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1
到現在陳正游還記得十年前的一個早上,不小心因為一句嘟囔被李小凡從床上直接踢下去的情景。確切地說是她胸前雪白的一對豪乳。當時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被踢下床,猛地睜開眼——那對尤物恰好對著他的臉,并且完完全全占據了他的全部視野。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中,它們像一對小兔子,無辜、嬌嫩、美麗,仿佛亟需人去保護。作為一個健康的青年男性,陳正游認為自己責無旁貸——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枕頭砸中他的臉。
那天早上,李小凡非但沒有給予他身為情人應該給予的溫存和熱情,反而沒來由地開始無理取鬧。在最初的否認辯解失效之后,陳正游很配合地和她一起陷入瘋狂。他們大喊大叫,狂吼怒罵,然后像野獸一樣做愛。那年他二十五,李小凡十八,他們沒心沒肺,膽大妄為,以為生活會酣暢淋漓一直到死。
盡管李小凡已經離開很久,她的樣子以及和她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都在陳正游的腦海里漸漸模糊,但那天早晨的情景,以及她胸前的小兔子仍然頑固地留了下來。他對它們印象深刻,以至于看到每個身姿婀娜的女人時都會想到,以至于每天早上還沒睜眼之前都會想到。以至于當床配合鬧鐘猛烈抽搐時,陳正游仍然盡心盡意同時盡快地完成每天例行的想念。
現在,報時器響了。他閉著眼睛一陣摸索,終于在床下捉到這白癡東西把它關上,剛猶豫是不是要繼續(xù)躺一會享受片刻虛脫后的寧靜,報時器又開始上躥下跳地尖叫不斷。為什么要把這些人工智能的玩藝設計得那么歇斯底里?
陳正游咬了咬牙,決定現在就起來。實際上在睜開眼睛之前,他就已經知道是什么在等著他。不,已經沒什么李小凡了,他將要看到的是由全球末日監(jiān)控中心傳來的日期數字報告——也就是日歷被準確投射在天花板上。它們就像懸在你腦門上的達摩利克斯劍一樣,只等著你一睜眼,那根馬鬃就會斷掉,所有的數字將毫不留情地刺進你的眼睛。也許,末日監(jiān)控中心花費巨額資金就是為了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給弄瞎。
不管怎么樣,他還是睜開了眼睛。今天——9月6日。妮彌西斯歷21年。
距離下一次末日還有一個星期。
2
陳正游下了床,聞到空氣中一絲絲不那么愉快的味道,腐爛、酸臭、敗壞,和世界末日應該有的味道差不多。他順著氣味來到廚房,一腳踩進水里,同時也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是冰箱壞了。冷藏室里的冰全都化了,流了一地。打開冰箱,味道就更重了。里面的食物盡數報廢。陳正游悶悶不樂關上冰箱門,轉身想接點涼水,可半天也沒出水,他怔怔地看著水龍頭上最后一滴水積聚成行然后滴落,才想起來該檢查一下網絡是不是還沒斷。網也斷了。
斷電斷水斷網。陳正游想起來他拖欠這些費用已經很久了。為了緩和這一沖擊,他開始翻箱倒柜,盡管心里清楚自己已經身無分文,但由來已久的樂觀主義還是催促他展開行動。萬一要能找出點什么值錢的呢。當然大部分時候事情總是按照萬分之九千九百九方向走的。陳正游沒有找到錢,他有些氣餒,有些沮喪,像條土狗那樣,趴在陽臺上無所事事。下面真安靜。從五十六樓望下去,下面的世界美好而干凈。陽光照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那么明亮,拋光似的明亮,這明亮讓安靜變得更加刺耳。人們都去干嗎了?哦,是,他們正安分守己地工作,或者戀愛,或者吃喝拉撒,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鎮(zhèn)靜與從容。
