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紀
下午3點47分,鬧市街的咖啡屋。
1
咖啡屋并不大,它有個名字,叫研磨時光,來這里的人通常都不怎么說話,店里總是放著沒有固定曲風的音樂,輕飄飄的,好像時光真的能被研磨一樣。
但這確實是鬧市里的一個,能鬧中取靜的地方。
她總是在下午三點的樣子進店,一個人,每次只點一杯研磨咖啡,而后就安靜地坐在墻邊的位置。有些時候這個固定的位置被先一步的客人占據(jù)了,她就會轉身四處看看,然后再找到另一個墻邊的位置坐下,拿出她的筆記本,開始敲鍵盤。
我會猜她是個作家,因為她總是不說話,她的指甲有些長,鍵盤在她的手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我能聽到,她打字的速度十分快。
但有一次我聽到她說話了,是在講一通電話,我并不是故意偷聽,只是剛好送咖啡路過。她說的是英文,她說,You should never surprise me.于是我又猜,她是個翻譯?
而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總是不說話,除非我刻意去問她。
客人您好,今天還是研磨咖啡?
對,謝謝。
不客氣,明天,我們就要開始歇業(yè)了哦。
我在吧臺后面擦著杯子,看著她兀自愣了愣。她不論穿著紅色的大衣還是黑色的羽絨服,頭上始終會戴著一頂黑色的八角帽。此刻她的視線沿著帽檐望向我,她問,為什么?
我隨即指向門口的告示牌,可能她沒有看見。我說,洗手間的屋頂有點漏水,老板打算干脆一起重新裝修一遍。
她再無多話,點點頭說,嗯,那要多久?
一個月吧。我說著,打開了會員登記的表格,里面并沒有她的名字。我問她,可以留一個聯(lián)系方式給我么,重新開業(yè)的話,我第一時間通知您。
她說,好,我叫安末,手機號碼是151……
沉默的默?
No.
陌生的陌?
No.
茉莉的茉?
No,末班車的末。
哦!
2
整修期間我又見過她一次,還是那條鬧市街,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那個男人看上去比她要大很多。
實際上那個男人確實比她大很多,他的年紀快要有她的兩倍大。他說,安末,你真的太小了。
安末說,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兩種人,比我小的,和跟我一樣的。
他們是在一次看電影的過程中在一起的。那是一部相當無聊的電影,安末簡直要睡著了,她不知道,像《博物館奇妙夜》這種電影,為什么可以連拍三部,她更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她要來看這部電影。
而后她就慢慢地在座椅里往下滑,那天有點冷,她和他都穿著羽絨服。因為電影院里開了空調,她把羽絨服脫下來披在身上,而他,就只是敞開了而已。
滑下去的速度突然變快,快到不受她控制了,她驚得拽了一下衣服。剛好屏幕里出現(xiàn)一個有一點點刺激的畫面,他還以為她被驚到了,因為她抓錯了衣服。
安末有些尷尬,她不想告訴他實話,實話就是她看得快要睡著了,然后滑了下去,滑到一半還抓錯了衣服。于是她就裝作真的是被電影嚇到了,順勢抓著他的衣服沒有放開。
她的心里在想,媽的,真丟人。
他在旁邊動了動,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他說,我可以親你一下么?
安末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然后轉臉望著他。她第一次覺得,這個比她大了二十多歲的男人,笨拙起來的樣子還有點可愛。
這種問題她在英國被問過很多次,更直白的也有,有的問她,Are you single?
她一般會在后面接一句,Lets mingle!
所以,她看著他,笑了會兒,就欠身吻了上去。
這樣的吻太過尋常了,尋常到她都把這當作是禮節(jié),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禮節(jié)。
但是那之后,他把左手抽出來,繞過她的身子,把她整個人環(huán)在懷里。他問,你后悔么?
