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天青色的憂傷

■朝顏

讓風(fēng)吹

是黃昏，剛剛下過一場雨的天空，微微地泛出青來。他的歌聲是怎樣飄進(jìn)我耳朵里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然記不得了。只記得一股緩緩升起的孤獨(dú)感，像盤桓在麥菜嶺的煙雨，就那樣不由分說地住進(jìn)了我的胸腔里。

“讓風(fēng)吹，吹動天邊飄過的云……讓風(fēng)吹，吹動你飄啊飄的發(fā)……”夏季濕熱的風(fēng)裹挾著他低低的歌聲，還有他的磁性，他的憂郁，于瞬間擊中了一顆年少的心。

時光靜止在那一刻。我的一頭柔軟溫順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動，輕輕地拂過布滿紅暈的面頰。忽然間就感到自己像一尾魚，誰也不能阻止我用整個身心潛游進(jìn)他的歌聲里。

一個十二三歲的鄉(xiāng)村女孩，對于紅塵、未來、漂泊這樣的詞匯，還是那樣懵懂無知?？墒欠置饔惺裁礀|西在心底里生發(fā)、萌動，我無法準(zhǔn)確地描述那樣的一種情緒，又無法像甩去傘面上的水珠那樣迅速地擺脫。

前方，還有一個尚未開啟的巨大的天幕，對著我泛出天青色的若隱若現(xiàn)的光。我多么想伸出手去，將它一把撩開。而他的歌聲，以及由此滋長起來的莫名的愁緒，似乎讓我找到了某種方向和依憑。

他叫鄭智化。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知道了港臺歌曲，知道了在遙遠(yuǎn)的臺灣，有這樣一個兩歲就開始?xì)埣?，長大以后撐著雙拐站在舞臺上大聲歌唱的人。他做著年少輕狂的夢，像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無可奈何地吶喊。有時墮落，有時傷感，有時嘲諷，有時又充滿振奮。

而我在麥菜嶺，在一個去一趟縣城都要顛簸一個多小時的小山村里。我的家里沒有電視機(jī)，唯一引領(lǐng)我通向外面的世界的，是一臺破舊的收音機(jī)。我常常于寂靜的夜晚，守著那臺老得不成樣子的收音機(jī)，在沙沙的雜音中捕捉著他的歌聲。那時候，他的歌在大陸風(fēng)靡，無論哪個電臺，都少不得會播放一二首。

在夜最深的時候，我擰小了音量，他的歌聲夢囈般自枕邊傳來：“別哭，我最愛的人。今夜我如曇花綻放，在最美的一霎那凋落……”我忽然被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和哀傷淫浸，仿佛他從此就要從世界上徹底消失，而我將眼睜睜地看著他凋落、枯萎，直至毀滅。愛是什么樣子，我與愛隔了多遠(yuǎn)的距離，于我通通是一個不可知的謎?？墒菫槭裁纯奁?，我的心中又埋藏著怎樣的渴望，誰能夠告訴我？

哥哥的一個好朋友能自己鼓搗組裝音響，那套外觀粗陋的深棕色音響，被哥哥以一百元購得?，F(xiàn)在想來，那音響真是夠蹩腳的了?？墒怯惺裁搓P(guān)系呢？它可以播放磁帶，甚至能發(fā)出高低音混響。更何況，那個男孩子長得那樣英俊帥氣，他沉默地抿緊嘴唇擰螺絲的樣子是如此令我著迷。然而彼時家貧，一百元無異于一筆巨款。父母氣急敗壞，將“敗家”的哥哥罵得狗血淋頭。我不敢開腔，可內(nèi)心卻毫無懸念地站在了哥哥這一邊。

我猜想，哥哥應(yīng)該和我一樣，有某種情緒在悄悄滋長。我們一起聽鄭智化，各自寫密不示人的日記。我們還自制厚厚的筆記本抄歌，并在上面貼滿最喜歡的歌星貼紙。每當(dāng)翻開借來的《流行金曲》書，我第一個便要找鄭智化。沒錯，那些年他永遠(yuǎn)不會缺席。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永遠(yuǎn)自己作詞、作曲、演唱的歌手。他的才氣，他的滄桑，他蓬亂的頭發(fā)，頹廢的眼神，無一不激起我母性的本能。我常常將長發(fā)編織成麻花辮子，幻想著用自己的溫柔去撫慰一個遠(yuǎn)方的浪子。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只能無力地跌進(jìn)一個人的悲傷里。

