴河,是一條可以行走拖拉機的機耕道。楨微挑著擔(dān)子走在前面,她對此村了如指掌。到達村口,碰上了村里人。他們熱情地跟楨微打招呼,說黃仁香回來啦!這個是姑爺吧。楨微從籮筐里掏出糖果分給在場人。對方推辭,雙方客氣了好一陣對方才收下。對方收下后熱情地邀請我們說,去家里喝茶吧。楨微應(yīng)付說,好的,等會兒過來。他們夸我長得很好看。我給男人們散香煙,謙虛說,我長得歪瓜裂棗,哪有你好看!說笑幾分鐘后,楨微帶我走向前世的家。

        老嚴早就料到楨微會帶著我上家里來,準備好了鞭炮,還未到門邊,他的鞭炮就點響。聽到鞭炮聲,村民過來看熱鬧。

        原來是黃仁香領(lǐng)著姑爺回來了。他們議論道。

        我在鞭炮聲中給看熱鬧的男人們散發(fā)香煙,楨微放下?lián)釉谝慌韵蛭医榻B對方的身份。她是以黃仁香的身份出現(xiàn)的,因此她的輩分就不低。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跑過來叫奶奶。楨微抱起他親了又親。本春的兒子,楨微對我說。孩子叫我爺爺。我撫摸了一把他紅撲撲的臉蛋。楨微轉(zhuǎn)身從籮筐里掏出一個玩具送給孩子,說,虎子,喜歡嗎?虎子說,喜歡,謝謝奶奶!

        嚴本春走向前來,他大聲地叫了一聲媽。他是從地里聽到鞭炮聲跑回來的。楨微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說,穿這么少不冷嗎?嚴本春說,不冷,干著活哪會冷。

        老嚴站在門前傻笑,我們注意到他時,他說,黃仁香、姑爺辛苦了。他把我們迎進屋。我跟老嚴坐下來閑聊,楨微則像女主人一樣進屋去了。嚴本春忙著殺雞宰鴨,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打下手。說著話,王花姑手提盛滿新鮮蔬菜的菜籃回到家。她對我說,這是姑爺吧?我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她立即說,我是妹妹?。?/p>

        老嚴六十四歲,王花姑五十一歲。農(nóng)村人相對比城里人顯老,但他們的身體非常棒。我稱老嚴哥,嘴順,但叫王花姑妹妹,就很別扭。

        楨微回到水溪村,老嚴大擺宴席。近親不在話下,各家各戶都有代表被邀請。開席時要放鞭炮,席間要放多次鞭炮。席間休息,男人們抽煙,女人們閑聊。每喝酒十杯為一節(jié),節(jié)與節(jié)間就是席間。喝酒用大碗,男女老少齊參與,這與沱巴鎮(zhèn)上人一樣,據(jù)說,沱巴山區(qū)村村寨寨都一樣。一餐酒席下來,不醉倒百分之八九十不算喝過酒,主人會很沒面子。

        同席的有兩個“再生人”,無論年齡大小他們都以前世的身份出現(xiàn)。據(jù)說,沱巴山區(qū)一共有近百位“再生人”。再生,在沱巴山區(qū)從來就不是什么怪事,也是無須懷疑的正常事。當我趁著酒性跟大家探討“再生人”現(xiàn)象時,他們都譏笑著把我的話題掐滅了。

        楨微從回到水溪村起,她就是黃仁香了。人們把她當黃仁香,我就被有意無意地晾在一邊。他們來敬酒,敬老嚴跟她兩口子,又敬老嚴跟王花姑兩口子,敬我,則是單獨的。有一陣子大家都在說黃仁香的好,那些看著黃仁香嫁進村又見到她淹死的人,分別回憶了黃仁香的許多具體事件。后來,楨微告訴我,對他們憶起的事件,她一件也記不得了。大家都在說黃仁香的好,楨微面帶幸福的微笑,很受用。嚴本春及虎子,以及老嚴個個都露出自豪的表情。

        終于有一個長輩想起了我,他說,黃仁香都這么好,楨微絕差不到哪里去。姑爺,你遇上楨微,是你三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回答說,是的。楨微是我們那座大城市一流的好女人。長輩說,我們沱巴人人人都一流。眾人附和說,說得好。他們共同舉起酒杯,一大碗酒仰脖干掉,然后發(fā)出歡快的咂嘴聲及喊聲。

        這餐酒席喝得很長很長,一直到了太陽落山,天黑下來。他們能喝能吃,肚子像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這里剛結(jié)束,那邊又在準備晚飯了。我醉得一塌糊涂,但除了上了兩次廁所,卻沒有嘔吐之意。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身子飄然欲飛。嚴本春虎子還有嚴本春的弟弟將我?guī)缀跏潜е湃氪采稀?/p>

        我大約是做夢。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我前世是一個男人,去世時八十八歲。我兒孫滿堂。我前世是無疾而終。晚飯時,所有兒孫都回來了,他們個個敬酒祝我長命百歲??墒钱斖砦揖退懒?。我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我看到他們都在哭,我想跟他們說話,但我說不出。曾經(jīng)跟我好過的女人們都過來看我,她們并不悲傷。有一個我的老相好早我兩年去世,她也來了,她拉著我的手,說,來,跟著我。我倆飛上天,飛過了千山萬水。前面有一座很高的山擋住我們的去路,山頂上站著一個白胡子老人,我的老相好把我交給了白胡子老人。然后老相好甩下一把淚說,去吧。老相好轉(zhuǎn)身消失了。白胡子老人把我領(lǐng)到一個叫桂城的大城市。白胡子突然不見了,我也迷糊地睡著……大約我就這樣投胎轉(zhuǎn)世了。

        我前世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上,那鎮(zhèn)子叫什么虹來著。

        我被楨微搖醒。她說,起來,吃晚飯了。我說,你打擾我啦。我正在回憶我前世小鎮(zhèn)的名字呢。

        她說,你回憶起了什么?

        我說,我看到了我的前世。我前世是一個男人,一個有很多女人的男人。我八十八歲去世。那小鎮(zhèn)叫什么什么什么虹。我與我的女友們相處得很和諧。

        楨微說,別著急,總有一天會回憶起來的。

        我說,我什么也吃不下,酒倒醒了不少,但我厭酒。

        楨微說,起來吧,大家都盼著呢。總得給我面子吧。

        我說,在你前世的家,我不需要面子。你也不需要。

        楨微說,前世過去了,今生也是很重要的。起來。楨微把我拉到餐桌上,晚餐客人們不見少,大家都興致勃勃地準備開吃。楨微說,晚餐才是正席,午餐只是熱身。

        沱巴該有的禮儀在這一晚上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恕我不贅述。到這天晚上我才發(fā)現(xiàn),酒竟然能解酒。我在現(xiàn)場熱烈的氣氛感染下,越喝越清醒,到達深夜酒席散時,我只有微醉。我發(fā)現(xiàn),中午客人們醉倒一大片,晚上卻只有少數(shù)人大醉。

        說是微醉,待我洗漱好,我發(fā)現(xiàn)我有七八成醉了。楨微送我去房間。房間比較小,卻擺著兩張木床。這種木床我曾經(jīng)在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招待所睡過,很簡易的。床不寬,也就一米二三吧,睡兩個人比較窄。好在還有一張床,楨微可以睡那張。楨微為我蓋好被子,抱歉地說,今晚要委屈你了,你一人睡吧。我得跟老嚴睡。我一收腹坐起來,說你說什么?楨微重復(fù)了一遍。我說你們太荒唐了吧?你是我的太太,憑什么跟別的男人睡!再說,你們把王花姑擺哪里?楨微說,我回到這個家就是黃仁香,不跟丈夫睡跟誰睡?從我們雙方確認身份后,我每次到這個家來都跟老嚴睡的。那時我還小,再小我前世也是老嚴的老婆。老嚴討王花姑當老婆后,我們?nèi)怂粡埓?,我們分別睡在老嚴的兩邊。王花姑一次沒反對過。

        我氣得目瞪口呆,我說你再胡鬧我就跟你離婚。

        楨微說你這話太傷人心。我和老嚴只是睡在一起而已,他從不碰我,我對他也沒有任何欲念。王花姑信任我,你為什么連一個農(nóng)村婦女都不如呢?