安末再一次嗤地笑了,但是這一次,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于是她就只是笑,又不說話了。
她是知道他已經(jīng)結婚了的,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她只是不關心。事實上,她對任何人的私生活都漠不關心。
但是如果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會把他的全部資料都查出來。
而在那天之前,她并沒有關心過他的私生活,他們最初只是因為工作才在一起碰面吃飯的。他有一次在她和另外幾個朋友的面前提到他的兒子,所有的育齡女人都極感興趣,唯獨她笑著起身,點著了一支煙。
她抽著煙走到飯店的吸煙區(qū),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當?shù)氐穆糜沃改?。她抽過愛喜,也抽過萬寶路,但是現(xiàn)在,她抽的是Mevius的藍莓爆珠。
他問過她,為什么會換煙?他不能理解,因為他抽了十幾年的中華,從沒換過。
她笑,說,煙就像是男人,有的味淡,有的味沖,有的抽一口神清氣爽,有的剛點著就恨不得打開窗戶,把整條都扔下去。但人生,不可能只讓你見識到一種人,就像煙酒行里永遠有那么好幾排煙似的。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和男人纏綿,換包煙的時間還是有的。
他想了想,似乎無法反駁。他問,那這種煙,好抽么?
她把煙盒遞了過去,說,提醒一下,這是爆珠款的,我剛抽這種煙的時候,抽了大半包才意識到,要捏爆里面的珠子。
她說著,向著他的方向吐了一口藍莓和薄荷味道的煙,說,簡直暴殄天物。
3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愛上她的,如果是從抽煙開始,那也太扯淡了。
他們倆不在同一個城市。離別的那天,他硬是要開車送她去機場。她說,好。但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她又不說話了。
等紅燈的時候他問,安末,你就不想跟我說說話么?
她看了看他,又垂首點了根煙。她猛抽了一口,嗓子里頓時充滿了透徹的感覺,然后她打開車窗,依依不舍地把煙吐了出去。她說,你不要離婚。
什么?
不要離婚。
為什么?
我不想當婊子。
安末說這話的時候其實也在心里嘲笑自己,呵呵,安末,你已經(jīng)是個婊子了。
她不知道說出這話之后,他是怎么想的,但是這會兒,換他不說話了。他們倆就彼此沉默著,完成了這一次的送別??煲菣C的時候他說,這兒人多,我就不親你了。
安末說,那我來。然后她踮著腳,在他的臉上啄了一口。
她落地之后打開手機,咣咣進來好幾條信息,都是他發(fā)來的,時間分別是她剛登機、半小時后和一小時后。
“小女人走了,我這心里空落落的。”
“安末,我會好好愛你的?!?/p>
“我愛你?!?/p>
安末一邊等行李,一邊噼里啪啦地敲著虛擬鍵盤給他回了個“安全落地,我也愛你”,接著就戴上帽子笑了笑,心想,男人說的話,那就是個屁。
然后他的電話就進來了,持續(xù)了四十分鐘。
這四十分鐘里,她完成了接行李,開車,回家,換衣服等事項。
直到她舉著電話扯下文胸的最后一個扣,他才想起來問,哦,你到家了沒?
她說,我不僅到家了,我還缺一個人幫我解開扣子。
電話那頭是成熟男人特有的笑聲,他說,等我。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保持著電話和信息的聯(lián)系。而他的那句“等我”,也被她當成是又一句屁話,盡管她有事沒事就會逼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
明明知道是屁話,可是,好聽啊。
安末工作起來可以晝夜顛倒過美國時間,她的同事都覺得她是瘋的,但是公司的二把手十分看好她,她甚至可以不用坐班,不用調休。她知道辦公室里都怎么議論她,而她無非就是笑笑,一群蠢貨。
我就是上,也不上二把手。
所以她有大把的時間,盤著腿坐在家里,把頭發(fā)盤成一個丸子,在鍵盤上活動著她的指關節(jié)。她學過八年的鋼琴,因此手速特別快。
小的時候,學校剛引進電腦,老師教他們打一種樹上會掉下帶著字母的蘋果的游戲,她總是覺得太幼稚,硬是要點開另一個高年級的孩子才會玩的警察追小偷的游戲。小偷的逃跑速度,就是玩家打字的速度,她操縱的那個小偷,永遠都能甩警察一大截。
通關的時候她把鍵盤一推說,幼稚!
