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01

偽滿洲國黑龍江江防艦隊的一艘小火輪船溯諾羅河迂緩而上。天空湛藍，日頭高懸，只在遠山，有一抹煙狀的薄云。偽滿洲國第二軍管區(qū)派駐三江省混成旅少將旅長的日野武雄站在前甲板上，雙手戴著白手套，拄著杵到地上的指揮刀。煙囪冒出的黑煤灰，掛在他的眉毛和那一小撮衛(wèi)生胡上。

日野武雄的隨從，一個是日本關(guān)東軍三江省警備隊的大佐，一個是自己屬下的偽滿洲軍官，一個是軍鴿通信員，九個擔任警衛(wèi)的日本和滿洲士兵，在船艙里疲倦地打盹。早上7點鐘左右，他們從諾羅河與烏蘇里江匯合處的東安鎮(zhèn)出發(fā)，已連續(xù)航行了四個來小時。日野武雄一直就這么樣地站立著。

日野武雄第一次遇見如此彎彎曲曲的河。

諾羅河發(fā)源于完達山脈北坡的七里嘎山，由西南向東北流，與饒河縣和富錦縣交界處的七星河交匯后，轉(zhuǎn)為由西向東流向，在三江平原低洼的腹地，無邊無際的荒草甸子上，像一條巨蟒擺動著身軀，盤挪出無數(shù)個南北向的彎兒。尤其那幾處老百姓俗稱大對頭的彎子，清晨，漁家在岸上做早飯，不用挪動鍋灶。晌午，船靠到另一個岸邊兒，回到原處吃午飯。

日野武雄此行去諾羅河的支流小佳氣河屯（佳氣，赫哲語，語意長木頭垛，今小佳河鎮(zhèn)）佐田彌一大尉中隊的駐地視察，佐田彌一中隊轄區(qū)內(nèi)的集團部落堪稱模范。

東北抗日聯(lián)軍隱藏在白山黑水的茂密林海中與日本關(guān)東軍頑強周旋。山里的老百姓居住分散，沒有后勤補給保障的抗聯(lián)多從他們手中獲得糧食和衣物。1934年12月10日，陸軍大將南次郎接任關(guān)東軍司令，開始在東北實施“集家并村、集團部落、匪民分離”的措施。他們將村民強行遷移、集中至指定的村屯，使抗日隊伍和人民群眾徹底隔絕。老百姓叫“歸圍子”“歸大屯子”，稱歸并后的村屯為“人圈”。

“人圈”的選址多在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通常為一百戶人家左右，最小的不低于五十戶，四周筑土坯高墻，墻頂攔鐵絲網(wǎng)或插滿酸棗樹的刺枝，并留有射擊的垛口，四角和大門?！叭巳Α敝涣粢粋€大門，并建有碉堡，屯子的中心豎立瞭望臺，墻外挖壕溝，由一個分隊日軍或一個連偽保安隊駐守。老百姓被強迫服役干活，靠少得可憐的配給勉強過活。居民進出，要到卡子房接受搜身，糧食、布匹、食鹽嚴禁帶出。打水、砍柴、走親戚得有火印木牌?！叭巳Α崩铮昴炅餍形烈?，家家陳尸?！叭巳Α敝獾膮^(qū)域劃定為“無住禁作地帶”，即無人區(qū)，方圓幾十里，甚至上百里沒有人煙，并設(shè)立網(wǎng)格狀的封鎖線。

波光粼粼的水面，時不時地有魚躍出，兩岸密實的蒲草和蘆葦叢，驚起飛鳥。

晌午時分，小火輪行進在連續(xù)的“之”字形的胳膊肘彎兒的河道上，一會兒向左歪斜，一會兒又向右側(cè)傾。掌舵的老水手，皮膚古銅色、皺紋有如刀刻的偽滿洲男人，告訴日野武雄，長官，這一段，當?shù)厝私欣萧~梁子。

那條鬼魅般的大魚好一陣子沒出現(xiàn)了。

小火輪船進入諾羅河河口，一條碩大的魚出現(xiàn)在船頭前方二三十米遠的水面上，像是引導他們的船航行。

水里的暗影，圓滾滾的軀體足有二丈多長。

日野武雄指給掌舵的老水手看。他瞇縫著眼睛說，長官，河里啥也沒有。

這一會兒，日野武雄發(fā)現(xiàn)河面確實如舵手說的，靜靜的，如一面大鏡子，那條大魚了無影蹤。

“長官，你一定是看走了眼，這條河里要有這么大的魚，早成精了！”

在接下來的航程，那條大魚幾次時隱時現(xiàn)，而一直注視前方的老舵手總是雷同的回答。

日野武雄覺得，這次旅行有種無法言說的怪譎的氣息。

1938年9月26日上午，日野武雄他們從黑龍江的撫遠縣啟碇進入烏蘇里江，一路逆水，按行程，晚上，在諾羅河河口的東安鎮(zhèn)停泊過夜。

在岸上迎接日野武雄的是東安鎮(zhèn)駐軍的副官長和一小隊士兵，日野武雄的臉上掛著慍色下了船。這個低級軍官馬上解釋，偽滿洲國第二軍管區(qū)中將參謀長吳元敏到此視察，正在陪同，無法前來恭候長官。

日野武雄面容的陰云更濃重了，他若提前知道吳元敏在東安鎮(zhèn)，一定想辦法延宕此次的行程。

按條令，日野武雄不得不拜訪他的頂頭上司、又為師兄的吳元敏。

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9年），吳元敏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八期工兵科，做過蔣介石的待從副官。大正八年（公元1919年），日野武雄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十二期騎科卒業(yè)。倒是蔣先生假冒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炮科的學歷，蒙混成了黃埔軍校校長。