        我對著自己的臉抽了兩巴掌,狠狠地說,你去吧!

        楨微不顧我的反對,準備出去。我口氣緩和下來說,就算你是黃仁香,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老夫老妻就不可以分居嗎?

        楨微說,完全不是你這個概念。

        我最終沒有說服楨微,她說祝你睡個好覺做個好夢,最好能回憶起你的前世。她輕輕地帶上門。門外我聽到虎子叫她奶奶。楨微抱上虎子,去了他們的房間。

        我的酒清醒了許多,或者說已經(jīng)完全清醒。我出門去。廚房里王花姑、嚴本春及嚴本春的老婆正在收拾殘局,看樣子差不多了。王花姑見到我叫了一聲姐夫,嚴本春和他老婆叫我叔叔。我說,還有酒嗎?嚴本春說,有啊,要多少有多少。我說給我一小壺。嚴本春說,叔叔,我陪你喝。

        王花姑及嚴本春老婆為我們準備好下酒菜和碗筷。我們連干三大碗。嚴本春說,叔叔好酒量。我借著酒勁生氣地說楨微真不要臉。嚴本春明白了我的意思,很抱歉地說,這是沱巴風(fēng)俗,沒辦法的,請叔叔多理解原諒。我媽還帶我睡過呢。我說,什么爛風(fēng)俗,是十足的愚昧。嚴本春說,叔叔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這不是愚昧,是風(fēng)俗習(xí)慣。沱巴山區(qū)都這樣。夫妻同床,母子同睡,不是很正常嗎?

        王花姑及嚴本春老婆邊干活,邊附和嚴本春。王花姑說,黃仁香是老嚴的老婆,楨微是你的老婆,根本不搭界嘛。

        嚴本春勸我喝酒吃肉。嚴本春比我更能吃更能喝。到第六碗時,我感覺不能再喝。嚴本春不再勸我,他扶我回房間。

        我顧不得想象楨微睡在老嚴身邊的場景,就睡著了。大約我又做夢了。酒后的夢境總是稀奇古怪。我又看到自己的前世了。這回我的前世是一個大資本家,生活在上海一個叫糧食的弄堂里。這是一個很矛盾的生活地。大資本家住弄堂,怎么說都不合情理??墒?,我就是生活在那里。我周邊的人個個陰險無比,隨時都要人的性命。這個“前世”之后,我又看到了另一個“前世”。我的這個前世比較靠譜。我生活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這個村叫磐石腳。村里一共有三百口人,有三姓,我是最大姓那族人。我叫周滔天。我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每天干許許多多的農(nóng)活,生活十分清苦,時常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餐肉。有一天我老婆對我說,我們的日子太苦了,我們能不能到山外的城里去搶些糧食豬肉和布匹?我同意了她的建議。我跟村里的幾個壯年攜著鳥銃走向山外的城市。我們首先來到離我們最近的玫瑰鎮(zhèn)。鎮(zhèn)上駐扎著許多日本人。我們走向他們時,他們笑得前俯后仰。我對一個日本軍官說,糧食布匹和肉在哪里?日本軍官指著一個地方,嘲弄地說那里,大大的有。我舉起鳥槍,對準日本軍官的臉扣動扳機。啪的一聲,砂子飛向他的腦袋,把他打了個滿臉馬蜂窩。他應(yīng)聲倒下。鬼子們向我們撲來,我們以一當十,鳥銃一頓揮舞,每一次出擊都打死一個日本鬼子。前來救援的日本兵向我們開槍,子彈雪花一樣向我們飛來,可是他們的槍法太差,根本就打不中我們。反倒是我們的鳥銃一響,鬼子倒下一大片。最后,余下的日本鬼子人人放下武器,雙手抱頭跪在地上求饒。我們順利地搶到了糧食布匹和魚肉。我們把它們裝在幾十輛卡車上,準備開回村里。此時,跑出一群日本女人,她們求著要當我的老婆。我想起我家里的老婆,就堅決拒絕了??墒侵苌劫F要帶一個日本娘們回去,美其名曰報仇。被我狠狠地踢了一腳。我對這些能說中國話的日本娘們說,滾,滾回日本去!她們痛哭著眼睜睜看我們離去。從玫瑰鎮(zhèn)到我們村,是沒有公路的,可是我們竟然把卡車開到了村里。我家里的食物堆積如山,我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時,脹死了。我是脹死的。我的墓在東邊山上,那里的風(fēng)水特別特別好。村里人為我立了一塊很大的墓碑,上面記錄下我搶劫槍殺日本鬼子的英雄事跡。后來有人給外村人講述我的故事時,用了一個標題:一把鳥槍抗日寇。

        天亮后,我再次回味了一下最后這個關(guān)于前世的夢。這夢多風(fēng)光啊。我應(yīng)該給搞抗戰(zhàn)劇的編劇們提供新的素材。房外早已經(jīng)有人走動。我聽到了楨微的腳步聲。她推開我的房門。她笑盈盈地走向我,并在我身邊躺下。我說,你走開,你是黃仁香。楨微臉貼住我的臉說,行了,別再生氣了。這只是風(fēng)俗而已,你想得太多。我說,我接受不了自己老婆跟別的男人睡的事實。楨微說,這完全是兩回事呀。我推開她,說,一個肉體陪兩個男人,怎么是兩回事?有本事你變成黃仁香的樣子,你甚至嫁給他我都沒意見。

        看來你真生氣了。她說。

        當然生氣,生很大的氣。我說。

        老嚴家的床很大,這是好多年前就準備好了的。因為我時?;貋砜此麄?,我最想念的是嚴本春和我的孫子虎子。床很大,誰也挨不著誰。

        我說,你別以為真記得前世,這個世界上真有轉(zhuǎn)世。一定是你某天喝多了做了一個夢,或者高燒時腦子出現(xiàn)了幻覺。留在腦海中的信息此時發(fā)酵,強化了某種記憶。因為大家都相信“再生人”,于是都在不自覺地暗示你的記憶?;蛘吣愕挠洃浨『酶聦嵱幸稽c小小的吻合,雙方接洽后,都對記憶做了放大。我相信在沱巴山區(qū)尋找自己前世的現(xiàn)象很普遍,只有記憶巧合的成功了,胡思亂想的就打消了念頭。

        楨微不贊成我的分析,認為我在胡說八道。我確實在胡說八道,因為我找不到最合理最能讓人信服的解釋。昨天,他們通常反駁我的一個例子是,二三歲小孩會撒謊嗎?!我反過來駁斥他們說,小孩也會撒謊,只是他們的謊言很幼稚。因為人人相信轉(zhuǎn)世,人人認為能夠轉(zhuǎn)世的人前世做盡好事,能獲得“再生人”的家庭都是因為品德端正口碑一流的。不經(jīng)意間,人人都在積極地接納制造“再生人”。