距人們知道死亡之星的存在已經有23年了。當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顯然是最早知道的。然后是聯(lián)合國。他們一邊商量對策,一邊開始籌備末日監(jiān)控中心。等到最后,發(fā)現實在找不到什么有效的對策。而在末日監(jiān)控中心成立的時候,他們決定將消息公布于眾??只攀潜厝欢冶仨毜?。惡性事件不斷,社會一度處于無序失控的狀態(tài)。具體的情況陳正游不是太清楚。當時他還小,后來長大了從電影里看到不少反映當時人類社會空前動蕩的狀況。導演們尤其中意世界級的著名建筑。在電影里,他們樂此不疲地將標志性建筑以最勁爆的方式一毀再毀。據說在現實里,當年那些破壞分子的熱情與想象力絲毫不比導演們差。全球幾大標志性建筑物在那幾年里無一幸免。
這就是第一次末日來臨前的情形。
可是科學家們算錯了日子。公平地說,也不能說是科學家的錯。推算方程式本身就有它的誤差。陳正游一直沒能記住那套方程式。對此他并不感到遺憾,反正這種事情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按照科學家的理論,太陽有一顆遙遠的伴星,這顆伴星距離太陽大約一光年遠,這個距離和太陽系中的彗星云最遠的距離差不多。伴星圍繞太陽運動,周期大約是兩千六百萬年。每當這顆伴星運行到它的近日點時,由于引力的作用,彗星云受到很大影響,一些彗星和小行星進入內行星系統(tǒng),造成撞擊地球事件大量增加。地球最近的十次物種滅絕都是這顆游蕩不定的死亡之星造成的。
科學家們經過計算得出,下一次死亡之星經過近日點的時間,也就是人類的末日,是在21年前。同時他們提醒道,由于一些不可避免的數學問題,末日方程式得出的結果可能會有誤差。通俗地講,從那年算起,每七年的9月13日都有可能是末日。直到第四個七年。
可以想象,大眾對于以上發(fā)言的反應有多冷淡。他們沒有像以往一樣被災難恐嚇住,驚慌失措,彼此忙著相互指責然后和好?;蛘呦褚酝粯?,除了壞消息外不相信官方的任何發(fā)言。
為了讓大眾接受這個理論或者說這個事實,末日監(jiān)控中心特意培養(yǎng)了末日科普專家,到世界各地普及死亡之星的形成,以及末日理論。為數不少對人類抱有美好希望的年輕貌美的女性都曾經立志于此,成為一名末日傳道士。十五歲的李小凡就是其中一個。好在——在陳正游看來,因為一顆蛀牙李小凡落了選。也就是那天,陳正游遇見了李小凡。
3
這正是一個令人懊惱的日子,無論陳正游的思路飄向哪里,都會在狹窄的拐彎處撞見李小凡的鬼魂。自從她在妮彌西斯歷14年一點預兆也沒有地從他生活消失后,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頻繁地想到過她。
太陽真明亮,有毒的明亮。陳正游縮回自己的小公寓。這時電話鈴響了。他為難地看著計算機桌前的電話,拿不準注意。很有可能也最有可能是銀行催款的電話,另一個可能,也是相對可愛得多的那個可能,則來自莫玲玲。她說過今天會來電話。
電話鈴聲在陳正游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斷了。這讓他立刻覺得剛才那個電話是來自莫玲玲。所以當電話鈴再次響起的時候,他立刻抓起話筒。
喂?
末日將至,你是否有所覺悟?
誰啊,你?
我是誰并不重要。一個比我是誰這個問題重要得多的問題需要你來認真面對。別打斷我,我在向你宣講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這一次是動真格的?
你看,你的內心也已經感應到了。告訴你,我們的科學儀器已經驗證了這一猜測。除此之外,我還有另一個絕密的消息要告訴你。那個陌生的男人聲音故作神秘地頓了頓,繼續(xù)說下去:科學家證實,這次末日來臨,并非是全人類的滅頂之災,會有百萬分之一的人活下來。只要你現在在我們的名冊下做一個登記,就會獲得幸存下來的機會。條件是——
這也太多了吧。
什么?
