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璐 采訪|姚璐 王盈穎 朱藝藝 修新羽編輯|張卓 攝影|劉云志
簋街江湖
文|姚璐 采訪|姚璐 王盈穎 朱藝藝 修新羽編輯|張卓 攝影|劉云志
食物是辛辣的、辣椒是日常的,色彩是暴力的,街道是叫聲震天的,欲望是粗暴的,失意是脆弱的,人們吃著,醉了,太陽落下,太陽升起。
胡大飯館有30多名燒蝦師,一天至少處理7萬只小龍蝦
傍晚5點,是胡代君先生需要打起精神的時刻。他快速地扒完兩菜一湯,換上白色的廚師服,掄起8兩重的大鐵勺,準備迎接未來12小時與至少700斤小龍蝦的纏斗。
作為胡大飯館(以下簡稱“胡大”)的燒蝦師,他每天與另外30多名燒蝦師一起將至少3噸小龍蝦由黑亮的挺直身軀加工成鮮紅色的彎腰模樣。這份工作考驗的不是技巧,而是對高強度工作的持續(xù)付出以及對枯燥流程的忍耐。8年來,除了每月的3天假期,胡代君日日與小龍蝦為伴,由于長年熬夜,30歲的他頭發(fā)已白了大半,逢老板安排員工聚餐,他豪邁地點單:“老板請客,來200只蝦!”
胡代君工作的這條街道東起東直門立交橋、西到交道口東大街,白天人煙稀少,直到暮色垂臨,簇擁在1442米長的街道兩側的120多家餐廳錯落亮起霓虹燈,官方名稱“東直門內大街”被棄之不用,“簋街”登場。
這里是北京餐館密度最高的街道,曾有謀劃在此地做生意的老板掐著計數器估算,至少有10萬人每天從這里走過。
戴眼鏡的老張憑借勤奮和靈活,工作一個月即升任餐廳的領班。剛到簋街半年的他對每一家餐廳的店鋪面積、每一位老板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倒背如流。每天12小時的工作,他充滿激情、毫無怨言,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在老家徐州,他擁有3個停車場和1家KTV,從一檔名叫《美食地圖》的節(jié)目了解到北京有條簋街后,他決定來此“臥底”,和餐館的大廚聊天,“套出他們的秘方”。今年11月20號,他在老家的酒樓就要開業(yè)了,“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身份的人”,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一家主打京味餐飲的高檔餐廳門口停著兩輛奔馳車,一黑一灰,它們唯一的用途是將食客送往距餐廳不到5分鐘車程的停車場。站在這家餐廳門口的蔡姓保安對財富持有一種夸張的認知,“多有錢算有錢?最起碼得幾十個億,幾百個億。”說起自家老板的身家時,這位當過5年兵、月工資3000出頭的男孩口氣豪邁,“他應該也就差不多吧,十億八億的……中上?!?/p>
戰(zhàn)役在夜幕降臨時打響。別上麥克風的保安站在人行道上,向每一個路人投注殷勤的目光,“哥!姐!上我家嘗嘗?小龍蝦饞嘴蛙烤魚!辣的不辣的都有!”這是每家餐廳的攬客標配,這份工作需要如房地產中介一般不依不饒的小強精神。已經在簋街工作5年的保安老張因為不停說話,聲音變得沙啞,這份工作缺乏技巧,他不會因為多領進一位客人而得提成,每月不足3000元的薪水,他的動力來自“別家都坐滿了,咱家沒坐滿不也看著不舒服嗎”。