日野武雄反感所有的偽滿洲人，他們有諸多的惡習，工于心計，互相傾軋，不講信用，背后嚼老婆舌，說他人的壞話有如家常便飯，好吹噓，貪婪、懶惰、散漫、吸食鴉片等等，由這樣的人組成的軍隊，遑論戰(zhàn)斗力，根本不堪一擊。

至于吳元敏，日野武雄更是厭惡透頂，此人陰陽怪氣，作為軍人，不是靠戰(zhàn)功，而是憑借背叛，拉攏關(guān)系得以晉升。日野武雄的信條，人格上有缺陷，行為上定猥瑣。

日野武雄自恃自己有份作為軍人的輝煌履歷。

日野武雄明治十八年（1886年）11月1日出生，參加過日俄戰(zhàn)爭，1932年4月15日，偽滿洲國軍成立，被派到偽滿洲國軍政部任職，7月10日轉(zhuǎn)任吉林省警備軍騎兵旅少校，參與討伐磐石、樺甸、敦化、安圖等地抗日武裝的行動，因“剿匪有功”，僅過了兩個月，越級擢升為上校，補吉林省警備軍獨立騎兵支隊隊長。1938年5月5日，晉升為少將，旋而，遣他和他的支隊到“匪患猖獗”的三江省駐防。

吳元敏熱情地設(shè)宴款待日野武雄，菜肴多為山珍野味，扒熊掌、蒸鹿唇、熏狍肉、烤鵪鶉，并有歌妓陪侍，對這個在偽滿洲國軍里任職的日本人，可謂恭敬之極。偽滿洲國軍實為日本軍人控制，像他們保衛(wèi)的政府一樣均是傀儡。

吳元敏討好地請日野武雄對駐扎在東安鎮(zhèn)的部隊訓話，微醺的日野武雄滿口應允。他離開九州大分縣速見郡南由布村大字川的老家到關(guān)東州（今旅順），再到滿洲，幾十年間，沒喝到這么醇的清酒了，倒是歌妓遠不如新京（今長春）的讓人舒心。

轉(zhuǎn)過天的黎明，部隊就在操場列隊迎候，日野武雄吃過早餐，由吳元敏陪同，登上檢閱臺。

日野武雄掃視了一眼臺下的偽滿洲國士兵，個個佝僂著身軀，軍裝松松垮垮，像撐不起來的袋子，這不僅是軀體的瘦弱，更是精神的萎靡。他頓時沒了興致，三言兩語，敷衍了事，將吳元敏一個人撇在臺上，徑直走開，登船離去。吳元敏對著日野武雄的背影，巫師般惡毒地詛咒這個倨傲的日本人，不得好死的家伙。

日野武雄時不時地拿出手絹擦拭胡須上的煤塵，他不愿待在狹小憋悶的船艙里。

小火輪船剛出了老魚梁子的大彎兒，左岸兀地凸現(xiàn)出一座百余尺高、陡峭的石頭砬子，向他們壓過來。

日野武雄不禁打著冷戰(zhàn)，下意識地去掀腰間別著的南部麒次郎十四式半自動手槍，俗稱王八盒子的皮套。

老舵手緊把著舵輪：“長官，西風嘴子?！?/p>

小火輪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幾近貼著長滿墨綠色苔蘚的巖壁駛過去。

這險要的咽喉之處，哪怕只是幾個人的小股士兵扼守伏擊，他們也難逃噩運。日野武雄過了好一會兒才舒緩下來。

船艙里，那十幾個隨從抱著槍，軍鴿通信員摟著鴿籠，仍在酣睡。他們打著呼嚕，淌著口水，還有人說著囈語。

那條奇異的大魚，再次出現(xiàn)。

老舵手說，這里的河道有潛流，看上去，顏色比其他地方的水面暗。

日野武雄暗自罵著這個自以為是的滿洲水手，如蠢驢一般。

日野武雄看見，那條大魚有著鈴鐺般大小的眼珠，目不轉(zhuǎn)睛地逼視著自己，他在第一次對視中，主動將視線挪開。

司爐工一個勁兒地添煤，爐膛通紅，而黑鐵殼的小火輪船像松毛蟲般蠕動著。

那條大魚迅疾地翻身，腹部有一道閃光的鱗，潛入水里……

02

東安鎮(zhèn)有一家燒鍋，老板樸永山衍續(xù)著祖?zhèn)鞯尼劸剖炙嚕@個中年的朝鮮族漢子還很會籠絡(luò)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他的酒遠販到同江、撫遠、富錦、寶清等地，甚至私運過境。

9月25日晚上，邊境守備隊的伙夫領(lǐng)著幫手前來樸家燒鍋打酒，樸永山臉上堆笑，拱著手，從柜臺里面出來迎候。

“一壇高粱酒，一壇米酒?！?/p>

樸永山的臉上掠過一絲兒他人不易察覺的變化，趕緊將伙夫讓進里屋，從柜子里搬出一個酒壇，用袖子抹去封口的灰塵，慢慢掀開。

整個屋子飄溢著醇厚的酒香，伙夫的口水淌到下巴。

樸永山給他斟上一盅，他倒進嘴里含著，腮幫子鼓起，又癟回去，好一會兒才咽到肚子里，然后，不停地吧嗒著舌頭。

“晚半晌來了個肩膀上扛著中將牌牌的，天擦黑，又來了個肩膀上扛著少將牌牌的東洋人……”