太多了?;钕聛砟敲炊嗳诉@說不過去。我看你們不如這樣,想辦法把剩下的人也盡量整死。當然,方法要人道一些。
啪嗒,對方把電話掛了。
陳正游正說得來勁,結果被掛了電話,十分惱火,再加上一早上什么東西也沒吃,令他越發(fā)覺得受到了侮辱。對方想打就打,想掛就掛,這也太傷害感情了。陳正游食指猛摁回撥鍵,屏氣醞釀著嚴厲的措辭。這時,從電話那頭傳來軟綿綿的女聲。
尊敬的客戶,您好。由于您的銀行欠款已經超出上限,電話被限制呼出。請及時充值。
MLGB,你給我等著!陳正游大吼,隨即摔下話筒,沖出門去。
現在是妮彌西斯歷21年9月6日上午10點。離末日來臨還有7天不到。
4
和任何沒有一技之長又熱愛自由以及無所事事的男人一樣,陳正游以寫字為生。起初幾年,寫字還算門不錯的營生。那時候人們內心激蕩,神經纖細,對欲望與愛情有著強烈的嗜好。只要憑著諸如“拉開金屬的拉環(huán),一層層褪去,漸露出赤裸的褐色。輕輕吮吸,滾滾的可樂瀉落舌尖”這樣的字句,就能衣食不愁。這樣過了幾年,直到妮彌西斯歷14年,第三次末日預測再次落空后,人們重新恢復務實的生活態(tài)度,與之相應的是情感類雜志的沒落衰敗。陳正游和他的陳腔濫調陷入了窘境。然而他頑固不化,繼續(xù)為那些奄奄一息的雜志社撰稿,盡管稿費只有原來的十分之一,并且還要忍受長時間的拖欠。
在妮彌西斯21年9月6日上午,由于種種原因,陳正游準備向《少女》雜志討要拖欠一年之久的稿費。他來到街上。外面空空蕩蕩,偶爾迎面走過兩三個人也是神色慌張鬼鬼祟祟。陳正游瞥見櫥窗上自己的影子,和他們一樣慌張鬼祟。他加快腳步,想要在中午前趕到編輯部,好讓何云清請他吃頓午飯。從他家到編輯部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但他花了四十多分鐘才走了一半。細究原因,一是從昨天晚上起他就沒怎么吃東西,二是,盡管他不愿意去想——他已經老了。
陳正游仰頭看天,天空用更加冷硬的明亮來回應。他試圖尋找那么一星半點的末日景象,然而除了風箏,喜鵲,云彩之外,什么都沒有。突然間,陳成游眼里噙滿了淚水。他被徹底搞糊涂了。打小時候起,大伙都在嚷嚷世界要毀滅了,現在,他都這么老了,人們還在喊著同樣的聲音,而他的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這似乎有些不公平,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沒好好活過。
“喂!那誰!”陳正游順著喊聲望去,一條小細胳膊在五十米開外的煎餅果子攤邊上向他大幅度揮手。
不一會兒,莫玲玲就興高采烈地拿著剛出鍋的煎餅果子來到他跟前。有些人總有辦法讓自己隨時隨刻高興起來,莫玲玲應該就是其中一個。他們是在三天前的一個聚會上認識的。莫玲玲皮膚黑亮眼睛細長,走哪都帶著一股高興勁兒,令她顯得與眾不同。她最有趣的地方是話少,不是木訥或者害羞,純粹的天性使然。和陳正游這種急不可待要把所有話都說完的人在一起,她可以半天都不說一個字,同時巧妙地使談話愉快熱烈地進行下去。遺憾的是,那天聚會結束后,兩人都沒有恰當的時機和借口繼續(xù)發(fā)展,于是約好三天后聯(lián)系?,F在,冷不丁在這碰上了,讓陳正游有些發(fā)懵。他很不在狀態(tài)地打了個招呼。
莫玲玲咬了一口煎餅果子,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他不放。
陳正游被那么看著,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起來,暫時忘記了剛才的困惑,目前的困境以及之前要做的事。他開始侃侃而談。談到那天的聚會,談到莫玲玲新出的攝影集,發(fā)表對那些老式相機機拍出的黑白照片的看法。在她的鏡頭下那些常見乏味的生活用品變得面目全非,并生出一種陌生的美感,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甚至不乏色情的意味。
莫玲玲笑嘻嘻地聽他闡述,一邊吃著煎餅果子。她好像知道他最后要說什么。
陳正游說了,他請她去他家玩。
現在這個季節(jié),如果從我家陽臺望去,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最美麗的風景之一。
晚上呢?
晚上也一樣。車燈像河流一樣在腳下流淌。
好。
今天?