長大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不僅是打字比較快,她干什么都快。她學一種新的語言比別人快,她連大學的畢業(yè)論文,都只花了兩個小時寫完并且順利通過答辯,她的工作做得比別人快,同樣的,她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從來沒有哪一段感情可以持續(xù)一年以上的,因為她從沒遇到過一個可以讓她愛超過一年的男人。有些時候她都會覺得,也許當年在英國,她就應該就地找一個女人?
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吧。
她這么想著,和朋友打著趣。朋友說拉倒吧,你這樣的人要是入了佛門,你讓佛怎么辦。
她笑,說,佛會跟我說,阿彌陀佛。
坦白講,她不是沒想過這輩子就一個人算了,尤其是每到過年回家,七大姑八大姨圍在桌邊催婚的時候。
今年尤為突出,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女人過了二十五再不找對象,就是殘花敗柳似的。她不知道是誰賦予了人們這樣的權利,用男人來定義一個女人的人生。
而每當家里的親戚這么說的時候,安末總是臉上掛著笑,不置可否。
有的說,末末啊,你看你也不小了,再不找對象,可該找不到了!
安末歪著頭想,你還是回家看看你閨女那個長相,再來教訓我吧。
還有更直接的,給安末打電話說,有個朋友,七六年的,還沒結婚,是個銀行的經(jīng)理,你去見見?
安末對于“七六年的”并無所謂,就像她說的,她的世界里只有兩種人,比她小的,和跟她一樣的。但是她對于親戚的這種“熱心”行為,卻是感到極其惡心。她想著,我何曾到了這種地步,要和這些殘羹冷炙湊合一生?
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求也沒用。
何況,一個人過,又不會缺胳膊少腿兒,何必拿自己半生的時間,去給一個男人當牛做馬。若這個男人是她所愛也就罷了,若是不愛,哪怕世上只剩下她,哪怕流言把她吞了,她都斷然不會嫁。
但若是她真的愛了,就算是火坑,她也會往下跳。
灰飛煙滅也無所謂,反正沒跳過,誰知道底下是什么呢。
4
他兌現(xiàn)了他的“屁話”。
他到底還是來了,借著出差的機會。
接他的時候,她笑,他也笑,兩個人像是小別的情侶一樣擁在一起。她說,出差?
他說,其實就是想你。
平時開視頻還不夠?
不夠。
然后他鉆進她的車里說,開車吧,聽說貴城有點堵。
她也跟著鉆進來說,堵得簡直是×了狗了。
那晚,他躺在床上,她騎在他身上問,你跟我在一起,你老婆怎么辦?
他的腦袋在枕頭上蹭了蹭說,我這婚結得,跟不結沒區(qū)別。
哦。
你不問為什么?
不感興趣。安末說著,起身倒了兩杯水,又說,不過你要知道,我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
你會怎么做呢?逼我離婚?
你可千萬別離婚。
安末每次都這么說,“你可千萬別離婚”,似乎這樣就能減輕一些她的罪惡感。她倒不是因為和一個有婦之夫在一起很有罪惡感,而是……
他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不論對誰,他都充滿了提防和戒備,直到他認為這個人對他沒有威脅。但他又是個極其不會武裝自己的人,他的任何密碼,都像他這個人一樣簡單而易破解。
但是這一點他似乎并不知道,因為在安末輕而易舉地解開他的手機密碼時,他的眼里閃過了轉瞬即逝的驚恐,他以為她沒看見。
其實對于安末來說,他的不安全感,恰好是她的負罪感。
她太了解自己了,她深知自己的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因此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說,我怕我會傷害你。
他說,對你,我決定包容。
他們倆從不談婚,也不論嫁。他在的時候,她像個小媳婦,為他準備睡衣拖鞋;他不在的時候,她照樣該干嗎干嗎。
她以為她可以。
通?;馃谜臅r候最好看,還配有噼啪噼啪的聲音。但也只是好看而已,若是伸手去碰,還是會被燙得立馬縮回來。
所以即使好看,也很少有人敢去玩火。
魔術師敢這么玩,是因為他們有手套。他們玩的火,也只是火紙而已,點燃,咻,就沒了。
她不能忍受比她還要快的東西。