這個貪杯的家伙幾杯陳釀的燒酒下肚，就主動倒出日野武雄第二天要去小佳氣河的行蹤。

樸永山把伙夫送到門外：“老哥，那壇上好的酒，我給你留著，你空閑的時候過來?！?/p>

第二天一大早，樸永山的伙計揣著路條，趕著毛驢車給薩安察屯（赫哲語，意為出木耳的地方，今新開屯）送酒去了。

樸永山對伙計千叮嚀萬囑咐，這趟活兒，經(jīng)過紅胡子活動的地域，遇上劫道的，舍財保命要緊。

半傻不傻的伙計點頭。

樸掌柜料事如神仙，半路上，運酒的伙計果然被幾個端著步槍的人攔住，不多搶，只挑走封口的紅布褪了色的那壇酒。

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的交通員將日野武雄的情報和一壇子醫(yī)用酒精送到那丹哈達拉嶺老鷹溝密營的軍部。

日本關(guān)東軍實施歸鄉(xiāng)并屯后，對東北抗日聯(lián)軍展開大規(guī)模的討伐。自1938年下半年，東北抗日聯(lián)軍陷入了極端困難的時期，部隊損失超過90%，近兩百位師級以上的高級將領(lǐng)壯烈殉國。幸存下來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回憶，烈士們有三種死法：戰(zhàn)死、凍死、餓死。

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的部隊不得不開拔到同江、撫遠、富錦、虎林一帶開辟新的游擊區(qū)，在饒河縣的老鷹溝密營僅有直屬警衛(wèi)連的三十多人和少年連的四十來個不滿十六歲的娃娃兵。

代理軍長崔鏞健和從同江返回軍部匯報工作的一師副師長姜克智，都不想錯過這個擊斃偽滿洲國軍日本高官，提升我方士氣，給對手心理以巨大震懾的良機。兩人反復商量后，決定由姜克智率警衛(wèi)連，在日野武雄返回時，在諾羅河上利用有利地形，伏擊該股敵人。

少年連的吳雙喜聽到消息后，連忙來找崔鏞健請戰(zhàn)。

吳雙喜是赫哲族人，吳家為費雅喀部落的后裔，祖居黑龍江與亨滾河（今俄羅斯阿姆貢河）匯合口的特林。爺爺吳龍奎因無法忍受沙俄的歧視和壓榨，光緒十八年（公元1894年），獨自越過邊境到饒河的東安鎮(zhèn)生活。東安鎮(zhèn)卡倫（滿語“臺”或“站”的音譯，清政府設(shè)在邊疆地區(qū)的軍事哨所）的卡官延請通曉打魚本事的吳龍奎在諾羅河上設(shè)魚梁子捕魚。

諾羅河多洄水彎兒，每年的汛期，河水總要漫過低矮的兩岸，大片的低洼地成為水鄉(xiāng)澤國，盛產(chǎn)各類淡水魚。金色羅鍋鯉魚，銀色大鱖魚，紅肚鯽魚……體大肉肥味美。

所說的魚梁子，即在河中選一個彎子，用不易腐爛的柞木打樁，柳條枝編成柵，之間的縫隙，可容小魚經(jīng)過，柵欄留有狹窄的堰口，放置寬口、小頸、大腹，頸部內(nèi)有倒須的竹簍。魚群被橫在河上的梁子擋住，猶疑時，湍急的河水將它們沖進豁口的竹簍里，只要進去，別想再出來。

卡倫的兵士將打上來的鯉魚、鳙魚、白條魚，按赫哲人的方法做成魚坯子，從魚的尾鰭順脊梁到頭部用刀切開，整條魚成片狀，去掉內(nèi)臟，然后放到缸內(nèi)，鱗片朝下，層層撒鹽，裝滿后，用草袋把缸口裹嚴實，用石頭壓緊。個把月后，將咸魚片拿出來，在日頭下晾曬，七成干時，碼成垛，使其發(fā)酵，再打開晾曬。經(jīng)這些工序后，灰白色的咸魚片變成誘人的紅白色。腌制好的魚坯子經(jīng)三伏天也不會腐爛。

整個卡倫，卡官、卡官以下卡副、通事、卡目、以及二十多卡兵，有儲存的魚坯子作食物，得以度過邊塞大雪封路，與世隔絕的漫長寒冬。

諾羅河上的老魚梁子就是以此得名。

吳雙喜一小就跟隨父親在諾羅河上打魚，熟悉這里的山水草木。

駐扎偽三江省的日本警備隊整肅邊境，將吳雙喜一家和其他的赫哲人驅(qū)趕至諾羅河上游的七里沁屯（赫哲語，語義黃鼬，即黃鼠狼子，民間傳說中迷惑人的黃仙）。日本人歸鄉(xiāng)并屯后，稱保安屯。

駐守大和鎮(zhèn)（原叫義順號屯，今寶清縣東興村，這個具有濃重殖民色彩的名字，也為日本人更改）的守備隊小隊長堀小兵衛(wèi)招募了七里沁屯二十多名赫哲族獵手組成狩獵隊，吳雙喜的父親在其中，發(fā)放給三八大蓋槍和子彈，名義上進山捕獵，實際上是協(xié)助日本人搜索抗日聯(lián)軍的行蹤。

去年的冬天，吳雙喜的父親不小心跌落山崖，被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的戰(zhàn)士救回密營醫(yī)治。

吳雙喜的父親傷愈回到七里沁屯，大和鎮(zhèn)警察所以通共匪的罪名逮捕了他，嚴刑拷打，逼問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密營的位置。吳雙喜的父親咬緊牙關(guān)堅不吐口，最后，受盡折磨，病死在寶清縣警察局的監(jiān)獄里。