嗯,玩兒。
莫玲玲揮揮手,消失在下個拐彎口,她離開的步伐和她出現時同樣輕快敏捷。
5
陳正游總算趕在11點半前來到雜志社。剛推開編輯部門,還沒來得及開口,何云清眼疾手快把他推了出去。
“我要稿費。我要稿費,老何我跟你說我現在很需要錢。今天早上他們斷了我的水電還有網絡……”
“出去說出去說?!?/p>
“老何你再推我跟你急?!?/p>
“別急別急,那么多年的朋友?!?/p>
就這樣,兩個體重懸殊的三十多歲男人,從編輯部門口一路拉扯到雜志社附近的國際連鎖炸雞店里。老規(guī)矩,大胖子何云清識相地掏腰包買了一桶全家餐放在兩人中間,緩和一下剛才肢體碰撞引起的緊張氣氛。陳正游翻了個白眼,伸手抓了一只雞腿啃起來。何云清在旁邊賠著笑臉看他吃。像大多數中年白嫩胖子一樣,何云清擅用柔聲細語,等到陳正游三個雞腿下去,他就開始絮絮叨叨解釋雜志社現在入不敷出,別說稿費,連工資都拖欠了幾個月。這個話題很快滑向對編輯部同事的冷嘲熱諷,以及何云清本人的懷才不遇,最后又轉向何云清人生最大的困惑——女人,噢不,是女人們。換作以前,陳正游還有興致去質疑一個幾個月沒有進項的男人是怎么同時在幾個女人中周旋的,他曾極盡刻薄地羞辱過他,但對方老奸巨猾,怎么也不生氣。原因很簡單,一旦他們撕破了臉,陳正游的稿費就變成需要公事公辦立刻要解決的事。
但今天,陳正游任憑血液涌向胃囊,空空的腦袋漸漸被何云清軟綿綿的話語填滿卻一聲不吭,木然地對著正前方高掛的電視屏幕。電視上,世界一片恐慌。各種專家聚集一堂,推測七天后的死亡之星是否真的會接近近日點。從衛(wèi)星上傳來一張張奇形怪狀的圖片。講解員在聲嘶力竭地大喊的同時,不忘穿插這幾年全球發(fā)生的重大災難照片,力圖營造世界瀕臨毀滅的氣氛。然而在電視外面,炸雞店窗明幾凈,柜臺前的隊伍秩序井然,拿到食物的人們神色安詳,找到空位子后安心進餐。
“你怎么?沒精神啊?!焙卧魄迕蛄艘豢诳蓸罚瑵櫇櫳ぷ訙蕚湓賮?。
“我說就你怎么能對這些破事那么津津樂道呢。這種生活的熱情真讓我嘆為觀止。你知道今天幾號了嗎?”
何云清掏出手帕擦了擦微禿的前額?!熬旁铝?。如果你想說的是那個的話?!?/p>
陳正游往后一仰身子,無話可說。
何云清見狀,雙眉緊蹙,痛下決心后,壓低聲音說道:“其實老陳你沒必要太擔心。我聽到一種說法,即使這次是真的,也會有四百分之一人活下來。”
陳正游眉毛一跳?!霸趺磦€四百分之一?!?/p>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何胖子扭了扭身子。
陳正游起身拍了拍胖子厚實的肩膀?!澳俏易8D?。真心的?!?/p>
“喂,你去哪?”
“找我表哥?!?/p>
6
關于陳正游的表哥可以說的其實并不多。他是一個非常正點的老派知識分子。在大學辦公室有一個辦公桌,家里有一個老婆,四套房產,生活富裕,性生活正常。二十歲過后,經歷的最大冒險就是炒了兩千塊錢的股票,最大的樂趣就是躲在家里和老婆刻薄別人。即使是在妮彌西斯歷1年前后那段最動蕩的日子,他仍然堅持每天八點排便,二十點做愛,二十二點睡覺的生活習慣。
那天下午,陳正游忽然出現在他辦公室門口時,表哥立刻猜出了陳正游的用意。
他點點頭,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讓陳正游坐下。
陳正游深知表哥的脾性,所以在坐下之后立刻開門見山,不給對方一點喘息的機會。
表哥,我是來借錢的。
哦,你的生活好嗎?