        楨微摟住我的頭,說昨晚睡得怎么樣?我說睡得不錯。我又看見我的前世了。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上海的資本家,一個是磐石腳村的農(nóng)民,但不要小看這個山里的農(nóng)民,他是抗日英雄。楨微分析我給她提供的三種前世,認為上海的那個是夢,那個生活在叫什么虹的鎮(zhèn)子的記憶和磐石腳比較合情理。但相比之下磐石腳這個不如什么虹鎮(zhèn)的合理。因為,如果你的前世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對了,你多少歲死的?我說,它沒說。楨微說,我其實說的不是年齡的問題,是說你打入鬼子營地殺鬼子搶糧食的事件,不合情理。你沒那么神,鬼子也沒那么笨。抗日神劇看多了,做起了怪夢。

        那么,有哪些鎮(zhèn)子名中帶虹字呢?楨微搜索記憶。最后搖頭說,我一個也不知道。

        沱巴人起得早,盡管是冬天,他們?nèi)匀灰碌厝ジ苫?。從窗外看出去,田野里有不少勞動的身影。家里除了樓下偶爾傳來的鍋碗瓢盆碰擊聲,就再沒別的聲音。楨微溫柔地跟我說話,我的心麻酥酥的。我說,以后你能保證不再跟老嚴睡覺嗎?楨微延遲幾秒鐘說,只要離開水溪村就能。我說,你能以后少來水溪村或者不留宿嗎?楨微說,做不到,我對嚴本春和虎子很牽掛。楨微雙手在我身上撫摸,一只手慢慢往下移。她發(fā)現(xiàn)我還是前晚那樣時,著急地說,你到底怎么了?我說,我感覺你不是人,是怪物,或者是神。你的人味漸漸離我遠去。楨微站到地上,拍拍全身說,沒有啊,我一切正常,我哪點沒有人味了?

        太陽明朗地照著水溪村的山山水水。早飯過后——時間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楨微帶我上山去玩。在這樣空氣純凈負氧離子豐富的地方,應(yīng)該多待些時間。公司里的事我盡量不去想,商場上的拼殺暫時丟到一邊。早上我再次給副總打了電話,讓他全權(quán)代表我處理公司的一切事務(wù),我還告訴他,我手機要關(guān)機,如果有什么特別的事才打楨微的電話。副總歷來對我言聽計從,一直是個配角,現(xiàn)在讓他主政,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他說,你就在沱巴多待些日子吧,調(diào)整一下心情和身體,最好待夠一個月。公司的事,請老總放心,我能處理好。副總的能力我相信,如果他來主政干得也許比我還好。從現(xiàn)在開始,我把自己定位為自由人,徹底放松心情。楨微手持一把鐮刀在前面開路,虎子走在我跟楨微之間。楨微告訴我,我們的目標是第九座山。此山植被好,但又不是密林,重要的是……她剎住話說,等下你就知道了。山里有路,但都是黃土路,很窄,兩邊灌木枝葉封堵在路的上方。能過的地方我們就擠過去,不能過的楨微砍開枝葉。爬了一陣我們回望水溪村,那真是如畫的景色,陽光、河流、田野、村莊,自由地組合,自然地透出藝術(shù)的美感。

        看,能清楚地看到沱巴河女浴場,我說。

        虎子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的錐栗,奔跑過去。楨微笑罵說,慢點,見到鬼似的!

        我說都這個季節(jié)了還有錐栗?楨微說,因為沒人采,就自然地留下了,它們隨外殼掛在枝上或者掉到地下。經(jīng)過這些時間,錐栗毛栗都已糖化,口感更佳。要不我們也去采一點?

        虎子用腳擂帶刺殼的錐栗,錐栗脫離出來。人們在大面積地采摘毛栗或錐栗板栗時,都是帶上剪刀連刺殼一起從枝上剪下丟入籮筐里,回到家用特制的工具捶打脫殼。毛栗錐栗當零食或者下酒小菜,也用來釀酒;板栗用來燜鴨或做別的菜的配料。我弄出幾粒錐栗,迫不及待地把它送進嘴里。先是咬開外殼,里面果肉外黃內(nèi)白,清脆香甜。我們沒帶竹籃之類的筐,虎子及楨微的口袋都裝滿之后,我們便不再采摘及在地下拾掇。這東西是沱巴山區(qū)低賤而又高貴的物品,外賣價錢低,但是在城里,特別是像我們生活的大城市,你花再大的價錢也買不著。

        水溪村仍然在我們腳下的視線里,沱巴河女浴場也在。楨微說,我前世去世那天之前,我跟老嚴約好了,晚上要播種。嚴本春五歲了,我們該要第二胎了。老嚴從男浴場洗完澡回家,又在家洗了一遍。他興致勃勃地等我回來??墒撬葋砹素摹|S小件落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們都想當然地認為我沒事。我卻沉入水底。我后來聽到身邊手忙腳亂的聲音,看到嚴本春驚天動地的哭喊。我說,你們干什么?沒人聽我的,他們把我放入棺材,把我埋進第九座山的墓坑里。但我剛?cè)胪敛痪茫揖惋w出墓坑。我在天空盤旋,然后跌進了沱巴鎮(zhèn)上的一幢房子里。

        我說你的這個記憶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楨微說,記不得了,反正很小的時候。我說,在你很小的時候,你一定無意中聽說了黃仁香救人淹死的故事,這個故事某一天出現(xiàn)在你的夢境或者發(fā)燒后的迷糊里,它們最后化成你的所謂前世記憶。

        楨微說,不是這樣的。它就是我的記憶。我記得前世的好幾件大事。我能一眼認出兒子嚴本春。

        總之吧,投胎一事挺玄乎的。我說。雖然每個“再生人”獲得“前世記憶”的途徑和手段不一樣,但前提是潛意識里,希望自己是“再生人”、相信自己就是“再生人”。

        楨微說,你這話我不愛聽,“再生人”是客觀存在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不再跟她爭辯。我的精力用來欣賞這片特別的風(fēng)光。不要以為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楨微還在不服氣地跟我爭論。為了避免沖突,我退一步說,你說得有道理。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待解之謎,但這個世界是物質(zhì)的,我們通常說的靈魂,也可能是一種物質(zhì)存在,只是我們?nèi)庋劭床坏剑置恢?。就像風(fēng),誰見過風(fēng)的樣子?但我們能感覺到風(fēng)的存在。

        虎子撒嬌要讓楨微背,楨微說奶奶沒力氣了,你讓爺爺背吧?;⒆硬缓靡馑甲呓?,我蹲下身,轉(zhuǎn)過背說,來吧,虎子?;⒆訁s向前跑了。楨微笑罵說,沒出息的東西。我說,虎子對我還不了解,有很大的陌生感。

        當年嚴本春娶親,楨微作為母親到場祝賀,按沱巴規(guī)矩送上大禮。禮金是楨微父母為她準備的。虎子出生后,楨微像家婆伺候嚴本春的媳婦。楨微從小就操心老嚴家的事,影響了她的學(xué)業(yè),也讓她的童年少了一份自由和快樂。她最后考上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也算是運氣好,她的分數(shù)正好壓線。楨微自小就當母親當奶奶,因此也比同齡女子更懂得操持家務(wù)。跟她戀愛的這十個月,我成為她的兒子,處處細心地被她照料。唯一讓我不滿的是,她從未提起過她是“再生人”。或者我們的話題沒到這方面?;蛘?,她認為“再生人”是非常自然的事,不可以當做一種奇聞逸事來說。十個月里,她偶爾回過沱巴,可以想見,她回來是為了看望前世老公的兒子和孫子,還有她今生的父母兄弟。