校園里的男孩子們喜歡哼唱他的《星星點(diǎn)燈》，他們甩著三七分的明顯偏長的頭發(fā)，仰著頭，模仿著鄭智化略帶哭腔的聲音：“星星點(diǎn)燈，照亮我的家門。星星點(diǎn)燈，照亮我的前程……”反復(fù)地，一遍一遍地。似乎那樣的歌詞讓他們有了前行的勇氣，以及成熟的模樣?？墒窃谖业难劾铮麄?yōu)槭裁慈贾赡鄣孟翊禾炖飫倓偯俺鲱^的新芽？

是在許多年以后，我在一個電視綜藝節(jié)目里又一次看到鄭智化。他依然撐著拐仗，從后臺吃力地走到舞臺中間。燈光打在他的頭頂上，身形與面容已經(jīng)有些微微地發(fā)胖了。唱的，是那首熟悉的《水手》：“他說風(fēng)雨中，這點(diǎn)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他使勁地騰出手來打著節(jié)拍，臺下的老歌迷，異口同聲和著，許多人淚流滿面。我不知道，在我一個人長大，并遠(yuǎn)離他贈予的憂傷的這些年，他有過多少痛，又擦去了多少淚？只是一種久違的情愫，無可遏止地漫延上來。

燈光轉(zhuǎn)暗，他的面容消隱下去，一股熱流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拉開陽臺的門，讓風(fēng)吹，讓夜色掩蓋我的淚水。從此，他在舞臺上，在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就像那一段新蕊般綻放過的青澀年華，終究要退場。

白月光

她坐在我對面，把玩著一個平素喝茶用的小瓷杯。杯是天青色的，像她的臉蛋，素淡、純凈。那天的辦公室里不知為何只剩下我們二人，時間于是顯得安靜、緩慢。安靜總是容易發(fā)酵傷感和懷念。沒來由的，便談起喜歡的歌來。

一個已年過四十的女教師，就這樣在我面前輕輕地唱起了《白月光》：“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那么亮，卻那么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怎么會，竟是我曾經(jīng)沉溺過的阿哲的歌？我望著她，一抹淡淡的憂傷從她的瞳孔中浮了上來，有晶瑩的、發(fā)亮的東西含在里面。

情緒是一種傳染病，輕易地，就讓我患上了哀愁和惶惑。真的，每個人都有過一段或幾段悲傷。即使坐在我面前的女人，已經(jīng)年屆不惑，一向保持著淡定從容?？赡欠N傷感，終會在某個時候，被一根小小的杠桿，輕輕撬動。我在想，在阿哲的歌聲里，她是否隱藏著一些人，一些事，和一段欲說還休的過往？有一天當(dāng)我也走過四十，那一段塵封在阿哲歌聲中的歲月，和一扇緊閉的門，是否還會像今天這樣嘩然打開？

十四歲，我從麥菜嶺出發(fā)，來到臨縣的梅江河畔念書。那時候，我還沒有初戀，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切膚的悲傷。而我未來的格局，卻已早早地寫就。只要不出意外，三年以后，我將是一個小學(xué)教師，在鄉(xiāng)村與一群或聰明或愚鈍的孩子廝混在一起，教著語文或者數(shù)學(xué)，甚至像一瓶萬金油身兼數(shù)職，音樂美術(shù)體育科學(xué)品德，統(tǒng)統(tǒng)包攬。

我還需要憧憬些什么？音樂、文學(xué)？還是一場刻骨銘心的初戀？

我承認(rèn)起初我不喜歡阿哲的歌，他那尖而高的嗓音，總讓我感覺像娘娘腔。可是與我同寢室的好友終日聽著他的歌，不依不饒地放，狂轟濫炸地放。的確，她比我成熟，是個有故事的人，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裝滿了許多我遠(yuǎn)遠(yuǎn)不懂的東西。