表哥,我是來借錢的。
我很愧疚,我本來應該抽點時間更加關心你的。
表哥,我來借錢。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那時候還是舊歷……
陳正游頹然靠在沙發(fā)上。他預見到了自己的失敗。從小到大,他從沒有贏過這位表哥。
他真想立刻離開這間辦公室??杀砀绮辉敢?。出于某種很微妙的心態(tài),他正以一種加倍溫柔彌補他們兩中間的裂痕。這種心態(tài)雖然龜毛,卻很難拒絕。陳正游接過表哥遞來的茶,順從地坐在那里聽表哥追憶往事。幾乎是被脅迫著,他的思緒也被強行帶到過去。
妮彌西斯元年,末日將至,大難臨頭,經末日那根湯勺把所有東西都攪成一鍋粥后,日常沉淪的生活猛然驚醒,時間也有了它的意識,身邊的大人忙著絕望和痛哭流涕,或者揮霍所有,或者和解原諒或者更加瘋狂,
陳正游正當青春期,滿臉紅痘,內心深處懷揣著那個年齡特有的勇敢與盲目,在跟著大家一起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也不忘壯志凌云,夢想有朝一日成為超級英雄,穿上斗篷就能拯救人類?,F在正襟危坐在他面前的表哥,當年曾率領他們一群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占據地下停車場,保護街區(qū)的早餐供應點,和任何敢于破壞供應點的混蛋玩命。誰要膽敢侵犯他們的地盤,表哥二話不說就操起扳手給他們顏色看。
大人們都嚇傻了,天下是我們的。十六歲的表哥拍拍陳正游的肩膀這么說道。陳正游仰頭望著一米七的表哥,還有鼻孔里的鼻毛。心中無限敬仰。那時候他的頭沒有禿,肩膀也不下榻。眼里也沒有油光。
妮彌西斯7年,驚懼與歡喜,憂慮和期盼。人們在冰火兩重天中打著擺子,稀里糊涂就過完了這7年,末日看起來真的要降臨了。在二十歲的陳正游眼里,時間好像又倒退到七年前。事件被重演,情緒被喚醒,但又似乎有些不太一樣。瘋狂生長的絕望與同樣瘋狂的希望在重復中變得緩慢,一點難以察覺的緩慢。而這一點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察覺到了。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他變得沉默。在每一個深夜,他閉上眼睛,享用不同于黑夜的黑暗。在黑暗里,他的嗅覺變得極為敏銳,他像一頭年輕的野獸一樣,筋骨強壯,熱血沸騰,神思夜奔千里,捕捉到遙遠之地的火,飛揚的灰,跳躍的影子,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霉味。
那一年,人類再次幸免于難。從癲狂中最早醒來的一批人決定要讓生活繼續(xù)。陳正游追隨著重建生活的美好想法,也決定干點什么。猶猶豫豫地投入生活,盡管已經有些晚了,但大家都這樣也就沒有什么好抱怨的,況且他很快發(fā)現自己的專長——寫字,并且還能靠這個掙錢。
也就是在那年,錢幣重新流通起來。一開始大家掙錢好像是打游戲幣,為了消磨時間,沒過多久,大家越玩越認真,于是,金錢重新獲得舊歷時的尊貴地位。這是秩序被建立的一個里程碑,盡管發(fā)生那么悄無聲息。
兩年后,他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李小凡。陳正游之所以動用“世界某個角落”這樣沾著蜘蛛網的字眼,是因為他已經忘記了時間地點甚至對方的容貌。記憶,是他們這代人最不擅長的一件事。
沒有未來可以存放記憶。
我說的,你都聽了嗎?
是的表哥。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回家。
什么?
今天是妮彌西斯歷21年九月六日。我沒有心思再扯淡或者聽人扯淡了。我——想回家。
你等等,先坐下。
表哥起身關上辦公室的門,又坐回位子,凝神閉目又再度睜開眼睛,自眼睛里嗖嗖放出兩道精光。
既然你提到這,我反復斟酌,覺得還是應該和你談一下這件事??茖W家說有人能活過第四次末日。四分之一的人。雖然這消息一直對外封鎖,不過我的幾位科學家朋友私下告訴我的。
四分之一嗎?
表哥不耐煩地揮揮手。數字并不重要。難道你不想知道什么樣的人會幸存下來嗎?你在文化圈待了幾年應該消息會靈通一下,不妨打聽一下具體的情況。我們都應該有所準備。你為什么那么看著我?