吳雙喜去探望彌留的父親，父親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劃著。吳雙喜向父親輕輕地點頭。

吳雙喜投奔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在饒河小別拉坑（今東方紅林業(yè)局大岱林場）的密營，加入了少年連。

為父親復仇的機會來了，吳雙喜特別興奮。

崔鏞健和姜克智在地圖前正為地點的選擇猶疑著。諾羅河有兩處咽喉險要，一是西風嘴子，居高臨下，可凸出的石頭砬子，光禿禿的無處隱蔽，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二是老魚梁子，河道彎曲又狹窄，兩岸為密實的蘆葦叢和柳條林，適合埋伏，展開火力。

吳雙喜小跑著進入軍部的馬架子房，立正報告，他的個頭還沒豎在地上的三八大蓋槍高。

姜克智爽快地應允，但得先考考他，這次伏擊的最佳位置，回答正確就帶上他。

“西風嘴子！”吳雙喜毫不猶豫地答道。

姜克智說出他和崔軍長的顧慮。

“石砬子頂上是一個凹兜兒，能藏下幾十號人，在河面的任何地方都瞅不到?！眳请p喜說。

崔鏞健用手指重重地敲擊著地圖上標注西風嘴子的那個小圓點兒。

當天晚上，姜克智帶領(lǐng)警衛(wèi)連，由熟悉伊克堆累山（赫哲語，意為老牛頂子，今大頂子山）崎嶇山路的吳雙喜領(lǐng)著，借著星光，向四十多里地之外的西風嘴子急行軍。崔鏞健和姜克智估計，日野武雄返回的時間，最快也得第二天的早上。

星星一個一個地遁去，只剩下從黃昏就出現(xiàn)在西南方的長庚星，那是童顏鶴發(fā)的太白老君不睡覺在煉丹。

從赫哲老人那里，吳雙喜聽到，這顆星宿，隱喻不可捉摸、令人恐懼的死亡。

03

日野武雄在傍晚抵達了佐田彌一大尉的駐地，他的臉有如下煤窯的礦工，后半程，他沒再擦拭，手絹已經(jīng)臟得無法用了。

轉(zhuǎn)過天的清晨，日野武雄等人繼續(xù)乘船逆水去大佳氣河屯（今大佳河鄉(xiāng)）、西風溝屯（今西豐鎮(zhèn)）、大和鎮(zhèn)等處巡視。這是地下交通站的情報上沒有的內(nèi)容。

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和大和鎮(zhèn)偽警察第二中隊隊長尤德榮，拜見日野武雄。

梳著偏分發(fā)式的尤德榮，呲著金牙，一個勁兒地對日野武雄點頭哈腰。

日野武雄私下里對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說，此人大大的狡猾，不可信任。

尤德榮表面恭順，但眼光游移，表明他實為敷衍，這點躲不過日野武雄的眼睛。

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在七里沁屯組建了赫哲人狩獵隊。赫哲獵手原只是想從他那里得到比滑膛獵槍更好用的步槍和子彈，對收集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情報的任務(wù)怠慢、應付。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大怒之下，收回了槍支，并禁止赫哲人進山打獵。

尤德榮從富錦縣高小畢業(yè)，在城里沒找到可心的事兒做，暫時回到七里沁屯，想弄些山貨換來盤纏，過一階段去哈爾濱。七里沁屯斷了營生的同胞找他，求他拿個主意，他是村里唯一的念書人，見過世面。尤德榮也正愁無處弄錢。

尤德榮拍著胸脯：“包在俺身上。”

尤德榮讓同鄉(xiāng)去掏弄上好的黑蜂蜂蜜，堀小兵衛(wèi)經(jīng)常去義順號屯的藥鋪抓藥，他從掌柜的那里打聽到堀小兵衛(wèi)一個小小的隱私，這個東洋人患有嚴重的便秘。

尤德榮面見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他能說會道的嘴，加上那一罐蜂蜜，竟然說服了這個蠻橫的日本鬼子。堀小兵衛(wèi)讓尤德榮擔任七里沁屯的屯長和狩獵隊的隊長，并返還了槍支和彈藥。

尤德榮對鄉(xiāng)親多有周濟，人們信任他，對他言聽計從。

偽康德五年（1938年），歸屯并村后，七里沁屯狩獵隊編入大和鎮(zhèn)偽警察第二中隊。

幾番來往后，尤德榮試探著問堀小兵衛(wèi)：“太君，您的，發(fā)大財?shù)?，想不想？?/p>

這個曾在北海道漁場，腦門上扎條白手巾，等待西風吹送來黑潮討生活的漁民，成為有錢的財主，是隨他一起從娘胎里墜落出來的巴望。

堀小兵衛(wèi)呲著大板牙：“尤桑，辦法的，你的有？”

尤德榮領(lǐng)著堀小兵衛(wèi)去看附近的考山北坡盛開的罌粟花。

堀小兵衛(wèi)呆住了，櫻花是單調(diào)的，而罌粟花如此嬌艷和多彩。

尤德榮和堀小兵衛(wèi)合伙做起了販賣煙土的生意。

尤德榮巧妙地周旋在日本人和抗日聯(lián)軍之間，他偷偷地把糧食、彈藥和通行證賣給第七軍。他提供給堀小兵衛(wèi)所謂的情報，等圍剿的日本兵趕到，第七軍的部隊早已按跟他商議好的計劃轉(zhuǎn)移了。尤德榮給屢屢撲空的堀小兵衛(wèi)出主意，叫他向上峰謊報戰(zhàn)績。堀小兵衛(wèi)多次受到嘉獎，尤德榮深得他的賞識。