夏大爺每天坐在洋車上4小時為簋街仔仔招徠顧客,車走得慢,繞著簋街兩邊轉,4小時,剛好兩圈
留著30厘米長胡須的北京大爺夏先生是一家名叫“簋街仔仔”(以下簡稱“仔仔”)的餐廳的“秘密武器”。從事機械工作的他,退休后為自己制作了一個人力機器人,又配了一輛洋車。當夏大爺坐著由“機械車夫”拉的洋車上街“解悶兒”時,他被“仔仔”“管事兒的人”攔住了,雙方很快達成合作,每晚6點到10點,70歲的夏大爺坐在貼滿餐廳廣告的洋車上沿簋街轉悠,月工資4000元。夏大爺鐘愛這份工作,他思路活泛,平時將“機械車夫”打扮成清朝苦力的模樣,最近則換成了日本皇軍土黃色的軍服,“我定的”,他很自豪,“配合這個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
一家人均價在150元的餐廳決定使用一種襯得上自家檔次的吆喝方式—每晚花費200元,聘請專業(yè)婚慶主持人坐鎮(zhèn)兩小時。戴著瓜皮帽、穿著白馬褂、腳踏黑布鞋、手持紙折扇的陳誠晚6點準時出現,剛接受這份工作時,他覺得實在有點“跌份兒”,終于克服了心理障礙后,他把這份工作當做練聲時間,講究的是由胸腔發(fā)出的聲音能傳到15米寬的街道對面。
每到傍晚,至少有100人在距離簋街最近的地鐵北新橋站口集合,這批由大學生、中年婦女組成的隊伍被分成幾撥,由專人帶領至指定餐廳。8月中旬的一個晚上,他們領取的任務是坐在某家餐廳扮演食客,從晚6點到9點半,每人獲得25元酬勞,以及由餐廳提供的免費食物,4人共享的一碟水煮毛豆花生、一扎可樂和一盤手撕包菜。
這類“為餐廳制造門庭若市、生意興隆的假象”的機會在不少兼職QQ群里流傳,帶頭人被稱作“蜂王”,帶來一個“蜜蜂”,“蜂王”可以獲得至少5元的提成。
簋街的餐廳老板對風水的態(tài)度相當謹慎。很少有人知道,“胡大”的5家分店中有“三店”和“三A店”,而“仔仔”對外宣傳的9家分店其實只有8家。“四分店”因數字不祥,從來不會真實地存在。
夸張的店面裝飾也是吸引顧客的一種手段
簋街至少有43家餐廳售賣“麻小”(麻辣小龍蝦的簡稱),位于簋街西側的“胡大”生意最興隆,總店一晚約發(fā)出600個等位號,百無聊賴的等位的客人至少會嗑掉300斤葵花籽。“晚上5點就到了胡大,結果拿到203號,果斷出去逛街,回來9點才進餐廳。”這是食客在大眾點評網站對胡大最常見的留言。另外一家小龍蝦餐廳的店長王偉認為,“胡大”長年等位的火爆場面刺激食客陷入了一種報復性消費,“像胡大我一進去,喝的半多不多那酒瓶子,嗷嗷吼。龍蝦那一盤冒尖,剩一堆,這就不理智?!钡鹊缴钋铮鮽ゾ鸵_始著手裝修自家的龍蝦館,之前的裝修稍顯清新,墻上貼著繪滿樹葉的紫色墻紙,裝修后要改得更像大排檔,座位排得擁擠一些。很多客人向他提過意見,你們家弄得太雅。從外面看,不敢進,有點抵觸。
每天,胡大飯館消耗辣椒2000斤,花椒200斤,麻椒150斤,大豆油3000斤,菜籽油、牛油各400斤,至少售出6000斤——7萬只小龍蝦(“五一”“十一”甚至可以賣出10000斤),這需要12名工人從早8點到晚8點一刻不停地進行挑選,按重量分裝成4元、5元、7元、10元、15元5個檔次。這些工人不屑于使用磅秤甄別龍蝦體量,全憑手感分辨七錢與八錢的區(qū)別。