7
陳正游走在街上,他決定回家。他已經忘了早上那個必須打回去加以羞辱的電話,也已經不在乎家里是不是斷水斷電一片死寂,甚至差點忘記和莫玲玲的約會。
下午四點,一些早下班的人開始從辦公樓工廠商店出來,如同四面八方涌來的涓涓細流匯集到街上,形成一股不可違逆的力量,將神色倉皇的陳正游裹挾而去。還有七天,末日將至??擅總€人臉上都顯得平靜滿足。他們不再相信七天后真的會死去??茖W家錯了一次兩次三次,很有可能這次也是錯的。經歷了幾次重大的恐慌之后,他們重新?lián)碛辛似届o的生活,盡管也許除了平靜的生活他們一無所有,這仍然讓陳正游嫉妒不已。
他也嫉妒李小凡,那個末日的狂熱信徒,她堅信第三個七年后末日真的會降臨,幾乎是帶著狂喜的心情來等待死亡,順便才是活著。她當然也愛他,幾乎以熱愛末日的程度愛他,也以末日倒計時的方式為他們的愛情與生命倒計時。那是純粹極致永遠不受庸常瑣碎的生活玷污的愛情。是的,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相愛著活下去,他們的愛情有朝一日也會疲軟老去,變得不那么美麗。他們會因為雞毛菜漲了一毛錢,豬肉缺了一斤大吵特吵,甚至離婚。有一天,他會人到中年,也會愛上一個年輕姑娘,她看上去就和當年的李小凡一樣美麗,讓他血脈賁張,然后他會告訴那個姑娘他的老婆不理解他,最后流下悲傷的眼淚。不,這些念頭從來沒有在李小凡腦海里出現過,哪怕是一秒。
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認識她,又在二十七歲的時候失去她。第三個末日沒有來。李小凡消失了。她消失地那么干凈,簡單,和美麗,帶著透明的美好,躍入只屬于她的第三次末日黑洞中去。
留下陳正游,繼續(xù)等待著死亡同時活下去,同時在越來越模糊的記憶里遺忘。
他想起她,卻想不起她的臉龐;他想起她曾經把她踢下床,卻想不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8
傍晚,漫天的楊絮在暮色與燈光中飛舞,如同一場溫熱的大雪。陳正游從來沒見過楊絮以這樣鋪天蓋地的陣勢出現過。他伸手抓住眼前飛過的一片,攤開手卻什么都沒有。陳正游關上窗又打開最后還是關上。屋子里充斥著凝固后的安靜。只有天花板上默默跳動著熒光數字。
傍晚的時候,莫玲玲凌空而降,出現在陳正游家里。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幾片漂浮在空中不知道如何落下的楊絮。這一次陳正游沒有理會楊絮。他默默注視著莫玲玲從屋子的這頭跑到那頭,翻翻這個又看看那個,躁動不安,令人目眩神迷。她是那么興致盎然,對屋子里每樣東西都興趣十足,除了屋子的主人。
屋子的主人陳正游并沒有感到受傷害,反而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屋里這個快樂的多動癥患者。
那裸露在短褲外的腿細長筆直閃亮,不停地快速移動,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的亂轉,還有忽然乍現的微笑以及之后謎一樣的沉思。她看起來那么快活,輕盈,不屬于這間房間。
一個念頭突然纏住了他。他陷入不可理喻的臆想,試圖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間建立一種可以實現的聯(lián)系,這條線在種種艱難嘗試后總是毫無意外的中斷。理性告訴他應該對這個荒誕的念頭嗤之以鼻,但身體的另一部分機制卻完全不受控制。
“李小凡?!彼蠼小?/p>
莫玲玲轉過身。她的皮膚雪白,體恤胸口的位置異常緊繃,幾乎就要炸開。
“李小凡?”陳正游一陣頭暈目眩。
長得像李小凡的莫玲玲直直盯著他,神情詭譎。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叫這個名字。”
“李小凡?”
“不?!标愓紊袼蓟秀钡幕瘟嘶蝹€頭,嚴格地說,看起來都不算是搖頭。“她叫莫玲玲。”
“那么我是李小凡?!?/p>
沒有錯。她就是李小凡。一個立志科普事業(yè)的美貌少女蛻變?yōu)槲乃嚺嗄辏瑵M口的德謨克里特斯,康德,叔本華,胡塞爾,沒事就談論情緒的意向性,二元性緊張,以及轉身背離。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就連在最激烈的爭吵和肉搏中,她使用的都是極為規(guī)整的書面語。
“你是李小凡,你記得嗎,有天早上你忽然把我踢下床,因為一句嘟囔,你認定我有了別的女人?!?/p>
“我是怎么說的?”李小凡繼續(xù)在房間晃來晃去,她豐滿的身形,沉甸甸的腳步,重新充滿這個狹窄逼仄的空間。這無疑給予陳正游靈感,引導他在雜草重生的小徑里尋回當時的情景。
“這種生僻的詞既不屬于政治權利話語,也不在當下主流話語范疇中,更不在你日常對話用語的體系里。一定是你最近從某個異性那聽來的,你在潛意識里說出它,可見對它和她都極為重視。”
陳正游一口氣說完李小凡的原話,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爽落痛快。他開始大笑,四仰八叉地躺到在地狂笑不已。當他那樣做的時候,李小凡消失了。她的豐滿白皙的身體好像水汽一般蒸發(fā),現在站在那里的那個女人,皮膚黑亮眼睛細長,手腳永遠也閑不住。
“李小凡怎么會變成莫玲玲?”