有一次，尤德榮和堀小兵衛(wèi)喝酒，他的酒量，曾連干下三大海碗的燒酒言談舉止不走板，可這回，幾小盅寡淡的清酒下肚，他竟然醉醺醺了。

尤德榮的舌頭直跌跟頭，向堀小兵衛(wèi)講述了一個秘密：吳龍奎將天仙般的大女兒嫁給了卡倫的卡副徐云太，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始建饒河縣，治所設(shè)于俗稱老營盤的小佳氣河屯，吳家隨女婿徐云太內(nèi)遷。轉(zhuǎn)過年的年關(guān)，徐云太和一個兵士趕著馬爬犁去富錦縣，給協(xié)領(lǐng)送年貨，在一處高崗地，富錦即為赫哲語，語意高崗，躥出一伙劫道的匪賊，要財也要命。民國五年（1916年），其大女再醮喪偶的饒河縣警察署副署長苑福堂。苑福堂是小佳氣河當?shù)赜忻牡刂?，他在圖們看見朝鮮族的農(nóng)民種植水稻，打出的白米口感很好，便雇來八戶，在他的土地上開辟水田，發(fā)了大筆的財。二手的姑爺苑福堂送給老丈人一玻璃瓶的沙金作為聘禮。民國十年（1921年），吳龍奎半夜突發(fā)急病，眼睛歪斜，說不出話來，手指著窗外咽了氣。吳家的三間泥草房緊靠河岸，院子里長著一抱粗的十幾棵大榆樹。苑福堂找來七八個警察，挖遍了樹下和角落，沒找到金子。

尤德榮說得有枝有葉，活靈活現(xiàn)，而故事發(fā)生的年頭兒，他尚在襁褓里。

貪婪的堀小兵衛(wèi)著急地詢問吳龍奎金子的最終下落。

尤德榮回答，知情的人都說這瓶沙金應該還藏在吳家老屋內(nèi)一個隱秘之處。

“吳家老房子的哪里？”

“佐田彌一中隊的住所?！?/p>

尤德榮慫恿堀小兵衛(wèi)將佐田彌一擠走，不僅可以升任小佳氣河屯的中隊長，還能尋到那瓶金子，可謂一舉兩得。

堀小兵衛(wèi)私下里跟日野武雄匯報，佐田彌一大尉剿滅抗日聯(lián)軍屢屢受挫，其指揮不利。

日野武雄訓斥堀小兵衛(wèi)，告密不是大和民族的本性，你的，滿洲人教唆壞了。

堀小兵衛(wèi)悻悻地看著日野武雄遠去。

堀小兵衛(wèi)將軍刀架在尤德榮的脖子上：“金子的事情，對別人，你的，不許說?！?/p>

尤德榮臉上的皺紋全堆聚到一塊，“這秘密，我只告訴太君您，一個人?！?/p>

04

拂曉時分，姜克智和警衛(wèi)連趕到西風嘴子。

吳雙喜主動要求擔任暸望哨。

吳雙喜隨父親冬季打獵，練就一雙銳利的眼睛，人極目所見，有鳥飛過，他能夠辨識出是什么鳥。

姜克智同意吳雙喜和警衛(wèi)連連長一起警戒，其他戰(zhàn)士們隱蔽在石頭砬子下面休息。

吳雙喜趴在一個豁口上向西眺望。

諾羅河真像一個大泥鰍，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向前鉆行。吳雙喜想起父親給他講的傳說，爺爺告訴父親的，他沒見過爺爺?shù)哪印?/p>

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是無邊無際的荒草甸子，沒有一條河流，在這里居住的老百姓，修建了龍王廟，每逢喜慶的節(jié)日，敲鑼打鼓舞龍燈，祈求龍王爺?shù)亩鞯洹?/p>

人們的誠心終于打動了龍王爺，他決定開挖一道河，從完達山脈北坡的七里嘎山開始，在今天東安鎮(zhèn)注入烏蘇里江。

各水族紛紛投標，承攬開河工程。

一條老泥鰍精因冒犯了龍王爺，被貶在三江荒草甸子的泥底下思過，已有萬年之久。

泥鰍精也向龍王爺上書，唯愿將功補過，有出頭之日。龍王爺竟然同意了。

龍王爺與泥鰍精簽訂了契約：河道要開得很直很直，不許有彎兒。

老泥鰍開始用身子鉆河道，他生怕不直溜兒，兩步一回頭，三步一轉(zhuǎn)身。

挖河工程倒是按期完工了，當泥鰍精鉆出水面一看，頓時傻了眼，河道彎彎曲曲。它的每個回頭，每個轉(zhuǎn)身，都成為彎兒。

龍王爺大怒，下令泥鰍家族永遠待在泥底，不許浮出水面，所以，泥鰍魚至今仍生活在泡沼的最下面，一旦被人們撈出水面就吱吱的叫：“我冤枉呀！我冤枉啊！”

歸大屯子后，從小佳氣河河口一直到諾羅河河口，再無魚梁子。之前，每當處暑，吳雙喜和父親就開始削木樁，編新囤，眼睛瞅不見水流的下面，他們卻知道，魚群正從烏蘇里江向諾羅河里洄游，在水草叢生的彎子，覓餌，交尾，產(chǎn)卵。

