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梅
[摘 要]南朝之際南方隱逸文化持續(xù)發(fā)酵,形成了建康、武康、山陰、尋陽、江陵五大隱士分布中心。這種聚集于政治文化中心的格局分布,與移民南下及隱士自身的政治關(guān)心、文化追求密切相關(guān)。不僅如此,隱士往往崇尚自然、寄情山水。山居形式的形成,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儒家“比德”山水自然觀的影響。士人借助隱逸這種社會政治文化行為的表達,不但形塑了自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完美人格形象,也形塑了南方以名山為代表的文化景觀。
[關(guān)鍵詞]南朝;隱士;隱居地;文化變遷
秦漢以降至魏晉南朝,社會政治進程波瀾起伏,對于依附其的士人來講,總有一些政治舉措和他們的政治信仰存有距離甚至 格不入?;趥€體的精神獨立與政治操守,一些人選擇暫時或永久隔絕現(xiàn)實政治,避居山野。由于這種行為彰顯了士人的社會價值,呼應了士人的群體政治意識,因而不斷受到士人和社會的熱烈追捧,隱逸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些士人放大自身政治價值的手段。得益于這種社會政治時尚的流行,隱逸蔚然成風。本文試以南朝這一時代橫斷面為限,對這一時期隱士隱居的地理區(qū)域做鳥瞰式的概括,并勾勒出其分布格局,總結(jié)其分布特點及影響。
一、南朝隱士隱居地分布的初步分析
南朝以來,隱士們對于隱居地的選擇更為重視,“異籍隱士”明顯增多。(1)為直觀而準確地顯示南朝隱士地理分布狀況,茲作《南朝隱士隱居地分布表》如下。本文共收錄南朝隱士76人,其中隱居地可考者67人,據(jù)以制成下表,余9人隱居地無考,亦附于表后。(2)
依據(jù)上表可以看出,南朝隱士的分布具有明顯的不平衡性和山居特點。
1、分布不平衡。從大區(qū)域來看,分布地區(qū)有顯著差異,北多南少、東多西少。其中又以揚州最多,占51%,其次是江、荊、南徐、湘、郢六州,合計占去總數(shù)的83%左右。若從各州內(nèi)部來看,隱士分布也不均衡。以揚州為例,主要分布于北方幾郡。江、湘等州多少也存在類似揚州的情況。有意思的是,在一些地理空間相對逼仄的州,隱士的分布則更為集中,荊州、南徐州等的隱士無一例外都依州治而居。總得來說,隱匿地多依州郡的政治中心而分布,集中在建康、武康、山陰、尋陽、江陵附近。
依傳統(tǒng)看法,隱士之稱為隱士,多半是因為其對于政治生活的主動規(guī)避。但是考其地理分布特點,我們發(fā)現(xiàn)隱士隱居地的地理結(jié)構(gòu)狀況與其隱居行為似有相悖之處。事實上,隱士既是士大夫的一種,自然有其心系家國的情懷。他們往往行為隱遁,心理入世,或以“帝王師友”身份影響政治,或著書立說、教生授徒,或助鄉(xiāng)里教化。不只如此,南朝亦不乏先仕后隱者?!埃▌⒒垤常┢鸺野渤赏醴ú苄袇④??!盵1](P745)“(張孝秀)少仕州為治中從事史”等等。[2](P752)更有甚者,有些隱士曾主動請官。戴 就因兄“疾篤”而“告時求海虞令”。[3](P2276)王弘之因“家貧”,“而性好山水,求為烏程令?!盵4](P2281)即使是不曾為官的隱士似乎也被認可為“臣”的身份,即所謂“處者謂之外臣”[5](P306)。太祖就曾以“外臣”來稱呼明僧紹。[6](P927-928)而顧歡也在上表中自稱“山谷臣”。[7](P929)
由上可見,隱士雖力求規(guī)避政治,但往往或主動或被動進入社會政治生活之中。雖拒絕做官,卻常有深切的政治關(guān)心和社會責任感。就此而言,隱士之所以選擇依政治中心而居或可理解。當然,也不能排除某些隱士希冀以此走“終南捷徑”。
另外,玄學南渡之后,談玄已成趨勢,在清談大行其道的南朝,士人們自當不論年資、以友交會,廬山“十八高賢”之成為佳話,概亦因此。作為當時政治文化中心的建康、武康等地,往往文人匯聚,這對于有文化追求的隱士自然是有相當吸引力的。
也正是因為建康、武康等地滿足了士人實現(xiàn)政治情懷和社會責任感以及追求文化的要求,才得以成為隱士集聚區(qū)。
