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穆田 編輯|張薇 攝影|丫莫蝸牛
繩師
文|孫穆田 編輯|張薇 攝影|丫莫蝸牛
眼鏡是用來隱藏臺灣人小林繩霧先生真正身份的東西。戴上眼鏡,他是臺北一家機構(gòu)的普通教員,摘下眼鏡,他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繩師,他也是臺灣唯一一個公開的BDSM社團“皮繩愉虐邦”的創(chuàng)始人。
BDSM是一群能夠從捆綁中得到快感的性少數(shù)。為保護生活不受打擾和方便演出,他給自己起了個帶有“繩”字的藝名—小林繩霧。他有點兒擔心被保守的單位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但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好像蠻不好的,但是就看著辦?!彼p快地笑起來,音色溫柔,描過眼線的眼睛微瞇,一縷標志性銀發(fā)垂到脖梗。
比起教員,繩師才是他認定的第一職業(yè)。2014年11月的一個晚上,他來到臺灣大學一間陳舊而擁擠的社團辦公室,講解歐美的BDSM文化。慕名而來的,有穿著紅色呢子短裙的男生,打著鼻環(huán)的男人,還有披著黑衣的女生。他繪聲講起歐美BDSM的發(fā)展歷程—20世紀70年代SM社群文化逐漸形成,1991年“BDSM”被第一次提出并逐漸走向公眾視野。
不斷地走向公開,也正是小林繩霧和他的“皮繩愉虐邦”所追求的,他們的官網(wǎng)上寫著,“希望自己是一個可見的、運動的、發(fā)聲的BDSM社團。”
2014年9月,在鼓勵各種創(chuàng)意演出的臺北藝穗節(jié)上,他們推出了《十年祭》,以此紀念“皮繩愉虐邦”成立10周年。燈光昏暗而恍惚,電子音樂一波波來襲,穿著貼身黑色背心和長褲的模特被仰吊在空中,繩子像龜甲紋路一樣纏繞在身,長發(fā)在空中蕩來蕩去,繩師不斷向她拋撒紅艷的玫瑰花瓣。另一位受邀的俄羅斯縛繩師把男伴的上身和腳用長繩吊起來,站在他的腹上蕩秋千,然后低頭親吻男伴。輪到小林繩霧了,他的表演帶著一種眩暈感,一邊用極快的速度穿插交錯女伴身上的繩子,一邊隨著電子音樂扭動身體,臉上帶著一種狂熱和癡醉,如入無人之境。
小林繩霧是從幼稚園還不懂性是什么的時候就喜歡繩縛的,他能從那些審訊虐待的電視畫面里感受到興奮。真正開始學習則是2003年在日本工作的時候,正逢日本SM酒吧的興盛時期,為了招攬顧客,酒吧紛紛開辦繩縛教學班,他挑了一家離家近的。
每周三晚上,小林繩霧都會到酒吧學習,基本功是一套把人吊起來的“高手小手縛”,模特上胸束四圈繩子,下胸四圈繩子,腋處有繩扣,“你站在模特旁邊,需要一只手抵著他的身體,一只手去順繩子,那個動作都要練很久很久?!毙×只税肽甑臅r間才學會把人吊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被要求反復練習同一個動作,綁完拆掉,再重新綁。
真正理解繩縛是在10年后莫斯科的繩會上,一位意大利繩師一語點透繩縛的美“Beautiful Suffering”—美麗的受苦。小林繩霧一層一層往模特身上加繩子,感覺到對方體溫逐漸升高,喘氣,頭緩緩低下來,他突然悟了,原來自己以前完全不懂繩縛。
小林繩霧最欣賞的縛繩師是以緩慢著稱的奈家(Akira),他用隨身帶的筆記本給《人物》記者展示影片,奈家身穿墨藍色的和服,腰間一條束帶,專注凝視著舞臺上粉色和服的少女,緩慢打開繩結(jié),拉開,捆綁,綁完一根,退回來,看她掙扎,喘息,再綁下一根。