我們的寢室只住著三個人，窗外是一叢終年油綠的黃竹。扒開竹葉，能望見十來米外的梅江河。夜色朦朧下來的時候，我們還時常會發(fā)現(xiàn)河畔的小路上，并排行走著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在幾千名將熟未熟的學(xué)子當(dāng)中，永遠(yuǎn)不缺乏“吹河風(fēng)”“曬月亮”的組合。夏天的風(fēng)從窗戶吹送進(jìn)來，我?guī)缀跄苈劦胶铀脑餆?。那樣的情景使我感到恐慌、羞恥，卻又有著莫名的羨慕和無法企及的失落。

我是自卑的，自卑的人只適合沉迷于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以找到自我。我只是不停地讀，不停地寫，直到以一種完全被動的矜持，被請進(jìn)了文學(xué)社和廣播站。然后，遇見一個青春的劫。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阿哲的歌聲里找到了相同的感覺：“我對你有一點(diǎn)動心，卻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一種傷感的氣息在小小的空間里反復(fù)回旋。我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男孩的身影。我問自己，他有什么值得你惦念？似乎真的沒有，可是為什么會情不自禁？

我不是一個善于捕獲的獵手。那段時間，我更加沉默寡言，只是不停地寫日記，寫下一個人的絕望和孤獨(dú)?？墒俏覐膩聿粚θ苏f，只殘忍地痛，讓自己一個人痛。有人遞紙條，我不屑一顧。失眠的時候，阿哲纏綿的歌聲灌入耳中：“我閉上眼睛，天空變得透明，陽光溫柔蒸發(fā)所有淚滴……”淚水一滴一滴地從眼角滑落，濕透了枕巾。我開始懂得了阿哲，和他的溫柔，并習(xí)慣了他的歌聲的陪伴。那些來自內(nèi)心的呼喊，讓我找到了思念的出口；那些細(xì)膩的輕柔的呢喃，療治我，撫慰我，平復(fù)我裂著口子的傷。

我們第一次漫步在城南大橋上，卻已經(jīng)是臨近畢業(yè)的前一晚了。有月光，銀白透亮，照在他的白襯衫上。我依舊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是他一張口，我就恍然明白，其實(shí)這幾年，他什么都知道?！懊魈?，我就不送你了?！彼偷偷卣f，遞過來一幅他親寫的書法作品?！斑@個，是送給你的?！?/p>

第二天，我們啟程。一群低年級的相熟的人來送行。一種將永遠(yuǎn)失去某種東西的恐慌，來勢兇猛地漫漶而出，我抱住一個人就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不停地安慰我，其實(shí)她不會知曉，我的哭，真的與她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前些年的某個夜晚，我與一群同事去K歌，竟遇到一個喜歡唱阿哲的男生。我知道，阿哲的音高，音色，和那種感覺，是沒有幾個男生能駕馭的?？墒撬笄诘嘏阒覍Τ艘皇子忠皇??！板e過你，錯過愛……這說不出的遺憾，是我宿命的孤單……”多年前的感傷，又一次像打開了閘門的洪水。我想起十七歲的那一年，一切還沒有開始，一切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一段本該最明媚的青春，卻在一個人的暗色憂傷中匆匆散場。

依然是個夏夜，我婉拒了那個男生護(hù)送的請求，一個人回家。深夜的街道如此安靜、凄清，我的周身被白色的月光浸染。有些滋味，只適合一個人慢慢咀嚼。

一面湖水

天邊的紅霞退去，灰的、青的暮色籠罩上來。我坐在辦公室兼臥室門前的陽臺上，面朝校門外那條緩緩東去的河，一個人聽歌，任寂寞躡足朝我走近。

“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么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間的一面湖水……”哦，是齊秦，他又來了，他總是用這樣荒涼的渺遠(yuǎn)的歌聲，將我?guī)肷袼蓟秀钡木车亍?/p>

很多個傍晚，我都這樣被《一面湖水》淹沒，在綿長的回環(huán)往復(fù)的旋律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沉浸于一個人的無以言說的孤獨(dú)之中。在熱熱鬧鬧的歌壇，以及各種狂熱的追星運(yùn)動中，這首歌一直像深巷里的陳釀，只為少數(shù)人熟知并珍愛。

我想起來，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了。像一匹桀驁不馴的來自北方的狼，他戴著墨鏡，背著一把吉它的酷酷的樣子，曾經(jīng)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墒菫槭裁?，直到好幾年以后，我才真正被他的音樂俘虜？是機(jī)緣巧合，環(huán)境使然，還是因?yàn)楸仨氁砷L到那個年紀(jì)，才能真正與他的蒼涼發(fā)生契合？