魚梁子的柳條柵欄攔好后，水面被擋起半米多高的水壩，憋住的魚群躥跳著，它們僅有一次機會，一個跳躍過不去，只要落到水里，立馬被激流沖進豁口的魚簍里。

這樣的場面，最好在日光熾照的晌午觀看，成千上萬條魚，在水面上騰躍，鱗鰭閃著耀眼的光芒，整個彎子金碧輝煌。

日野武雄這條大魚即將在其中……

火紅的日頭掉落到地平線的后面，整個大地燃燒著，水鳥在歸巢，紅脖子的是水葫蘆（??），白腦袋的是叼魚狼（銀鷗），它的啼聲比夜貓子叫得難聽……

這些鳥，再過些日子就要南飛了。

河開的時節(jié)，魚群溯游進諾羅河，鳥群也飛回來，在草甸子和柳條灘里作巢產(chǎn)卵。

白天，長脖老等（蒼鷺）在淺水邊，用一只腳站立，另一只腳蜷于腹下，脖子縮在兩個翅膀之間，幾個時辰不動彈一下，它的巢筑在樹上，下出的蛋鵝蛋般大小。個頭兒跟長脖老等差不多的杓（讀biāo）鷸，產(chǎn)下的蛋卻只有雞蛋大小。叼魚狼的巢筑在草筏子上，隨著淺水慢慢漂浮，要淌水進到沼澤里才可以拾到它的蛋……

小火輪船和日野武雄沒有出現(xiàn)。

九月的三江平原，入夜后，冷颼颼的，戰(zhàn)士們不敢點篝火，只好互相摟著入睡。

日野武雄睡在吳雙喜祖屋的火炕上，他夢見了那條大魚，大張的嘴比身子寬。日野武雄驚醒，轉(zhuǎn)過來掉過去，再也無法入睡。

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鉆進窗戶。

日野武雄想到了死，這不是膽怯，恰是男人的勇氣，他祈盼他的葬儀，由櫻花來祭奠。

05

半晌午了，吳雙喜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喚著，戰(zhàn)士們沒有帶足夠的干糧，都餓著肚子。

吳雙喜向副師長姜克智請求，他下到諾羅河里去摸魚，拾些干柴火，烤熟了，給大家充饑。

赫哲人烤魚，用柳條枝將整個魚串上，架到火上，烤熟的魚肉有股柳條枝獨特的清香。

吳雙喜最喜歡吃半生半熟的“塔拉哈”，在河灘上，搭上三角架子，攏些雜草點燃，選剛出水的鯉魚，去鱗后吊在架子上，待三分熟，用刀削成片，蘸老醋和鹽面，味道鮮美，又爽口。

姜克智沒有允許，他重復了一遍命令，戰(zhàn)斗打響前，絕對不能暴露。

姜克智對警衛(wèi)連有著特別的情感。

姜克智十五六的時候，從山東的牟平闖關(guān)東來到虎林縣謀生。東北淪陷，這位不甘做亡國奴的山東大漢參加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不久，擔任軍部直屬警衛(wèi)連連長。

駐扎在饒河西林子鄉(xiāng)的日本警備中隊和偽警察所多次抓獲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下山買糧食的戰(zhàn)士和遞送情報的地下交通員。

軍長陳榮久和參謀長崔鏞健決計聯(lián)合山林隊突襲西林子鄉(xiāng)，消滅這股頑敵。軍部秘書羅詠主動要求給山林隊送信，他下山后，徑直到饒河縣城團山子的日本警備隊告密，換得十塊銀洋。

羅詠揣著大洋，去日本人開的妓院，那里有東洋和高麗娘們兒，他的腦袋里提前預支著塌塌米的柔軟和婊子的溫情。羅詠轉(zhuǎn)進僻靜的側(cè)街，兩個穿黑棉襖，手對插在袖口的壯漢把他堵在墻角。這兩個人啥也不說，略高的那個人在腰間拽出王八盒子，從羅詠棉襖的下襟伸進他的懷里，槍口頂住下頜的軟顎上。羅詠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兒，只覺得喘不上氣來，槍就響了，悶悶的，雪地上蹦跳找食的麻雀都沒有受到驚嚇。子彈從他后脖頸穿出來，鉆進土坯墻里。羅詠像被抽去了骨頭，沒有硬物的支撐，歪著脖子，順著墻堆委在地上。矮胖的那人從他懷里翻出還沒焐熱乎的十塊大洋，在手心里掂了掂，揣進兜里，又拾起他掉落的眼鏡，給他卡在耳朵上，走出兩三步，發(fā)現(xiàn)偏偏著，又折回來，扶正當，端詳了一下，這才滿意地走了。

半夜時分，崔鏞健按原計劃帶領(lǐng)一百多名戰(zhàn)士包圍了西林子鄉(xiāng)的日本警備中隊和偽警察所。沒有一支山林隊按約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會合的地點，崔鏞健沒有多想，山林隊守信用與否，由能夠搶奪多少物資來決定。

尖刀班的戰(zhàn)士手里拎著旋開保護蓋的手榴彈，拉環(huán)套在手指上，窩著身子，悄悄地逼近院墻。死一般寂靜的冬夜，戰(zhàn)士們凍硬的棉鞋踩在雪上，發(fā)出尖銳的吱呀聲。

房頂?shù)奶秸諢敉蝗涣疗?，比雪還白的光將突襲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罩住，碉堡的射擊孔吐出歪把子機槍的火舌，尖刀班的戰(zhàn)士撲倒在開闊地上。崔鏞健明白敵人早有防備，立刻率領(lǐng)部隊撤出戰(zhàn)斗。

第二天，天剛放亮，饒河縣偽公署的日本參事官大穗久雄調(diào)集日偽軍二百多人，偽警察一百多人，趕著幾十輛馬爬犁追趕，沿著戰(zhàn)士們雜亂的腳印，直逼抗聯(lián)第七軍的暴馬頂子密營。

