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新
我的老家在浙江省浦江縣北部山區(qū)的朱宅。村后青龍山逶迤綿亙,蜿蜒至村中央突兀而起,叫青龍頭。龍頭處有兩棵古老的麻栗樹,宛如兩只龍角。從我幼年時起,西邊那棵樹上就掛著一個鐘,“聲振林木,響遏行云”。鐘聲應(yīng)和著家鄉(xiāng)父老的風(fēng)雨滄桑,永遠在我心里回蕩。
1937年8月14日下午3時許,一架日機拖著濃煙呼嘯而來,墜毀在附近一個叫木廢尚的山坳里。飛機屬日軍木更津航空隊,當時從臺灣起飛,偷襲杭州,投下數(shù)枚罪惡的炸彈后,被中國空軍飛機擊傷,逃跑途中墜毀。村民們趕去現(xiàn)場時,見飛機碎片散落一地,機身還在燃燒,機內(nèi)有六具尸體。跳降落傘的一個日軍飛行員狼狽不堪成了俘虜,被押送到縣里。那天中國空軍共擊落日機三架,重創(chuàng)三架。一個村民從飛機里撿到一只小氧氣瓶,一敲發(fā)現(xiàn)聲如洪鐘。于是大家將它掛在青龍頭麻栗樹上當鐘用。一旦發(fā)現(xiàn)日軍來了,村民們就敲響它。
一天,鐘聲急促地響起,二姐背起我隨母親和鄰居逃到村東北的山塢里。酷暑時天干地旱,大家焦渴難當。幾個大人好不容易在一道高坎下挖出個小水潭,喝了渾濁的泥水后,我們都腹瀉不止……青龍頭的鐘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村民們接二連三地逃難,苦不堪言。后來父親索性用籮筐把我挑到很遠的舅媽娘家去,雖不用逃難,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寄居深山旮旯是怎樣的滋味?
在那里,我一待就是兩個多月。日盼夜盼,終于有人接我回家了。但來的不是父親,而是叔父。他說,一個月前父親和鄰居挑柴到縣城換鹽吃,到了縣城北門,守城的日本鬼子硬要他們剪個日本“紅膏藥”并貼到米篩中央才讓進。日軍說,紅太陽代表大日本,米篩就是“大東亞共榮圈”。父親他們將“紅膏藥”剪得像烏龜,兇狠的日軍把他們打得遍體鱗傷,柴擔(dān)也被扔到池塘里。幾個本家叔伯好不容易才把父親他們抬回家,如今已一個多月了還不能下床走路……
除了逃難,我更耳聞目睹了許多駭人聽聞的日軍暴行:日軍竄入黃宅傅宅和山區(qū)的平湖寺前一帶縱火燒房,把村人推入火?;罨顭?;在夏張村,他們把一個三歲幼女丟進糞坑中淹死,還將其母親強奸后刺死;從白馬到黃宅,日軍一路搶劫,宰牛殺雞,還向鍋里、湯罐里撒尿拉屎;在山區(qū)寺前,日軍把人五花大綁按倒在地,又壓上一百多斤重的石香爐,再站上去踏壓,把人活活折磨而死;他們還在七里寺前一帶扔下細菌彈,致使瘟疫流行。七里村就有5天死亡86人的記錄,使得村人來不及掩埋親人,外村人不敢涉足……
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反抗。我們浦江兒女也投入了全民抗戰(zhàn):傅庭模臨刑前吻別國旗,血灑馬六甲;朱耀章激戰(zhàn)淞滬戰(zhàn)場,犧牲前留下“寧碎頭顱,還我河山”的染血詩稿;黃展明歷盡艱險,穿越高黎貢山和莽莽原始森林奔赴緬甸抗日……天仙塘戰(zhàn)斗,黃宅戰(zhàn)斗,新四軍金蕭支隊八大隊打得敵偽軍聞風(fēng)喪膽。
不曾想,青龍頭的鐘聲也成了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戰(zhàn)斗號角。1942年冬,一支抗日游擊隊駐防朱宅。11月12日拂曉,縣城日軍300余人出城經(jīng)杭口嶺圍剿朱宅。游擊隊得到情報,早扼守在村南瞿巖嶺之有利地形,埋伏在村四面山頭,形成合圍的“口袋”。早上6時許,日軍耀武揚威竄上瞿巖嶺,至伏擊圈時,被守軍以槍林彈雨痛擊。日軍倉皇應(yīng)戰(zhàn)。這時,瞿巖嶺上嘹亮的沖鋒號吹響了,幾個村民也敲響了青龍頭的鐘聲。聽到軍號和鐘聲,四面八方的游擊戰(zhàn)士都沖上嶺追擊,村民們也拿著獵槍、鋤頭、柴刀奮勇參戰(zhàn),打得日軍抱頭鼠竄往縣城而逃。是役,日軍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滅,大大鼓舞了村民。那幾天,不時有村民到青龍頭敲響那鐘,表達勝利的喜悅和誓把日本強盜趕出中國的決心。
新中國成立后,我讀小學(xué)。每當新學(xué)年開學(xué)第一個月,我們都把鐘掛到校園。這鐘聲不僅成為上下課的信號,更提醒同學(xué)們不要忘記舊中國落后挨打的恥辱。老校長時常教育我們,希望同學(xué)們奮發(fā)學(xué)習(xí),使祖國早日富強起來,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慷慨激昂,語重心長,震撼了莘莘學(xué)子的心。后來我走出大山,在首都高校畢業(yè)。我難忘蓊蓊郁郁的青龍山,青龍頭的鐘聲又召喚我回來。上世紀70年代初,我主動請纓,從東方大都會回到較貧困的家鄉(xiāng)支教。第一次走上家鄉(xiāng)中學(xué)的講臺,我就給來自我縣浦北山區(qū)各個鄉(xiāng)村的學(xué)生講了青龍頭鐘聲的故事。
星移斗轉(zhuǎn),換了人間。我們的共和國早已如雄獅屹立在世界東方。村民們一致建議村兩委,每年9月3號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在青龍頭舉行“敲鐘鳴警”儀式,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愛和平,開創(chuàng)未來。
(責(zé)任編輯 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