其實(shí)，那個年紀(jì)，也只是十八九歲而已。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和坐在講臺下的孩子相比，我不過是比他們大一些的孩子。彼時我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房間，并以教學(xué)之名，借得了一臺音質(zhì)還算不錯的復(fù)讀機(jī)。

搜羅了齊秦的N張專輯。他的歌只適合一個人，在安靜的時候聽。在黃昏，在黑夜，我坐在小房間里，一邊打著勾或叉，一邊沉浸于他那種無以捉摸的憂傷之中：“思念仿佛彌漫霧的絲路，而我身在何處？月升時星星探出夜幕，人能仰望，就是幸?！蹦撤N期待和向往，抑或是無奈的情緒就這樣漫延開來。打動我的，更多是他的嗓音，綿軟，柔情，仿佛要用他的溫柔將一個人整個兒地圍困。

偶爾，會有一些未婚的男生闖進(jìn)來，又帶著失望離開。我只耽于自己的世界，頭也不回。那些說著輕佻的戲謔話語的人，沒有一個人懂我。他們的搭訕讓我感到突兀，和本能的抗拒。只有音樂幽幽地環(huán)繞著我，他們進(jìn)入不了我的內(nèi)心，連安靜地傾聽一段旋律都還沒有學(xué)會。

我幻想我的愛人，會唱溫柔的情歌，可以和我陷入同一種氛圍中難以自拔。可是各色各樣的男孩子像走馬燈似的來了又去，那樣的人還沒有到來。和我一同畢業(yè)的女孩，一個一個地被她們的男孩領(lǐng)走。三年了，只有我，還坐在那個小陽臺上，沉溺于齊秦營造的夢幻世界里，看陽臺邊的芙蓉花開了又謝。

在像湖水般沉靜的日子里，我漸漸陷入了某種憂慮和恐慌。我的歸宿在哪里，前途又在哪里？我今后的漫長的一生，是不是永遠(yuǎn)要在這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里消耗？愛情的無從著陸，以及未來的一片渺茫，使我一日一日地憂郁起來。有同學(xué)寫信勸我離開，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齊秦的歌聲里似乎有著某種勸誡的意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天空中雖然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我該如何解釋這樣的一種荒謬呢，最后那個走進(jìn)我心里的他，竟然五音不全。在夜風(fēng)里，我們臨河而行，聽蛙聲四伏。他摘下一枝野生的美人蕉花獻(xiàn)給我，周圍寂靜，空曠，遼遠(yuǎn)。他面對著一條泛著鱗鱗白光的河水，婉轉(zhuǎn)說愛。我多么希望他能唱一首齊秦的歌，溫暖我，慰藉我，圓我一個缺失許久的夢。可是他沒有，頭頂上有星星，劃過深青色的天幕。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已經(jīng)成為我貫穿一生的遺憾和憂傷。

我安定下來，放棄了對外面那個世界的向往和探求。他來的時候，我們常常相對無言。他走后，我打開音樂，一個人靜靜地聆聽：“給我一個空間，沒有人走過，感覺那心靈的傷口。給我一段時間，勇敢地面對寂寞……”然后，淚水潸然。我知道，雖然我擁有了愛情，可是我仍將終生寂寞。

多少年過去，許多歌手從舞臺上永遠(yuǎn)消失，而齊秦依然用音樂俘獲著一群又一群懂得的人。那個永遠(yuǎn)穿著深色衣服的叛逆青年，歷盡滄桑過后，如今已塵埃落定，變得成熟，平和。有誰知道，他那柔情蒼涼的歌聲里，深藏了多少告白，多少祈求，多少濃得化不開的過去？

而我，也早已離開了那所小學(xué)校，成為一個孩子的媽媽。我寫下一段一段的文字，可是他不屑于去讀它。甚至，他對我用書將整個家塞滿表示了惱怒。我的世界時常下雨，被天青色的憂傷彌漫。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打開電腦，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點(diǎn)開，一遍一遍地播放，甚至單曲循環(huán)。他的聲音像一面湖水，一圈一圈地泛起漣漪，將我的心慢慢洇濕。

十多年了，我的淚水從來沒有成為掛在他心間的一面湖水。那個懂我的人，永遠(yuǎn)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