軍長陳榮久帶領(lǐng)警衛(wèi)連在屏嶺山接應崔鏞健。

晌午，崔鏞健和部隊撤退到了一個叫天津班的山溝，停下來歇口氣，大穗久雄的馬爬犁隊出現(xiàn)在溝口。

屏嶺山橫列著四個小山包，形成一個口袋狀的地形，陳榮久和崔鏞健決定據(jù)此反擊敵人。

姜克智率領(lǐng)警衛(wèi)連在第一個山包切斷敵人的后路。

這伙敵人只顧一個勁兒地追擊疲憊的抗聯(lián)隊伍，一舉消滅，根本沒想到有伏兵，一頭撞進了埋伏圈。當敵人的最后一輛爬犁進入了山谷，姜克智一甩手，二十響的鏡面匣子打出一個連發(fā)，戰(zhàn)士們接到信號，輕重武器一齊開火。

大穗久雄的爬犁，駕轅的馬驚毛愣了，撞到樹上，將他掀翻在雪地里。

大穗久雄趕緊匍匐爬到一棵大樹的后面躲著密集的子彈，他一時蒙住了。

大穗久雄緩過神兒來，指揮亂了套的隊伍突圍。姜克智命令警衛(wèi)連用手榴彈堵住溝口。敵人死傷一大片，退回樹林中。

大穗久雄搖晃著指揮刀，嗷嗷地號叫，“とつげき，とつげき！”

日偽軍又再次瘋狂地擁上來。

姜克智瞄準大穗久雄，一槍打斷了大穗久雄的右腕，指揮刀掉落在了地上。

大穗久雄左手揀起沾滿了血的軍刀，繼續(xù)揮舞，大喊大叫。

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們一齊向這個日本指揮官開火。

大穗久雄被亂槍打中，仰面倒地，噴出的血如水注，衛(wèi)生兵拿紗布堵他胸膛的窟窿，血還是泉涌般地冒著。

大穗久雄嘴里不停地咕嚕著，沒多大的工夫，他的皮靴使勁兒一蹬，不再掙扎，也無聲息了。

天漸漸黑了，戰(zhàn)士們向溝底壓下來，準備給龜縮在樹林里的日偽軍最后一擊。

就在此時，饒河縣偽警察大隊隊長苑福堂、警務(wù)指導員町田龍?zhí)僮魩е賮砣说脑鲈犖橼s到了。

抗聯(lián)七軍腹背受敵，只好趁著夜色，邊打邊撤，軍長陳榮久、副連長候培林、戰(zhàn)士金元俊，在一個叫關(guān)門嘴子的地方不幸中彈。

戰(zhàn)士們匆忙地用雪暫時掩蓋了陳榮久、候培林、金元俊的遺體，待敵人撤走后，他們回來找尋到三人，可惜，陳榮久軍長的頭顱被敵人割下領(lǐng)賞。戰(zhàn)士們將三位烈士安葬在屏嶺山第二個山包的背陰坡，立木樁作為標記。

姜克智接任在這場戰(zhàn)斗中犧牲的一師一團團長。

此役，抗聯(lián)七軍擊斃饒河縣偽公署的日本參事官大穗久雄以下日本兵三十余人，偽軍副團長孫樂田以下滿洲兵三十余人，但自身損失同樣慘重，現(xiàn)在的警衛(wèi)連，少有姜克智熟悉的面孔。

姜克智卷了一根兒煙，悶頭抽著。

接近半晌午了，吳雙喜眺望的眼睛有些疲倦，有個亮光一閃，他揉了揉眼皮，一扁扁的樹葉順水慢悠悠地漂著。

吳雙喜喊出聲來，“汽船！”

吳雙喜的話音剛剛落下，寥廓的草甸子傳來悶悶的“嗡，嗡，嗡——”聲，但對于姜克智和戰(zhàn)士們來說，卻異常刺耳。

戰(zhàn)士們迅速進入各自的戰(zhàn)位，姜克智讓吳雙喜隱蔽到第二線的一塊大石頭的后面。

沒有時間允許吳雙喜爭辯，他乖乖地按命令蹲到大石頭后面。

吳雙喜聽見啾啾的鳥鳴，他仰起臉，坑坑凹凹的巖頂上，有幾只藍大膽（茶腹鳾）在蹦跳著覓食。

吳雙喜模仿藍大膽的叫聲，逗引著它們。這群鳥來來回回轉(zhuǎn)著脖子，尋找它們的同類。

06

天蒙蒙亮時，日野武雄迷糊了過去，橙色的光線晃在他的臉上，像貓的爪子輕輕地抓撓，他一個骨碌坐起來。

老舵手征詢他，若是這個鐘點返回，順水行船，晚上可抵撫遠，他們就不必在東安鎮(zhèn)停留。日野武雄不想再見到令人生厭的吳元敏。

五時，船離開小佳氣河的碼頭，日野武雄仍跟來時一樣，氣勢洶洶地站在前甲板上。

在小佳氣河注入諾羅河的丁字行河口，日野武雄瞅見那條大魚在寬闊的水面上逡巡，當他們的船出現(xiàn)，大魚便快速地游走了。

老舵手將頭探出舷窗，按日野武雄之前的提醒，長官，前面不遠就到西風嘴子了。

日野武雄掏出西鐵城懷表，迎著太陽掀開蓋兒，時針指上十時。

老舵手卻很不以為然，他在黑龍江和烏蘇里江及其支流上開了大半生的船，他認定，在地上死，水里死不了，死亡是宿命，老天爺叫你啥時候啥地方死，你躲不過去。

老舵手放慢航速，日野武雄舉著望遠鏡，對西風嘴子的石砬子上上下下，以及周圍的左右左右，仔細地瞭望。

鏡頭里有幾只背部藍色，類似山雀的小鳥落在石頭砬子上。

日野武雄對老舵手擺了擺手，小火輪船重新開始加速，“突，突，突——”地直奔西風嘴子而來。

日野武雄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失去僅有的一次躍過攔截柵欄的機會，他應該聽從老舵手的，一直高速航行。