        走了一段平路,又爬了一會坡,我們就見到一座墓。這是楨微前世黃仁香的墓。這墓已經(jīng)被雜草和低矮的灌木包圍吞噬。黃仁香剛?cè)ナ赖哪切┠?,清明?jié)時老嚴年年帶著嚴本春來掃墓。到了確認楨微前世就是嚴本春母親后,嚴本春不再來掃墓。他這天專程去沱巴鎮(zhèn)上看望楨微,給她磕頭。據(jù)說,沱巴山區(qū)別的“再生人”的前世墓,其前世子女是要去掃的,說是讓其靈魂更加安寧地留在今生人身上。各人說法不一,做法不同。嚴本春聽信老嚴的話,楨微就是嚴本春供的活菩薩。嚴本春一家的舉動,沱巴人覺得有道理。總之那個前世的墓你愛掃不掃,隨你的便。

        楨微“認親”那年還在上小學(xué),從此就成為水溪村老嚴家的常客。她走遍了水溪的山嶺。她說,我第一次見到前世的墳?zāi)咕褪钟H切,我還記得當時他們安葬我的細節(jié)。我的身體被水泡過,很重,十六個人抬上山時費了很大勁。我說,他們沒把你的前世安葬在祖墳?楨微說,沱巴山區(qū)不太興祖墳。沱巴山區(qū)有著寬廣的山木,只要風(fēng)水先生為死者看中了地方,隨地都可以埋葬。也有把祖宗安葬在同一個區(qū)域內(nèi)的。反正,想怎么樣,都是各家自由,沒有統(tǒng)一規(guī)矩。

        我說,黃仁香安葬那天的情景,一定是你后來想象出來的,或者是夢到的。你把不經(jīng)意中從別人口里得到的信息進行了消化和編排,形成自己的“前世記憶”。你別急著爭辯,你的這種行為是不自覺的,你沒有有意去編造。

        楨微說,說到底你就是不相信“再生人”唄。

        我承認,我不相信“再生人”現(xiàn)象,但置身這神秘的沱巴山區(qū),面對黃仁香的墳?zāi)购汀霸偕恕睒E微,我還是感覺到一定的懼怕。我突然嗅到了這個世界詭異的氣息。因為詭異,這個世界變得虛無縹緲。

        第九座山稀稀拉拉地有一些墳?zāi)?,大部分是舊墓,還有一些是古墓,不知道哪個年代,也沒有了后人惦記。上山打柴或采山貨,不小心踩了墳頭,你必須道歉磕頭,最好能夠在清明節(jié)的時候為墓主燒一沓紙錢。楨微給我介紹沱巴山區(qū)的風(fēng)俗。沱巴的風(fēng)俗很多,一時說不完,只能碰上什么介紹什么。比如說現(xiàn)在說到墓。楨微操起鐮刀給黃仁香修整墳?zāi)?,即給自己的前世修理墳?zāi)埂Kf,雖然黃仁香很快就轉(zhuǎn)世投了胎,但畢竟這是一座墳?zāi)?,里面有她的尸骨。為黃仁香修整墳?zāi)?,相當于給她自己理發(fā)整理衣冠。黃仁香的墳?zāi)馆^小。別的墳?zāi)勾?,原因是,年年的清明后人都要往墳上壘土。黃仁香的墳?zāi)挂呀?jīng)有二十年沒人管理。楨微手中的鐮刀在陽光下?lián)]動,她使用鐮刀的技術(shù)還是那般嫻熟。她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地砍掉墳?zāi)怪苓吋皦災(zāi)股系碾s草荊棘及樹木。她頭上微微冒汗。我替下她想試試刀法,動作卻很蹩腳。虎子接過我的鐮刀,他比我會干,除了力氣小。楨微脫掉皮外套,露出粉色毛衣和健美的身材。楨微是個勤快人,上床前總是在干著家務(wù)活,我們的家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生活也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如此性格好善良勤快的女人是不容易碰上的?;⒆痈闪艘魂?,楨微接過鐮刀繼續(xù)修理墳?zāi)?。不到一個小時,黃仁香的墳?zāi)箯纳搅种刑S出來。躺著的黃仁香變成活生生的楨微,這場景多少令人感嘆。退一步說,就算楨微前世不是黃仁香,楨微盡心照料黃仁香的兒子孫子,黃仁香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不盡。楨微帶著我和虎子向黃仁香墓鞠躬。淘氣的虎子笑嘻嘻說,奶奶你在給自己鞠躬。楨微說,嚴肅點。我想,沒有人能給自己鞠躬,“再生人”也不能,既然再生了,就是兩輩子人生。否則相貌聲音性格就應(yīng)該完全一樣。

        沱巴山區(qū)的晝夜溫差大,一到晚上北風(fēng)就呼啦呼啦地刮起來。寒冷天,是圍坐火塘談天說地喝酒吃肉的好時節(jié)。沱巴人時常說一些鬼鬼怪怪的東西,流傳許多避鬼驅(qū)邪的咒語。咒語平時不能說,但凡你懂咒語但沒拜過師父,咒語不靈驗的。老嚴會驅(qū)邪懂中草藥,掌握著好些有效的藥方,是沱巴山區(qū)小有名氣的郎中。老嚴為人謙恭,愛鉆研藥性,又一輩子在實踐,醫(yī)術(shù)自然高明。喝酒至一半,老嚴幫我把脈,他說我陽虛。以前我知道我腎虛,就是不知道屬于陰虛還是陽虛,今晚終于弄明白了。從前看資料對照兩種虛,根本無法細辨。兩種虛都有許多相同之處。中醫(yī)常說,要是陽虛,吃陰虛的藥,不僅起不到治療保健效果,還會起很大的反作用。反過來亦然。楨微要求把脈,老嚴最后的結(jié)論是,她什么病也沒有,身體非常健康。楨微得意地對我說,看看我們沱巴人!大家聽后快樂地笑起來。老嚴一家人人能喝,就是虎子也能喝二三兩水酒。我們喝了一碗又一碗,不知最后喝了多少碗、多少斤。

        老嚴家也有一個大洗澡房,冬天時,男女輪流來洗。老嚴卻破了例,默認我跟楨微洗“鴛鴦浴”。洗澡房里擱著一個大水缸,里面早已準備好了熱水。洗澡房密封比較好,冷風(fēng)進不來,水蒸氣充塞其間,里面就有了些許溫意。楨微喜歡幫我洗澡,在城里的時候每晚都要賴著幫我洗。她喜歡照顧我,她有時開玩笑說,幫我洗澡就感覺在給兒子洗。我們往身上澆上熱水,然后分別幫對方搓背。白天里楨微給黃仁香修整墳?zāi)?,出了汗,現(xiàn)在從她的背上能明顯地搓出臟東西。我們將對方搓得全身溫暖。從洗澡間出來時,楨微把我送進房間。我說,今晚你還要跟老嚴睡嗎?楨微說,當然,還有王花姑,我們?nèi)恕N艺f,真受不了你,你們!楨微說,他們還沒洗好,我先陪你睡一會吧。