2、崇尚山居。南朝隱士隱居地的分布還有一個明顯特點,即多依山而居。山居隱士占總數(shù)的一半,而其他隱士可能也多居于山中,奈何囿于資料,難以確定。需要強調(diào)的是,應招入京的隱士也多居于政府依山而建的諸館中:雷次宗住在鐘山西巖下招隱館。[8](P2294)褚伯玉在剡白石山太平館。[9](P927)吳苞在蔣山南的館中。[10](P945)
隱士與山,在世人眼中,似為不可分割之整體,一是因為山林風景姣好,適于士人修身養(yǎng)性;二是因為山林僻幽,人跡罕至,在地理空間上區(qū)隔了嘈雜的市井與廟堂,有助于保持其“崛然獨立,塊然獨處”的人格;[11](P3206)三是由于魏晉時期玄學思潮中的道家成分影響。然而,早在司馬遷撰寫《史記》時,就曾將隱士稱為“巖穴之士”。[12](P3271)從這一點上講,道家思想對隱居地選擇的重要性似乎不那么明顯。畢竟,秦漢之際,就思想層面而言,儒、法影響力稍大,而西漢初期的新道家雖影響不俗,然也僅是一時,而且其亦更多地著力于政治。這里,我們是不是可以思考下儒家自然觀對于士人山居隱逸的影響?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13]P87,孔子認為山乃“仁”之象征,而“仁”又是儒學之本質(zhì)??梢?,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山被提到了一個很高的地位。這種對山水進行道德關(guān)照,概是因為山結(jié)合了士人對于知識、道德、審美的訴求。所以,后世儒者們對于山水的喜愛,并不只是單純的審美使然,更重要的是,對于山水背后所隱藏的社會道德的推崇。正是在這種“比德”自然觀大行其道的基礎(chǔ)上,士人們始“寄情”山水。這也就是為什么早在西漢或者更前,隱士就與山發(fā)生了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他們多依山而居,故被稱為“巖穴之士”。
故而,隱士多居山林,除了傳統(tǒng)所討論的道家影響、審美需求、保持自己獨立人格的原因之外,還當與儒家“比德山水”的自然觀息息相關(guān)。
二、隱士分布與文化變遷
古往今來,隱逸文化所體現(xiàn)的士人價值觀及創(chuàng)造的豐富文化成果,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即將其列為中國文化的第十四個特征。[14](P23)這種文化的出現(xiàn)與整個歷史上的移民及文化變遷有極其重要的關(guān)系。因此,在對于隱士隱居地分布的研究之后,適當?shù)目疾祀[士籍貫的地理結(jié)構(gòu)亦十分必要。
若以長江為南北之界限,則隱士的籍貫分布差別相對較大,在籍貫可考之隱士73人中(無考者:蔡(某)、漁父、釋寶志),北方隱士占據(jù)了半壁江山,北來隱士也全是“異籍隱士”,約為60%。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隱居京口、會稽、江陵等隱士密集區(qū)的隱士多是北來士人,這值得我們深思。
據(jù)盧云《漢晉文化地理研究》西漢文化重心在齊魯,政治中心在關(guān)中,文政分離,至東漢,分離局面得以改變。[15](P93)“三國西晉時期文化重心仍然在北方黃河流域?!盵16](P133)不管政治中心與文化中心分離與否,不可否認,東晉南朝之前,東吳之外,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無一在南方。這也直接導致了魏晉南北朝之前江南少隱士的局面。史載:“至于(徐) 者,爰自江南卑薄之域,而角立杰出,宜當為先?!盵17](P1747)這里的 就是東漢時期著名的隱士徐 。這句話雖是強調(diào)徐 的優(yōu)秀、出色,但也從側(cè)面反映了江南廣大區(qū)域自然條件差,杰出人物少。