有時為了宣傳“皮繩愉虐邦”,小林繩霧會接受邀請,戴上馬英九的面具表演捆綁,以表示“我們的命運都被綁在一起”,或是吊一根繩子蕩來蕩去,做幾個翻滾,“那其實就跟馬戲團表演差不多?!眴渭冹偶甲屗X得沒意思,“沒有感情在?!?/p>
在“皮繩愉虐邦”官網(wǎng)的活動日歷上,近一半的日子都有展演、聚會或是講座?!懊摎と铡笔敲吭碌膽T例,小林和他的朋友們都會聚在一起,討論和練習繩縛,不限于小圈子,開放報名。
2014年11月16日的“脫殼日”,大家按慣例來到一間位于鄰街民宅的二層舞蹈教室。狹窄的樓梯口盡頭掛著一塊厚重的帷幔,在帷幔后面的這個擁擠狹小的空間里,他們稱呼著彼此的化名,脫下防備,暢所欲言,即使有《人物》記者這樣陌生面孔的到來,也不以為意。
天花板上鑲嵌的三個粗實的金屬銅環(huán),用于懸掛。成員們兩兩一組,一個男生還不太熟練,拆開重綁了幾次,他的女伴并不催促,另一組的繩師稍顯老到和迅速,穿插,打結(jié),低聲詢問女伴是否太緊。練習時他們常常會準備一把醫(yī)用剪刀以防萬一。解開繩子后,他們輕輕擁抱。
成員常常合影留念,但公開的照片都被小心打上了馬賽克。他們愿意公開面向公眾,卻會盡力避免自己的這點特殊喜好被家人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被發(fā)現(xiàn)后,父母從臺灣南部趕來,說這是來臺北學壞的,強硬把他帶回老家相親。
這也讓小林繩霧意識到,還需要一個工作坊來討論怎么處理與親友的溝通。一個女孩把男友帶來,請大家說服男友喜歡上SM,也有同好夫妻一起來的,討論相處時間長了沒有當初SM的感覺了怎么辦。問題并不能一下子解決,但是小林覺得“在情感上有一些支持,至少他會比較有動力”。
有個成員的母親發(fā)現(xiàn)兒子的論文內(nèi)容關(guān)乎SM后怒不可遏,兒子擔心母親會沖來聚會,小林反而并不擔心,“如果來的話就好了,見到面就會覺得沒有那么可怕?!?/p>
一個女孩做了嘗試,故意讓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活動時的照片。一次她開心地跟家人說自己要去表演了,妹妹問表演什么,父親就說“給人綁起來啊”。這位父親是畫家,聽聞有場繩縛展覽便帶女兒去參觀,現(xiàn)場碰見小林,兩人略帶尷尬地聊天,女孩在旁邊偷偷笑。
為了方便表演,他們成立了“皮繩愉虐邦劇團”,劇團需要得到臺北市文化局的批準。他們把“可見、運動、發(fā)聲”的宗旨寫了上去,文化局請他們過去,迂回說了半天,他們懂了,再提一次,宗旨改成“展現(xiàn)人體之美”,通過了。
臺北藝穗節(jié)上的展演也只將一塊偏僻場地的二層留給了他們,怕被小孩子看到。小林繩霧不以為然,“年齡政治本來就是構(gòu)建出來的,是一個需要打破的事情。”他在表演信息旁附注,12歲以上也可入場,需成年人陪同。
越來越多的高校和社團向小林繩霧發(fā)出邀請。若是社團講座,學生們會非常興奮,把小林帶來的道具傳來傳去;若是高校通識課,仍會有學生在睡覺,小林繩霧又好氣又好笑,“我在講這么色的事情哎!你怎么還睡得了!”
他向?qū)W生們解釋,“這么痛這么可怕的東西為什么會有人喜歡呢?痛其實是被文化詮釋的,按摩也很痛啊,也是有人喜歡?!?/p>
在臺灣大學講解完BDSM文化后,受到小林繩霧鼓舞的臺大學生顯然想做得更徹底。他們正在醞釀大學里的第一個BDSM社團,盡管傳單上說明“安全、理智、知情同意”,申請還是遭到了校方的反對。這幫年輕人決定,公開抗議,不戴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