        我們躺著說話。楨微身子彎曲著貓在我懷里。她試著撫摸我身子,見沒反應(yīng),手就移到我的背上。今天爬了山,我有明顯的困倦。楨微在跟我說話時,我反應(yīng)遲鈍。她說困了嗎?我說,你說吧,我聽。楨微精神很好,她不停地說一些經(jīng)歷故事。我最后迷糊著睡著。

        醒過來時,楨微已不在身邊。我再也睡不著。水溪村死一般安靜。而晚餐聽來的鬼鬼怪怪故事正放大向我襲來。我竟然很害怕。無論你再怎么是無神論者,你都會在這種氣氛中產(chǎn)生害怕。這個深夜,整個沱巴山區(qū)都陰森森的。陰魂在上空飛奔盤旋。因為過于恐懼,我的眼里老是閃出黃仁香的墳?zāi)?,怎么排擠都排擠不掉。黃仁香從墓地以青煙的形式向村里飛來,最后飛進我的房間。她說,楨微呢?我沒有回答她,她就在我身邊躺下了。

        我大聲尖叫。

        我房間的電燈被啟亮。楨微真切地站在我的床邊。她說,你做噩夢了?我說不只是噩夢。你真是人嗎?楨微笑著說,你腦神經(jīng)出毛病了吧?她掀開我的被子鉆進來,說我陪你睡吧。我推開她,說,你別跟我睡,我怕你。楨微說,還生我的氣啊。我說,沒有,你回去睡吧。

        楨微經(jīng)不住我的勸阻,就回去了。她說,算我欠你的,回到城里我加倍對你好。

        房間燈我沒敢關(guān)。但是開著燈也排遣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我甚至出現(xiàn)這樣的念頭:開著燈我就清楚明了地暴露給了鬼怪們,他們站在我的四周嘲笑我,準備使壞。但是,不開燈呢,鬼怪們什么時候進了房間我都不知道啊。兩種選擇都是不妥的。后來我聽到了人的說話聲,確定是人的聲音后,心情才稍為平靜。眼下,我排除恐懼的唯一辦法就是接近人的聲音。

        我穿上衣服,出門后循聲而去。

        是楨微老嚴王花姑在說話,他們閑聊著。他們的話題我不感興趣。他們聊的是沱巴山區(qū)的事,農(nóng)事家事家長里短。外面有風(fēng),比室內(nèi)冷多了。站了十幾分鐘,我打起噴嚏。噴嚏一響,驚動了屋里的說話人。是老田!楨微能從我的噴嚏聲中辨別出我來,真是令人佩服。楨微披著衣服走出來,她說,你是去上廁所嗎?方向反了呀。走,我陪你去。我說,我不上廁所。我睡不著。她說,睡不著躺在床上呀,別到處溜達,像個無家的鬼魂一樣。楨微推我回到房間,她摟著我睡。她說,傍晚時接到公司副總一個信息,忘記告訴你了。是喜事,正通公司把欠款全部打到我們公司的賬號上了。我說,確實是喜事。可能因為只有六十多萬的欠款,所以楨微也沒當太大的喜事。我們聊了一會公司的事。我們的公司運轉(zhuǎn)很正常,雖然成不了國家一流企業(yè),但在我們?nèi)∫菜愕蒙弦粋€角色。說著公司,我的心就回到了我們的城市。很快就睡著了。

        天亮后,我和楨微都醒過來,但又一致決定睡個回籠覺。

        吃早飯時,我們得到一個消息,老嚴的外甥得了白血病,人快不行了。這幾天大家都說高興的事,就沒說外甥的病。楨微說,那也是我前世的外甥。那外甥是老嚴妹妹的孩子,嫁到外村。外甥今年二十六歲,前幾年在外打工,去年才回到家鄉(xiāng)成親。成親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白血病。楨微要去看望外甥,我同意。我們原計劃今天早飯后回到沱巴鎮(zhèn)上的。外甥那個村離水溪村有六公里。路倒是平路。嚴本春提著兩只雞隨我們?nèi)ァ辣敬鹤呗房?,一下子就把我們甩下好遠。楨微說要不是照顧我,她也早就往前走了。我說,那就讓嚴本春先走吧,走慣了快路,走慢路難受。嚴本春最后接受了我們的建議。楨微一邊走,一邊問我累不累,行不行。我說不累,行的。

        走到外甥家,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有好些人聚集在村頭,他們基本上都認識楨微,我的身份他們也一下子猜出來了。聚在村頭的這些人說,比麻不行了,可能熬不過今天。比麻就是外甥的小名。早在一兩個月前,家人就從醫(yī)院把比麻接回到村里,醫(yī)生已無信心而放棄治療。

        比麻,快睜開眼,仁香舅媽看你來了。有人給比麻報信。

        楨微走到比麻床邊握住他的手。楨微說,我感覺你好累了,你太累了就別再逞強。快點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比麻微微地點頭,他露出一絲笑容。你走后,家里有人照顧的,你放心吧。你老婆想改嫁就改嫁,不想改嫁可以在這里當女兒。

        我在外面跟村里人說話。面對死亡,他們并不心慌和恐懼。比麻的父親說,人品好,走天下,死后也能轉(zhuǎn)世過好生活。另一個人補充說,我們沱巴人一轉(zhuǎn)世都是人,不會是豬馬牛羊。為什么?因為沱巴人人都是大好人。

        我和楨微身上現(xiàn)金不多,在路上的時候我們就搜了全身,只剩下八千,我們決定拿出七千送給比麻的父親。比麻父親接過鈔票向我道了謝,然后把鈔票展示給比麻看。比麻強打精神,向我點頭致意。

        一個小時后,比麻離世。他老婆哭了一陣,他母親也哭了好一陣。然后,就沒再有人哭泣。村里后生忙后事。趕上了,我們就不好離開。楨微參與一些后事處理工作。因為比麻是短命鬼,比麻父親只讓他在家停留一夜。下午,比麻的墓坑挖好,在離村子兩里的山上。晚上師公主持為比麻超度。四鄰八鄉(xiāng)有唱孝歌的趕來。他們唱了一夜。他們的音調(diào)優(yōu)美,唱腔圓潤。楨微說,歌詞內(nèi)容都是教人向善尊老愛幼孝敬父母等,也有教怎樣與人相處的。我們坐在火塘邊喝茶喝酒,大家臉上都比較平靜。楨微大部分時間跟我坐在一起,時不時問我累不累,累的話可以上床去休息。比麻是晚輩,我們可以不用守靈的。我說,不累,我們最后陪陪他吧。我得到了楨微的贊揚,但實際上,我是害怕一個人躺在床上。

        天剛放亮,師公頌經(jīng),以美好的祝愿送比麻上路。年輕人抬著比麻的棺材走向山上。大家自然地說話,沒聽到人哭泣。我只發(fā)現(xiàn)比麻老婆眼里轉(zhuǎn)動著的淚水。送出家門,當長輩的就停止了腳步。我們遙望送葬隊伍前行。長輩們議論說,這下比麻好了,解脫了。他可以重新開始下一個人生了。

        一個晚上都在喝酒吃東西,早飯我們就不吃了。我和楨微往沱巴鎮(zhèn)趕。我的腦袋木頭一樣,停止了思維。但全身卻有力氣。我們終于走到了亭子里。楨微說你的手表就在這里掉的吧?我說,應(yīng)該是的。那陣因為熱,我脫衣服,手表脫下就忘記戴回到手上了。我扯謊說。