小寬2003年來到北京后,常來簋街吃飯,當時他是一名美食記者,經他考證,1995年開始興盛起來的簋街先后流行過紅燜羊肉、酸菜魚、水煮魚、酸湯魚、鹵鴨脖子、麻辣小龍蝦、饞嘴蛙、烤魚,每年推出新菜品的簋街,“有點像米蘭時裝周的T臺時裝大秀,你登場完我登場。”大浪淘沙中,小龍蝦成了經典,這種學名叫克氏原螯蝦的生物早年在南方被視作害蟲,隨著北京夜生活的興盛成為食客的最愛。簋街流傳著一條帶有濃重荷爾蒙氣息的食用小龍蝦口訣,“牽起你的手(鉗),摟住你的腰,掀開紅蓋頭,捏一捏,揉一揉……”
被視作簋街圖騰的小龍蝦曾經拯救過簋街。2000年初,簋街西段開始拆遷,大批餐廳撤退,金鼎軒搬去了地壇,最早做小龍蝦生意的“接頭暗號”挪去了天津。兩年內,100多家餐廳只剩下40多家。一家都市報推出系列報道《別了簋街》,有專家斷言“想再火起來的可能性極小”。面對“路上全是泥,到處亂七八糟的”的現狀,花家怡園老板花雷決定組織留守的商戶舉辦“麻小節(jié)”。為期一周的麻小節(jié)吸引了十幾萬人,吃麻小比賽中,11歲小姑娘尤雅在2分鐘內吃掉30只麻小一舉奪魁的英勇戰(zhàn)績至今仍在互聯網流傳。
簋街成了餐飲名街之后,擁有沿街房屋的人搬離此處,坐收租金。曹五斗號稱是簋街上“自由的人”。從小在簋街長大的他只在晚上出沒,“12點(零點)以前喝茶,12點以后喝酒”,“太陽一升起來,我就睜不開眼?!彼且幻绣X有閑的餐廳股東,哪幾家店?“不能說”。為什么?“我逃稅避稅??!”—他有門路搞到“國家的福利”—“弄一個(殘疾)證”,餐廳老板和他合伙,“免你3年稅費”。大家喊他“曹哥”,遇上停車管理員和代駕司機鬧矛盾,他出面,“20、30塊錢的事兒,我給倆嘴巴就解決了。”
沒有沿街鋪面的居民相信自己遭受了命運的戲弄。住在石雀胡同的許大爺憤憤不平,“眼氣,能不眼氣嗎?就挨著這么近,人家都成富翁了,我們還在這窩著呢?!?3歲的于大媽稱自己住的大雜院為“貧民窟”,她從來不和親戚朋友提及“簋街”,嫌它晦氣,用“食飲街”代替。
在日日與嗆人的油煙、川流不息的人潮、夜半不止的噪聲為伍的生活里,原住民被消磨了意志,怨氣像不斷滋生的細菌。住在簋街西頭的老居民楊春代認定自己7年前用900元買的一只沼澤山雀是被簋街濃重的油煙給熏死的—能活10年的鳥兒,每天用鮮羊肉蘸雞蛋黃喂,跟著錄音機能學出好聽的叫喚聲,不出40天,翅膀就不能動彈了?!澳区B開始的癥狀就是站不穩(wěn),我現在就有點愛晃悠了”,這個70歲的老人堅稱自己的腦梗塞也是被這條街道害的,他恨恨地說,“這條街趕緊給它滅嘍?!?/p>
花家怡園創(chuàng)始人花雷走在簋街時常感到一種“成就感”。“感恩”,他說,自己人生的一大挫折是初戀,當年的女友嫌棄他“開一飯館臟了吧唧的”,把他甩了。1998年,他帶著小飯館拆遷補償的50萬元在簋街租下四合院,創(chuàng)辦了花家怡園。如今,他47歲,仍然未婚,當時遭受的羞辱成了奮斗的動力。初戀后來找過他三回,“接納不了”,他說,“她整容去了,她鼻子有點趴著,把鼻梁架高了,嚇我一大跳?!?/p>
當80后的張橙風把自己的牛板筋火鍋在北京開滿9家后,他決意把第10家店開在簋街,這是一種“美好的夙愿”,即使代價是一筆超高金額的轉讓費和一年120萬元的房租。但環(huán)境的同化能力如此強大,食客推開門往往問:“有沒有小龍蝦?”他不得不專門聘請了一個廚師燒制小龍蝦。生意并未因此扭轉,不到一年,他把這家店再次轉手了。