5
整修完畢之后她又出現(xiàn)在咖啡屋里了。
還是一樣的位置,店鋪重新裝修過后變得更好看了,色調更加柔和。她的頭上剛好有一盞燈,燈光打下來也是柔和的,打在她敲著鍵盤的手上。
她的指甲上貼著鉆,有些時候鉆的切面會反射一些光,有些刺眼。
她變得不安了。
不斷地看著手機,打開微信,有很多對話框上都有表示未讀信息的數(shù)字,唯獨缺了他的那一個。
她把他的備注從“老公”改成了“他”,又干脆改成了沒有備注。
她把他的微信置頂取消,對話框瞬間就沉到下面去了,撈都撈不上來。
這是不久前才發(fā)生的事情,畫風變得太快,她有些始料未及。
快到,家里的床單還是他換的,煙灰缸里他的煙蒂還沒有倒掉。
她討厭待在家里,因為家里時刻都有他的影子:他洗澡忘了關浴室門、水淹洗手間的樣子,他抽著煙看電視的樣子,他看個比慘的選秀節(jié)目都會閃著淚的樣子。
安末以為像這樣的男人不會傷害她,她是這么以為的。
她用他并不知道的手機號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接了,他說,最近很煩,不想說話。
安末在心里說著,屁話。
那之后他們便幾乎斷了聯(lián)系,說幾乎,是因為偶爾還有些。
比如安末發(fā)高燒38度,他象征性地問候了句,你怎么樣了,下樓買藥不就完了。
安末咬著體溫計躺在床上冷笑,那些原先跟她并沒有個屁關系的朋友都接二連三地發(fā)微信問她怎么樣了,住得近點兒的干脆直接送了藥來,而他,若不是她把38.3度的照片發(fā)給他,他連個屁都沒有。
若是這時候他再問一句,你后悔么?安末一定把體溫計砸到他的臉上說,我他媽當初就不該認識你。
所以在她燒退了之后,她意識清醒地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既然你這么懶得理我,那就分開吧,你也就是這個意思吧”,然后就是漫漫無期的等待。
比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還要惡心的事,就是自己愛的那個男人好死不死地跟你玩沉默。這比任何事情都讓人窩火。
安末手里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機會脫險,水筆、不銹鋼勺、玻璃茶杯,甚至是手機,全部都躺在地上過。垃圾桶也被她踢翻過,但因為后來還得蹲在地上撿垃圾,這種行為便沒了第二次。于是被丟在地上的,又是水筆、不銹鋼勺、玻璃茶杯,和手機。
我特別怕她在店里隨手拿一個馬克杯砸在地上,因為我知道男人的沉默有多讓人窩火。好在她沒有,她還是個安靜的女人。
她依舊敲著鍵盤,只是托著腮沉思的時候多了起來。
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戴著耳機,聲音開得很大,即使她戴著耳機,我都能聽到她耳機里的旋律: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
李白是個什么鬼,她從小就知道。她此刻只想說,要是能重來,去你媽的愛。
6
你到底要不要分開?
……
你是遇到了什么事,還是就針對我???
也不是針對你……
安末終于說出了她憋了很久的話。她說,我受夠了,分開吧。
說這話的時候,她捏爆了煙里的一顆珠子。
有一種女人要的愛,從來就不是要你家財萬貫,甚至不要你娶她,為一紙證書所牽絆,她只要愛本身。
但同樣的,這種女人一旦發(fā)現(xiàn)你不愛了,抽身卻是極快的。
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尤其是對自己愛的人說分開。
但是,在他害怕見到她的朋友的時候。
在他的微信從一天幾百條到幾天一條的時候。
在他對她的生老病死毫不關心的時候。
他就已經(jīng)把她的愛,一點一點,慢慢地耗盡了。
說好的“會好好愛”的呢?
說好的“包容”呢?
說好的“愛”呢?
都他媽扯淡,他不過就是個,比她還要快的人。
這種女人,她會為了心愛的人把自己變成一個婊子,但若要她為了不愛她的人茍延殘喘,她會吐著煙圈說,滾。
愛情的末班車這種東西,也不是誰都趕得上的。
下去。
7
我從來就不在咖啡屋工作。
今天的鏡子有點糊。
我叫安末。
那個男人,也是我。
我是雙子座的。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