        楨微在一排排字條里找到了拾到者的字條:我撿得手表一塊,請失主與我聯(lián)系。他(她)留了電話地址。楨微說我打個電話。我說,別了,我們回一個字條:手表送給你了。楨微說,這表不便宜的哦。我說,是啊,兩萬人民幣呢。楨微說,這么貴的東西,你送給拾到者,倒反給他(她)壓力。我還是給對方發(fā)個信息吧。楨微掏出手機。這里信號不錯。她發(fā)的什么內(nèi)容我沒問。

        在沱巴鎮(zhèn)子上岳父家住著,每餐好酒好肉吃著。天氣寒冷,前來游玩的客人非常少。沱巴鎮(zhèn)進入難得的清靜期。在路上碰到的人幾乎都是鎮(zhèn)上人,你可以隨意跟他談話,說沱巴,說外面的事。沱巴鎮(zhèn)上的人都健談,還很幽默。聽說我是沱巴女婿,無不熱情地邀我進家煮茶。他們煮生姜茶,這茶喝了御寒祛寒,一兩杯下肚,身子暖暖的。每碰上一個人,聊深了,我就把話題引到“再生人”上。他們大都不太愿意深談,因為在他們看來,“再生人”現(xiàn)象就像刮臺風(fēng)下大雪一樣正常。他們還說,你家楨微就是“再生人”嘛。我說,我想多了解一些“再生人”。老李說,許多“再生人”不太愿意談起自己的前世的,在沱巴,人們都知道他是“再生人”,但出了沱巴,沒人知道他是“再生人”?!霸偕恕庇兴麄冏约旱目鄲?,特別前世過得很不平坦的人。他們從小就有了前世的記憶,而自己的童年什么也沒有。那些得到大家公認的“再生人”,其實都希望隱藏自身。我說,就是說,他們并不會以“再生人”來欺世盜名,達到個人目的。老李說,不會,從來沒人因是“再生人”而飛黃騰達。要是某個“再生人”騰達了,也是個人努力奮斗的結(jié)果。雖然,做人很辛苦,上輩子受苦受難,“再生人”仍然愿在這今生做一個最好的人。我跟老李探討說,是不是因為“再生人”的記憶細胞結(jié)構(gòu)跟某個去世人相似,而自然形成了一種記憶?就是說記憶基因跟那個人一樣,腦子里很容易生成跟那個人一樣的記憶。老李說,你說得很復(fù)雜,我聽不懂。我說,其實我是瞎猜的,我不是遺傳學(xué)家生物學(xué)家,我所使用的術(shù)語都是自己編造的。老李笑道,我一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在瞎說?!霸偕恕本褪寝D(zhuǎn)世,他把前世的記憶帶過來了。記不住前世的人,是因為記憶沒帶過來,或者在童年成長過程中,新的記憶抹去了前世記憶。我說,老李,你成科學(xué)家了。老李又笑起來,說,我這靈感也是因為受你啟發(fā)而來的嘛。

        在所有跟我討論“再生人”的人當中,老李算是最有耐心的。

        我說,沱巴的“再生人”現(xiàn)象還是跟這里的文化有很大關(guān)系。信仰民俗飲食等。沱巴山區(qū)人煙稀少,希望有更多的人脈人氣,因此愛認“老同”“親家”拜把兄弟?!霸偕恕笨赡芫褪沁@種擴大人脈關(guān)系的一種外延。

        老李不贊同我的觀點,他說,并不是所有“再生人”都跟前世家庭再續(xù)親緣的。像你家楨微這樣的,并不太多。當然大部分“再生人”跟前世家庭有走動,但關(guān)系不太深。有的“再生人”根本就不跟前世家人來往。那些在前世家庭過得不快樂的人,還會恨著前世的家呢。

        我說,沱巴人人人行善,人與人、人與家庭怎么會相處不好呢?

        老李說,人是復(fù)雜動物。人的行善與他命好命壞不一定完全一致,也與家人相處好不好沒有絕對的關(guān)系。當然大部分相處得是好的。據(jù)說,“再生人”前世大部分都是因為意外死亡,這是個奇特現(xiàn)象。

        由于老李是跟我聊得最深入的一人,我們的關(guān)系也最好。有一天我請他上我岳父家吃飯。他高興應(yīng)允。但到了岳父家,他拒談“再生人”。我在這段日子雖然有過多次懷疑自己的觀點,但最終相信“再生人”只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這個特殊的地域文化造成的。沱巴這樣的文化并非垃圾,不僅對人類沒有任何傷害,相反還很不錯。它能給沱巴人帶來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從容不迫地面對死亡,還塑造了沱巴人行善的優(yōu)秀品質(zhì)。可是,我卻中了毒,每晚跟楨微躺在一起,就渾身不自在,想起黃仁香的墳?zāi)?。?jīng)??吹揭还捎忠还汕酂煆狞S仁香的墳?zāi)估镞M入楨微的身體。這些青煙還在黃仁香墳?zāi)古c楨微身體間來回走動。這些揮之不去的怪異的念頭,令我對楨微毫無欲念。

        半個月后,我們從沱巴回到我們生活的城市。離開前一天,楨微去了一趟水溪村,她給虎子送去了一些禮物。她沒在水溪村留宿。她也從水溪村帶回來一些土雞蛋紅蘿卜和花生葵瓜子等。這些都是老嚴和嚴本春送給我的?;貋淼穆飞希瑯E微給我說了她的初步想法,她想把虎子接到城市上學(xué),給他一個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我沒馬上表態(tài)。我有錢,不表態(tài)不是錢的問題,不是住宿問題,而是這種關(guān)系我無法相處。見我不表態(tài),楨微不說話了。后來她說,等她掙了錢,就在縣城或者離沱巴最近的那座城市為嚴本春買一套房,為嚴本春開一個門面做生意,并帶著虎子在城里上學(xué)。我說,我同意你為他們買房,而且過完年后就可以。買房的錢我來出。那座中等的城市房價不貴。

        回到城市后,我們?nèi)タ赐改?。父親從副省級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現(xiàn)在生活很空虛。秘書沒了,拍馬屁的人沒了,他很不習(xí)慣。父親有一天對我說,他很怕死亡。好端端一個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這個世界明天還能怎樣,想想都是恐怖的事情。父親沒任何信仰,他尤其反感信佛念經(jīng)的人。在臺上時,他反對建廟宇,反對搞以佛為借口的民俗活動。有一年春節(jié),寶林寺搞零點撞鐘祈福活動,活生生讓他帶著一幫人弄掉了。很多信徒因此很討厭我父親。

        楨微陪我母親做家務(wù),我陪父親聊天。我建議父親去上老年大學(xué),練練書法,學(xué)學(xué)繪畫,唱唱歌。父親看不上,他認為自己堂堂一個高級干部怎么能跟平民混在一起呢。我說,老干局不是常搞活動嗎?你多參加呀。父親說,老干局搞的那也叫活動?!