“因為我只是莫玲玲?!?/p>
他們沉默下來。陳正游盯著莫玲玲的微微翹起的嘴唇。他預感到有一些重要的卻還未被訴說的事情將要從那里成為言語顯現在他面前。她有話要說??伤恢朗欠褡龊脺蕚淙ッ鎸?。他長長吸了口氣。
“李小凡怎么會變成莫玲玲,因為我只是莫玲玲,還因為我見過李小凡。她吻了我,在她死前?!?/p>
在陳正游寒酸倉促的生命里,曾經經歷過三次末日的預演,卻都比不上此時此刻的震撼。他的體內騰騰升起一朵蘑菇云,落下數不盡的灰塵遮蔽每一個身體器官,令它們陷入暗無天日的癱瘓中.
莫玲玲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潤了潤嗓子,掃開桌子上面所有雜物坐了上去。她就這樣,雙手端著水杯,晃蕩著雙腿,向陳正游講起她知道的那個李小凡。
9
我是在哥本哈根的旅館里碰上李小凡的。我們同住一個房間。純屬巧合。房間很小,幾乎剛好放下兩張單人床。下床跨過行李就直接到了盥洗室。好在我們都沒有什么行李。憑著這個,我們幾乎立刻知道了對方的目的地和意圖。我記得我跨進房間時,李小凡正躺在床上,手輕輕一抖,煙灰彈落在手里禁止抽煙的牌子上。她瞥了我一眼,只是一眼,就對我露出了同類的微笑。三天后有一班飛機,她對我說。別皺眉,我知道你熟悉的李小凡不是這么說話的。誰知道呢,也許我們說的本來就是兩個人,也許——她就是這么變了。不管怎么著,我們彼此很有好感。那種純粹同類之間的好感。我們無所事事的躺在床上,抽煙說話隨便吃點什么。不,我們從不談論過去。要說也只是截取一個片段來取笑。我覺得有好些都是她編的,我自己就編過。沒人在乎是真是假。我們也不談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不。只字不提。
三天后,我們上了飛機。在上面認識更多的“同類”。絳紅色的小飛機搖搖晃晃一路向北飛行,駕駛員喝醉了。我們越過光禿禿的石山,飛過漆成紅藍黃綠像積木一樣房子,奇跡般地在西西米特安全著陸。北極圈內,船停在港口。所有人連同機組人員一起鬧哄哄地上了船。人太多了。超出正常時候的兩三倍。床位根本不夠。不過我們早就習慣了擁擠,還有分享。到后來,干脆所有人都擠到會議室打地鋪,然后一起嗑藥。各種藥。LSD,可卡因,上好的大麻,甚至咳嗽藥水。其實我覺得這有些多余。因為坐在船上就夠讓人暈的。無論是上升飛揚還是沉入海底,根本分不清楚是暈船還是嗑藥造成。有人帶了暈船藥,但是我和李小凡都沒吃那玩意。既然玩就要玩的徹底。我們,我和李小凡,每時每刻都處在極端幻炫的狀態(tài),每一種聲音都那么清晰卻又那么遙遠,音樂、歌聲、說話聲、嘔吐聲,交集在一起,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發(fā)出的。
于是我們緊緊拉住對方的手,無論是干什么。她一定抓的很緊,那種痛感帶著奇妙的距離感,翻越無數聲色迷障傳達我內心的時候,我以狂喜的心情起身去迎接它,然后以更加有力的緊握去回報她。
那到底是不是幻覺呢?四周冰山密布,隨時隨地都要忍受冰山瘋狂的撞擊。雨雪交加,一道道水幕驟然從海底升起,砸到船頭,幾乎將船掀翻。我們站在船頭緊緊抱著旗桿,幾乎睜不開眼睛,一心卻渴望著被海浪卷走。
船在沒有夜晚的白晝里行駛了很多天。我們吃光了所有的藥??杀氖鞘澄锖退€有的是。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覺得我們一大群只身穿著夾克牛仔褲的人去那里是為了什么?這不是一群嬉皮士的派對??傊覀円粋€個清醒過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現在是夏天,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帶頭走到船外,但就是這么著,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站起來,默默地走出船艙,然后走上冰川。只剩下那些虛弱的沒法起來的人留在船上。沒有告別,沒有交代。