胡大飯館如今由創(chuàng)始人孫玉珍的女婿郭冬接管,他的目標是向海底撈看齊
花雷坐在自家餐廳的四合院里,月色輕柔,一株合歡樹正開著花
簋街成了餐飲名街之后,擁有沿街房屋的人搬離此處,坐收租金。沒有沿街鋪面的居民相信自己遭受了命運的戲弄。
每晚簋街產生不少于10噸的垃圾,清潔工通常在凌晨4點開始工作
2013年之后開始瘋狂擴張的“仔仔”被視為市場的攪局者。仔仔的老板高遠2004年開始在簋街開店,湖北美術學院畢業(yè)的他在投資一部電影失敗后,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做餐飲現金來得快”。中間有3年時間,他回到湖北從事房地產,當2012年再次回到簋街時,眼前的紅火讓他決定重振旗鼓,他將從房地產掙來的錢豪擲在簋街,在兩年時間內開了5家分店,有兩家分店相隔不到10米,“接一個店火一個店”,高遠說,“我一來首先是調菜,抓管理,然后外圍就是做營銷,所以這個東西你有投入就有回報嘛?!?/p>
嘉陵樓的總經理韓繼清實在很難理解這個思路,“應該說‘仔仔’的形式出現對簋街是最不好的,就是無休止地擴張?!薄八且粋€殺手,”韓繼清說,“你想想你到了簋街從頭走到尾滿眼都是一個餐廳的話,你還會來嗎?”
鋪面價格越抬越高,不少外行人來簋街投資,這其中包括富二代、明星、大款的情人,他們不懂行情,聽任房東報價,每天每平方米10—15元,甚至20元,幾乎與位于CBD的國貿三期的租金持平?!熬秃鷣恚揪蛼瓴怀鰜恚ǚ孔忮X),不停地換?!被ɡ赘械綗o奈。一家名叫“蝦大大”的餐廳在今年7月開業(yè),這是這家商鋪一年半內換的第四任老板。
這條完全靠民間力量野蠻生長的街道與政府的關系也微妙且復雜。20年來,政府對簋街的態(tài)度在“不聞不問”、支持、排斥強管之間擺動。1949年之前,東直門內大街是夜半開始、黎明即散的郊區(qū)農貿市集,攤販們用煤油燈照明,遠望燈影幢幢,人們喚作“鬼市”,餐飲夜市逐漸形成后,民間叫著叫著變成了“鬼街”?!肮怼弊终f出去不好聽,很早之前,東城區(qū)區(qū)委就想為“鬼街”易名,但餐飲老板們不同意,害怕改名壞了風水,而官方命名的“東內餐飲一條街”毫無特色。一位聰明的政府工作人員查字典發(fā)現了和“鬼”同音的“簋”字,后者代表一種食器。2008年,在距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還有7天時,東直門立交橋西側立起了一個青銅器雕塑“伯簋”,政府決定在這里樹立一個新地標。
燃氣不合格、停車亂收費、污水處理系統不達標……簋街是政府撓頭的一塊區(qū)域。2014年,簋街人行道上懸掛的至少1萬盞紅燈籠因為安全隱患被要求拆除,所有餐廳的老板們再次罕見地達成了一致,應該裝回來?!绑诌@個車流、人員不像以前,以前也忙也堵車,現在的堵就是,那個死堵,那個感覺、氣場、氛圍沒有了?!斌植惋媴f會會長花雷托關系去政府部門打聽,能不能再裝回來?問了兩回,回復是“你別跟著摻和了”。
店內伙計叫于福生“老大”,晚上10點以后,他喜歡坐在樹下和伙計們聊天,都是20歲左右的農村孩子,要一點點教,“規(guī)矩,禮貌,一點一滴”