        父親這種不好的心態(tài)我們沒法改變。

        我提起了“再生人”。父親一聽就下結(jié)論說,真是荒唐!這種觀點就應(yīng)該趕盡殺絕!我說,爸,你太粗暴了。你可以不承認,但你不可以干涉。存在的,一定是合理的,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只要對別人對人類不構(gòu)成傷害,就由他去吧。

        我要往上報,要上級下文徹底批判這種“歪理邪說”!父親說。

        我怕了父親,我急忙說,我只是聽說,也許只是傳說。

        父親說,傳說也不行。你絕對不可以隨意傳播這種謠言。

        楨微出現(xiàn)在廳里,我倆目光對視,然后各自偏開。

        我對父親說,你可以繼續(xù)關(guān)心政治,關(guān)心世界大事,還可以在報刊上發(fā)表言論性文章。

        父親說,我嘴巴說說可以,叫我寫成文章,一天都憋不出百個字。自從有了秘書,二三十年了,我沒動過一次筆。

        我說,那你怎么辦呢?總不能天天悶在家里,拿我媽出氣吧?要不上我公司,我讓你當個顧問。

        父親說,我才不上你的公司,當奸商。

        父親說話很不中聽,我懶得跟他說話。

        楨微把飯菜端上餐桌。父親眼睛亮了一下,說,你有個好太太。但是,你們這趟回她老家待的時間也太久了。

        我說,沱巴空氣好,安靜,很適合人居住。特別是老人。哪天我?guī)闵香腿?,跟我岳父生活一段時間。光是那條美麗的沱巴河就可讓你流連忘返、樂不思蜀的。

        父親說,全世界好風(fēng)景我都去過了,沱巴算什么。

        我說,世界上著名的風(fēng)光,你都是走馬觀花,心靈并沒有停下來,更談不上安放。沱巴不一樣,那是可以屬于自己的神奇土地。關(guān)鍵是你有富余的時間。

        楨微幫我的腔。楨微也說好,父親就說,那就試試吧。父親對楨微發(fā)自骨子里的滿意,可見一斑。趁父親高興,我說,沱巴就有“再生人”。父親吃驚地看我,我說,真的。父親說,好啊,這我就更感興趣了,你們等著看我如何揭穿他們的謊言。我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去揭穿,你根本無法揭穿。父親說,世界上沒有我揭穿不了的假貨。

        楨微惦記著我在沱巴做的那個夢。她不認為是我的夢,她確信那是我前世的記憶。她開始尋找?guī)Ш缱值男℃?zhèn)。她從網(wǎng)絡(luò)上搜出了一大堆帶虹的鎮(zhèn)名。她一個個地問我哪一個才是那天夢境里出現(xiàn)過的鎮(zhèn)名。那天的夢境我開始淡忘,帶虹字的鎮(zhèn)名,我更是想不起來。楨微固執(zhí),跟我的夢較上了勁。她還買來各省市的地圖,縣級地圖,仔細地查找。我勸她不要再做這類無用的事,有這時間看看閑書看看肥皂劇多好。她不聽。她不找到我夢里那個鎮(zhèn)絕不罷休。見她找得太辛苦,我就在偷看了她的資料后,隨便說出一個鎮(zhèn)名:虹橋鎮(zhèn)。沒想到,全國叫虹橋的鎮(zhèn)就有幾十上百個。要一個個地尋找前世記憶,沒有三五年,根本不可能。

        但楨微不顧我的反對,她獨自去了鄰省的那個虹橋鎮(zhèn)。我今年四十一歲,她就尋找四十一年前虹橋鎮(zhèn)的歷史,拍回來一些圖片和影像。我該怎么說呢,如果說這不是我前世的虹橋鎮(zhèn),她就得奔赴下一個虹橋;如果說是,她就得讓我去尋找前世的記憶。我很為難。我再次強調(diào)說,我腦子中根本沒有虹橋的記憶,那天那個夢都是我編造的。

        楨微說,你不是撒謊的人。

        我說,你能不能不再胡鬧。尋找自己的前世毫無意義,很多人都回避前世記憶呢!

        楨微說,這么說,你的前世非??部馈?/p>

        我順水推舟說,是的,非??部?,那是我最痛苦的記憶。

        我不喜歡“再生人”這種現(xiàn)象,如果它與我無關(guān),我會很快忘記。可是,我的太太卻是“再生人”。我對她的感覺也因為她時常提起“再生人”而異化。這種感覺從沱巴開始,現(xiàn)在越來越強烈。在水溪村她當著我的面跟別的男人睡覺的記憶時常沖擊我的大腦,氣惱總是不經(jīng)意就涌上來。 最關(guān)鍵的是,我們夫妻生活出了嚴重問題。我嚴重地“那個”了。你想,黃仁香的墳?zāi)?、青煙、詭異,這些深刻在腦中的意象一到楨微躺在我身邊就出現(xiàn),我能有欲望嗎?

        我跟楨微說,不能再提“再生人”。楨微說,她從沒主動提過。我說,可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是所謂的“再生人”。楨微說,這不是我的錯,我的身份就是那樣的。我說,我不怪你。

        楨微說,我陪你去治病。

        我們?nèi)チ俗詈玫氖×⑨t(yī)院,去了解放軍醫(yī)院,吃了不少藥,終究是不行。楨微說,是你不喜歡我了,對一個不喜歡的人,自然沒有欲望。我說,不是。我這個病是心理病,很難治療。

        我和楨微都心煩,楨微那么好脾氣的人,有一天都輕聲罵起人來。她沒罵我,好像是罵命運。

        我們的日子可以用暗無天日來形容。在公司在朋友圈,我們是很幸福的一對,可是回到家,我倆就各自坐著嘆息。楨微終究有好涵養(yǎng)、好性格。她鼓勵我、安慰我,給我們的前景規(guī)劃出美麗的彩虹。她說她愿意為我生兩個孩子,有了孩子她就當全職太太,最好是一男一女。楨微把我跟前妻生的兒子當自己兒子,這個從小就當了母親的女人是個優(yōu)秀的母親。我對楨微沒有不滿意的地方,除去她是“再生人”。

        楨微是一只狐,一個聊齋故事里的半人半鬼。我知道我的意識完蛋了,唯物主義受到了清洗。

        過完年后,我和楨微去那座城市為嚴本春買了一套三室二廳,按照當?shù)刭彿空撸梢赞D(zhuǎn)三個戶口。最終嚴本春只轉(zhuǎn)了他老婆及虎子的。他留著農(nóng)村戶口可以獲得長久的山林水田。秋季,虎子就可以到城里入學(xué)了。楨微在嚴本春家附近租下一個門面。此門面用來做什么生意,他們還沒想好。我建議,他們可以賣沱巴土特產(chǎn)。

        父親也在春節(jié)后提出去沱巴。我和楨微開車送他去。剛到沱巴,父親不屑地說,操,這就是沱巴。父親在我岳父面前總是端著架子。我提醒父親說,你官再大,也是在位的時候?,F(xiàn)在你就是一個退休的老頭,一個與任何老人一樣的人。父親的官場習(xí)氣,一時難改掉,但愿沱巴的風(fēng)能夠把它們吹散。

        已經(jīng)是春天,沱巴山嶺嫩綠點點,鮮花怒放。美麗的沱巴河也如人的童年,水靈靈。岳父的生活豐富多彩,上山采竹筍、摘野菜,下河撈魚蝦,有滋有味。長于城市、工作于城市的父親,總是浮在地面,即使在臺上到農(nóng)村調(diào)研也只是聽匯報,在田間地頭蜻蜓點水。父親分管過全省的農(nóng)業(yè),卻沒有真正懂過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事?,F(xiàn)在是父親接地氣的時候了。我請求岳父管好我父親,短時間內(nèi)不許離開沱巴。父親的生活讓他自理,誰也不要幫他。

        送父親到沱巴后,我和楨微住了兩夜,將父親留下。父親的眼神里有一絲不安,他即將對生活在一個陌生之地表示出沒有信心。我沒有安慰父親,而是刺激他說,你成天批評農(nóng)村人素質(zhì)低下,那就在沱巴好好找出最有力的證據(jù)吧。