我和李小凡并肩走在隊伍的中間。廣袤銀色世界里微不足道的隊伍。外面很冷。對于只穿著夾克的人們來說。但是沒有人停下,也沒有人說什么。寂靜吞沒了一切。只剩下腳踩在雪地里的聲音和喘氣的聲音。前面有人倒了下來。后面的人繞過他跟上隊伍。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回頭。
隊伍越來越短,不少人被留在了身后。等到開始爬冰川的時候,從我和李小凡的位置數過去,前面只剩下十多個人了。我們如同遷移的候鳥,遵循生命的本能,以肅穆敬畏的心行動,毫不遲疑,義無反顧。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雖然穿著普通的運動鞋,還是有不少人爬上了冰川。我和李小凡就是其中之一,我們眼看著前面的同伴滾落冰川,耳邊還呼嘯著他們的尖叫。但不管怎么樣,我們爬上了那座能看見的最高的冰川。帶頭的人停了下來。他在等我們聚齊。最后一個人爬上來了。帶頭的那個男人,他叫什么來著,他的肩膀上,就是這里有個紋身,很美。在冰川上,他看著我們所有人,然后說讓那個爛世界見鬼吧,然后,他跳下冰川。他跳下去的時候張開雙臂,像一只凌空的大鳥。我?guī)缀跽娴囊詾樗麜吒唢w起來。
他后面的那個人緊跟著他也跳了下去。接下來,你知道的,我們按著秩序,怎么爬上來的,就怎么縱身跳下去。那時候我好像是笑了。因為想到小時候電視里看到的企鵝群是怎么排著隊一個個跳下海的。也許我真的笑了。因為大家都看著我,用那種眼神。李小凡也看著我,她抓住我的手,那上面還留著青色的瘀傷。當前面的人一個挨著一個跳下冰川的時候,李小凡就這么看著我,漸漸展開眉頭。我以為她會跟我一起笑,像我們在旅館胡說八道的時候,但是她吻了我,然后轉身張開手臂像飛鳥一樣躍下。你不可能見過那么美麗的下落,比雪還潔白無瑕的墜落,對她而言,也許那就是一種飛翔。
我沒有跳,就像你知道的。身后的人繞過我,就像繞過那些體力不支倒在地上的同伴。我看著他們在我面前跳下冰川的時候,心里卻想著李小凡的吻。那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吻。
只是嘴唇蓋在了嘴唇上,可是很溫暖很柔軟。在那么冷的世界里,忽然感覺到雪花一般飄過的溫暖感覺,總會讓你覺得有點不一樣,不是嗎?
于是,我回來了。一個人從極晝的世界回到有黑夜的世界。我沒有死,沒有在那個時候死。我開始漸漸明白了李小凡早就知道的事情。那就是我能夠活下來,直到有一天世界真的完全毀滅。我可以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活到最后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不那么潔白卻更真實的活下去。她知道,在她面對死亡的時候她知道了這一點。
10
天黑了,屋子里沒有開燈。因此也沒有陰影。
陳正游渾身赤裸地躺在床上。
“我們快死了。這次是來真的?!彼p輕嘆了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最后一頓大餐該吃些什么嗎?”旁邊溫熱的身體輕輕貼在他胸口。她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好像初生嬰兒,如果還有很多年可活的話,他想他仍會記得這股味道。
“我不知道?!?/p>
莫玲玲發(fā)出一聲輕哼,從他的身邊滑開。他抓住她的腳踝。
我們快死了,還要愛嗎?還要重復愛和悲傷的故事嗎?陳正游不知道,謝天謝地她也沒有問。在陳正游躺著的天空上莫玲玲自由自在的飛翔,或者說自由自在地擺出飛翔的姿勢。
然后呢?
然后天就亮了。墻上會被再次打上日歷的投影:9月7日。妮彌西斯歷21年。
特約編輯◎邵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