至永嘉亂后,情況就有所不同了,這時候向南方移民也從之前的臨時避亂,轉(zhuǎn)換成長久的定居,人口的遷移也越來越多。西晉以降,移民南遷大致有東、中、西三條路線。今魯、豫、皖北、蘇北移民多依東線而下,或渡淮,居于淮南,或渡江,居于皖南、贛北、蘇南;今隴、陜、晉、豫西的流民常經(jīng)中線南下至襄陽、旋即依漢水而下,至江陵及其附近;今隴、陜、寧、青的移民則主要由漢中,經(jīng)嘉陵江南下,至成都平原,此為西線。[18](P338-340)其中東、中兩條線路的起點為西晉時期人口稠密的政治文化重心區(qū),而終點自然也成為南朝的政治文化重心之所在。
從這一意義上講,京口、會稽、尋陽等地之成為隱士分布重點,與東晉以來的這種持續(xù)的移民與文化輸入不無關(guān)系。分析起來,可能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隱逸思想的創(chuàng)造和傳承者——隱士自身的南渡。隱居京口的關(guān)康之、臧榮緒、諸葛璩三人及隱居江陵的宗測、劉虬等人無一例外,都為北人,這就與葛劍雄先生所總結(jié)的東、中兩條路線不謀而合。可見,籍貫在北之隱士多分布在東西兩線的移民終點。不只如此,北來隱士的宗族性很強,出現(xiàn)了多個隱逸世家,戴氏、宗氏、何氏等都是家族性隱逸。
二是由于流民,尤其是有文化的士人,將尊崇隱逸的思想帶到了南方地區(qū)。魏晉南北朝“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保?9?(P177)在這種社會風尚及前述各種客觀原因的推力下,南方本土士人也紛紛走上隱逸之路,甚至于同北方士人一樣,出現(xiàn)了隱逸家族,沈道虔、沈慧鋒;郭希林、郭蒙等都是這時著名的隱士。他們的世有隱行在性好山水和政治影響之外,自然也包含著跟風的成分。
三、余論
“江南卑濕,丈夫早夭。”[20](P3268)南方在秦漢時代中原士人眼中非宜居之地,人文建設(shè)乏善可陳。但是正如研究者已注意到的,到了南朝,南方的社會人文地位快速上升,人文建設(shè)可圈可點。就隱逸文化而言,在北方文化的南下和北來士人隱逸行為的影響下,本土士人也開始有意識的追尋風尚、隱居不仕,從而形成了建康、武康、山陰、尋陽、江陵五大隱士分布中心。這是社會政治進程在地理空間變動、發(fā)展的具體表象之一。通過本文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士人對南方文化建構(gòu)過程的影響。而隱逸因其在士人與社會大眾心目中的崇高政治象征意義,對南方確立、穩(wěn)定自己的文化地位意義尤為重大。士人借助隱逸這種社會政治文化行為的表達,不但形塑了自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完美人格形象,也形塑了南方以名山為代表的文化景觀,建構(gòu)了南方新的文化形象。
參考文獻:
[1]、[2][唐]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
[3]、[4]、[8][南朝宋]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
[5][唐]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
[6]、[7]、[9]、[10][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
[11]、[12]、[17]、[20][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
[13][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
[4]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15][16]盧云:《漢晉文化地理》[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
[18]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
[19]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A],《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