        車離開沱巴,楨微擔(dān)心說你爸能過得好么?我說,這不是你操心的事。過得好不好要看他自己。好與不好,對他都非常有利。你一輩子就會瞎操心。

        楨微聽了有點不高興,但她說,我不操心,你們能過得這么幸福?她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包草藥,說,這是老嚴為你準備的,能治你的病。俗話說高手在民間。昨天老嚴是來過沱巴一次,我對他心里沒好感,這個當我面睡我女人的男人!我立即說,以后你少跟老嚴來往。楨微說,為什么?我們都來往二十多年了。不能說斷就斷。我說,要是你再跟他來往,你跟他過去,再續(xù)前世的姻緣!楨微說,你不講道理,你欺負人。

        老嚴可能因為我昨天對他冷淡,沒有直接跟我說草藥的事,或者也不好意思跟我提起我的病。作為一個男人,患這種病是很沒面子的事。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老嚴把草藥給了楨微,交代如何煎服。老嚴能治好許多民間頑癥,未必就能治好我的病。他們其實并不明白,我這病首先要從心理治起。唯一的辦法是,老嚴從我記憶中消失,楨微“再生人”的故事只是我酒后的一個噩夢。

        我說,把藥從車窗外丟出去。

        楨微說,你不能這樣,老嚴是好心。老嚴一直是個好人,他沒有惡意。

        我放慢車速吼叫說,你丟不丟?

        楨微被逼無奈,說,好好好,我丟出去行了吧?

        楨微不舍地把藥包從窗外丟出去后,我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于是停下車。楨微拉開車門,回頭去撿藥包。

        回到家,楨微細心為我煎藥。不能說老嚴的藥不好,服了一劑身體就有了反應(yīng),連服幾劑,雄風(fēng)復(fù)來??墒牵覀?nèi)匀粵]有做成事。我不愿摟抱楨微,她緊摟我撫摸我情話綿綿,可是她再好聽的話再輕柔的動作,我心里都不能接受。因此,雄風(fēng)倒地,終究沒有再起。

        前妻帶著兒子到公司來看我,支走兒子后,前妻打聽楨微懷孕情況。她說,楨微也不算年輕了,你們一定要抓緊時間。我謝了她。前妻的到來又給我增添上一層壓力。

        想成熟后,我對楨微提出離婚,理由就是我已不像男人。楨微哭得死去活來。她說,她可以不要夫妻生活,也可以不要親生的孩子,但絕不跟我離婚。從我提出離婚的那晚起,我不回家住了。我住在朋友的房子里。朋友前兩年出國,房子一直由我管著。楨微到處找我,她找到我父母家,找到我前妻家,還有我所有親戚朋友的家。第二次到我父母家時,仍然只有我母親一人在,父親還在沱巴呢。楨微問我母親,母親有多少套房子。母親誤會了,以為楨微要分她的財產(chǎn)。楨微一咬牙說了實話。她說,田間夜不歸宿,不知道住哪里了。母親聽說我鬧離婚,當即大罵出口。母親安慰楨微說,你別怕,有我在,田間他就別想離成。一次離婚他罪還沒受夠,反了他!我的手機白天會打開,晚上用一個新辦理的號碼,那是為了處理工作上的事,公司只有兩人知道。我手機一開,母親電話就進來了。她先是罵我,然后指出楨微的好,她說楨微只有優(yōu)點沒有缺點。最后質(zhì)問我憑什么要離婚?外面有小三?我不好跟母親說我們夫妻間的事。我就聽著,我車子接近公司大門時,我說,媽,我到公司了,我很忙,再說吧。我離婚是為了楨微好。

        父親昨晚也打過我的電話,一夜不通,他非常氣憤。他在位時的那種強勢和不講理仍然保留在身。他打我電話倒不是他知道我鬧離婚。他不知道,我母親、楨微都沒告訴他。我母親和楨微的意思都是她倆解決,不讓我父親插手。父親興奮地說,你那回說的“再生人”,沱巴山區(qū)真的存在,這種現(xiàn)象很值得研究。我說,好啊,你就當一門學(xué)術(shù)研究吧。希望你早日成為“再生人”研究專家。

        迫于母親的壓力,我回到家。楨微緊緊抱住我不放。我心軟下來。我離家出走很傷楨微的心,對她很不公平。我向她表示,我再也不離開家了。

        夜晚,我還是不習(xí)慣摟住她睡,盡量地離她身子遠一些。我移開一點,她就跟進一點,為了安撫她,我假裝摟抱她。但我不主動親她,她不停地親我,我產(chǎn)生出一種抗拒。

        楨微不死心,她借回沱巴看望她的父親之名,又向老嚴要了幾包草藥。一些草藥老嚴用蜂蜜制作過。我心里想,只要能做成,讓楨微懷上孩子,什么“情敵”什么仇恨,我也不管了。老嚴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藥方,量也大了些。喝了一碗,立即雄起。而一雄就是三四個小時。我們做成了。但是我沒任何快感,我像個機器,重復(fù)地運動著。楨微得到極大滿足。我就是完不成最后的沖刺。接下來一個月都是如此。唯一的欣慰是能滿足楨微,算是沒有白享受楨微的好。楨微意識到我的這種病態(tài),藥是不能再服了,再服有可能會引起心臟病別的病。停藥后,我又回到原來狀態(tài)。

        我跟楨微心平氣和地談心,我把自己的顧慮和心理障礙全部告訴她。我告訴她,我很愛她,而我心里的壓力特別巨大。反復(fù)談心多次,楨微同意我們試離婚。我把房子讓給她,她不要,我說,你就暫住吧。我自己另外買一套小戶型。除了暫住我的房子,楨微一分錢沒要我的,她說給嚴本春買房的錢,她慢慢還。我倆秘密離婚,親朋好友沒一人知道。

        父親喜歡上了沱巴,他走村串寨,調(diào)查研究,拍了許多照片和視頻,做了許多錄音,記錄了許多筆記。他打電話叫我去看他工作,我以太忙為由拒絕。

        年底,父親從沱巴回來,他展示在沱巴采集到的所有風(fēng)土人情文字圖片和視頻。那天我和楨微分別去到父母家。楨微時常去看我母親。我對父親采集的沱巴的風(fēng)物不感興趣,因為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少。我假心假意地表示出驚嘆,同時對他進行了誠心的贊美。父親說過完年后他還要去沱巴采風(fēng),等資料全了,準備寫調(diào)查報告,一個涵蓋沱巴全部歷史文化風(fēng)土人情生存現(xiàn)狀的龐大的調(diào)查報告。

        看著父親的資料,接到了一雯的電話。她是我最近交的女朋友。她是一個不錯的女人,可是我對她沒有激情,感情怎么也深入不下去。楨微很敏感,她知道我感情上有了新動作。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輕聲地說,她這輩子再不會戀愛嫁人。

        在公司里,大家都還把我和楨微當兩口子,我們挺尷尬的。過完年后,楨微就離開公司去了別的工作單位,我就基本上見不到她了。但是我時常能從母親那里聽到她的消息。母親埋怨我說,你對楨微太不關(guān)心了??梢韵胍?,楨微一定在母親那里說起過自己的生活,她也從母親那里得到我的狀況。但有一點,她一定不知道,我準備跟一雯結(jié)婚了。我并不真正愛一雯。我心里還惦記著楨微。我知道,我下一個婚姻悲劇已經(jīng)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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