簋街西南角上,于福生先生喜歡坐在一棵大槐樹下靜靜看著周遭的喧鬧。這家簋街最袖珍餐廳的老板擁有一家30平方米的店面,6張小桌子。2004年,他把自己的餐廳開在了簋街,主打老北京銅鍋涮羊肉。風格老派的生意人于福生用耐心和手藝等來了生意的好轉,“你要不5點一開餐就來,要不晚9點后來。飯點?沒位。”
今年60歲的于福生17歲開始當學徒學切肉,這段經歷讓他學會兩點,“我就是一切肉的”,以及,克制欲望。他不準許客人帶小龍蝦到店里來吃,“因為你吃了小龍蝦,嘴里麻辣麻辣,你吃得出來(涮羊肉)這個東西好在哪兒嗎,那你來沒有意義了?!?/p>
每天下午5點,于福生開車到簋街,坐在店門口喝茶,凌晨回家,“四川館子不賣京醬肉絲,對嗎?魯菜館不賣魚香肉絲,(但是)兩家生意都好,為什么?這是良性循環(huán),公平競爭?!庇诟I床粦T“沒有規(guī)矩”的簋街,一道菜火了,整條街都跟風。在某知名汽車品牌一則關于北京的廣告片里,于福生和作家馮唐坐在自家店里涮羊肉,他告訴馮唐:“將就跟講究,差得太多啦!”說著說著,哽咽了。問他為什么不像簋街的其他店一樣開分店?“沒有欲望?!?/p>
狗仔隊們喜歡在簋街捕捉明星的八卦。陳奕迅愛吃燒烤,他的點單是“四串羊骨、脆骨,羊肉來十個二十個”,他常去兩家店,“簋街花家怡園旁邊有一家,俄羅斯大使館旁邊那條街有一個烤羊肉串攤子?!痹谒磥?,吃烤串“一定要晚上,天氣冷更好”。天王郭富城偏愛在簋街一家火鍋店就餐,有狗仔偷拍時,他一聲令下,服務員就齊刷刷排成“人墻”,擋住鏡頭護送天王上車。
更多時候,簋街屬于普通人。作家有時右逝常去簋街吃飯,他覺得這里“接地氣”,“咖啡館你現在一去的話,每次聽見都差不多,就是我們這邊一個億,兩個億。但是去簋街的話,還能聽見身邊的生活,誰誰誰開演唱會了,我跟誰誰誰分手了,誰誰誰是個畜生?!?/p>
陳少娥每天從北四環(huán)的家出發(fā),在北土城、鼓樓的大排檔停留,最后來到簋街,她時常鼓勵自己,“我是溫州人,我有打不倒的精神”
晚上6點以后,北新橋地鐵口的花壇邊,總能找到幾個代駕司機。隨時待命的狀態(tài)讓楊師傅“特別緊張”,除了閑聊兩句,即使撲克這樣打發(fā)時間的小游戲他也不玩。另一個把個人隱私看得極重的代駕司機,因為一種夾雜著逞能與自卑的復雜情緒,經常語出驚人,“我殺過人!”“(乘客耍賴)不給錢?把你給殺嘍!”
即便性格迥異,代駕司機們有一個觀點近乎一致:簋街的醉酒客比工體的要好,從工體夜店出來的人喝洋酒,酒勁兒上來得快,“一上車就倒了,叫都叫不醒”,簋街還是喝白酒和啤酒的多,“更理性”。
簋街養(yǎng)活了許多討生活的人。這其中包括一對賣花的母女,深夜里,約莫六七歲的女孩抱著玫瑰花,不知因為什么,她一邊走一邊啜泣;一個穿著黑色背心、表情兇悍的彪形大漢常常把一大團白白軟軟的棉花糖伸到你眼前,他是聾啞人,只能張開手掌比劃著告訴你,5元一個;一個報刊亭老板厭倦了每天口干舌燥地說同樣的話,在人少的下午,背對街道拿著笛子吹起了《北國之春》;一個賣氣球的人做成的最大一筆大生意是一個男人買下了1000塊錢—大約100只小氣球,松開手,氣球齊刷刷飛向天空,他的女朋友為此歡呼雀躍;一個保安用一瓶北冰洋汽水熬過酷熱的夏日傍晚,為了保持涼氣,每喝兩口,他把汽水放回報亭的冰箱里,一共花了4次,他才喝完這248毫升的飲料,“要慢慢喝”;廢品收購站的老杜來簋街8年了,但從未在簋街吃過飯,接受采訪讓他很惶恐,他反反復復地問,自己做這份工作,對社會有沒有貢獻?
在簋街賣唱3年的張波掌握了不少察言觀色的技巧:最爽快的是東北人—高大魁梧的胖男人,戴金鏈,一般錯不了。一首歌50元,唱兩首送一首。遇到好年景,比如去年,一晚能掙上1000元。今年差一些,一晚也有幾百。來北京前,他在老家揚州有一個演出隊,有房有車,日子安逸。很難說清是什么讓他在3年前跑來北京賣唱,他當時報名參加過《中國好聲音》,找到的報名電話是假的,被騙了一萬塊錢,這件事讓他認識到成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今,他在簋街站穩(wěn)了腳跟,但并不快樂,沒有舞臺的演唱讓他感覺“傷自尊”。他摩挲著一本雜志上崔健的臉,那是指引他走上音樂道路的偶像。他給自己的歌單命名叫“獵人演出曲目”,最前面4首是崔健的歌。
在簋街,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是,賣唱歌手需要把收入的三分之一繳納給所在的餐廳。簋街同一時期有20多個賣唱歌手,不用交這錢的只有陳少娥一個。她的丈夫3年前入獄,她和3個學齡孩子沒有經濟來源,賣唱是謀生的門路。大家同情她,從來不會收她的錢。
陳少娥不懂音樂,來簋街前,她的全部音樂經驗是和朋友在KTV里吼過兩嗓子。她的聲音沙啞暗沉—是不懂得保護嗓子徹夜唱歌的后果,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她沒有控訴,只有一種深深的疲倦。每天晚上,她開一輛“蹦蹦”從北四環(huán)的家出發(fā),在北土城、鼓樓的大排檔停留,終點是簋街,軍綠色的“蹦蹦”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車主丈夫在服刑一人帶三個小孩請小偷手下留情”、“不要抱怨一切靠自己”。她拖著KTV點唱機和五歲半的兒子一起賣唱,從晚6點到早6點。8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她兒子拿著點唱單一桌一桌地問,都被擺手拒絕。她干脆停在一家店門口,獨自唱起了《鐵窗淚》。一個戴著佛珠的中年男子決定點唱——他不想聽陳少娥的演唱,而是自己拿起了麥克風,先是汪峰的《北京北京》,然后是《東方紅》。陳少娥站在一旁,專心地負責鼓掌。
有人懷念過去的簋街,那時沒有飆升的房價、沒有網絡營銷、沒有五花八門的拉客方式,曉林火鍋的創(chuàng)始人李小林還是這條街上無人不知的傳奇。他是最早一批在簋街開餐館的人,在賣掉自家的三居室籌措本金后,他開辦了“曉林菜館”,開售3元1盤的魚香肉絲、1毛1個的醬雞頭,他最早打出24小時營業(yè)的招牌,不久成為簋街最火的餐館。
他創(chuàng)辦的“曉林火鍋”曾有8家分店。如今,李小林的生意版圖只剩下兩家。有的人批評他沒有“與時俱進”,有的餐館老板則直呼他為“神經病”。沒有哪個同行和李小林有聯系,《人物》記者從一個招工網頁找到他的號碼,打過去,“不接受采訪”,他拒絕了。
那些令人好奇的問題,無法向他求證了。為什么要在簋街店門口立兩個小鬼雕塑,裝修成陰森鬼魅的風格?為什么他不接受2000年之后通用的更加風雅的“簋”字,而堅持在門口掛上一塊石碑普及“鬼街”的歷史?為什么他總是搶過攬客伙計的麥克風,不招呼生意,而是向來往行人介紹過去的“鬼街”?
“您對簋街肯定是有感情?!?/p>
“那是當然?!彪娫挃嗔?。在這條叫聲震天、精力旺盛的街道上,他似乎是唯一一個潮流之外的人。
在簋街,有許多小女孩跟著父母長輩出門賣花
張波想離開簋街,又覺得必須撐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