小火輪船緩慢地接近石頭砬子，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

姜克智大喝一聲：“打！”

姜克智的聲音未落，戰(zhàn)士們一起向小火輪船齊射，槍聲像熱鍋里的爆豆，分不出個數(shù)來。

駕駛樓上的大正三年式重機槍和從舷窗伸出的長槍拼命地還擊，子彈打在巖壁上，呲呲地冒火星。

吳雙喜忍不住爬到大石頭上，他看見那個站在甲板上的日本軍官剛掏出槍來，就捂著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駕駛室里那上了年紀的舵手，似笑非笑地，穩(wěn)穩(wěn)地把著舵輪。

小火輪船眼看著就要沖過去了，吳雙喜端起步槍瞄準了老舵手。赫哲獵手的槍法通過血液世代傳承。吳雙喜扣下了扳機。

老舵手拽著舵盤，嘴里嘟囔著，慢慢地出溜兒到地上。

小火輪船像掐掉了腦袋的蒼蠅，在水面原地轉(zhuǎn)著圈兒，越旋越急，最后，一頭扎到南岸的柳條灘上。

駕駛樓上的機槍啞巴了，可船艙里的敵人還在頑抗。戰(zhàn)士扔出一排手榴彈，接著又是一陣急射。

敵人的槍聲稀落，直至無聲，戰(zhàn)士們也停止了射擊。天地瞬間無聲無息。吳雙喜的耳朵里，只有河水流動的嘩嘩聲。

過去了二三十分鐘，船艙里的敵人仍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警衛(wèi)連長派一排長和一名老戰(zhàn)士下去查看。

兩人一左一右靠近擱淺的小火輪船，一排長把著船幫攀上火輪船，向艙內(nèi)瞅去。

他用兩手圍成喇叭狀，對著石頭砬子喊著：“一個喘氣的也沒有了！”

在東北抗日聯(lián)軍英勇卓絕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整整十四年中，日野武雄是被擊斃的偽滿洲國軍軍銜最高的軍官。

1938年10月2日，偽滿新京最主要的中文報紙《大同報》對9月28日抗日聯(lián)軍擊斃日野武雄的事件進行了報道，“滿洲國防將星隕落！”中國人擅長撰寫八股文章。

10月5日，偽滿洲國發(fā)布政府公報，追授日野武雄為偽滿洲國陸軍中將。

偽滿洲國第二軍管區(qū)給偽滿洲國軍政部的匯報，下段文字在長春的檔案館可查閱到，明顯謊報、瞞報事實，掩飾作戰(zhàn)之慘敗。

“1938年9月25日夜，日野武雄在東安鎮(zhèn)拜訪了他的上級吳元敏中將。26日，早5時，日野武雄對東安鎮(zhèn)的部隊進行指導，之后率領(lǐng)有日系官長一名，滿系官長一名、士兵九名，日系軍鴿通信員一名，共計二十二名隊伍，攜帶有重機一挺、輕機二挺、步槍十九支從東安鎮(zhèn)乘小汽艇出發(fā)，沿著諾羅河溯行，當日午后8時，到達駐扎在饒河縣小佳氣河佐田彌一上尉指揮的第一營第三連連部。27日，對附近地區(qū)的討伐及集團部落工作進行指導。28日5時，從小佳氣河出發(fā)回東安鎮(zhèn)，上午10時，小汽艇行進到西風嘴子西方約一公里處，遭遇到持有精銳武器的約百余名共產(chǎn)匪，在此處戰(zhàn)斗開始了。因為匪賊猛烈的射擊，使汽艇急速反轉(zhuǎn)，艇頭突入北岸茂盛的柳樹叢，于是汽艇橫轉(zhuǎn)，日野支隊長胸部二處貫通，頭部命中一彈，上田德雄通信員亦當即中彈死亡，其他全員負輕重傷?！?/p>

吳雙喜登上火輪船，先是看到喪命前甲板的日野武雄，他趴在船板上，下半身在船上，上半身在船舷外。日野武雄赤裸著左胳膊，軍服的袖子從肩膀的接縫處齊刷刷扯斷，小臂有一處缺失大塊皮肉、露出白骨的傷口，鋒利牙齒撕咬的痕跡清晰可見。若不是日野武雄的右腳絞纏在纜繩上，否則，這個兇猛的動物早把他拽入諾羅河里喂魚了，而在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斗中，子彈鋪天蓋地，連一只鳥也沒有掠過。

老舵手的尸體橫在駕駛樓的地上，在大的方面說，這個偽滿洲兵是殺父之仇的敵人，可吳雙喜的心里卻泛起復雜、無法準確表達出情感，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他不敢看老舵手對著天棚大睜著的眼睛。

吳雙喜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邁過老舵手的尸體，進到船艙里。

戰(zhàn)士們忙活著從橫七豎八的日偽軍身上解背包、水壺和子彈袋，地板上滿是碎玻璃片和彈殼。吳雙喜聽到咕嚕咕嚕的叫聲，他循聲找著，在座椅下，翻躺著一個竹編的籠子，兩只鴿子在狹小的空間里，夾夾著翅膀，來來回回地掉身子。

吳雙喜窩腰撿起籠子，抽掉插銷，兩只鴿子迅疾地飛出舷窗，直插藍天。

小火輪船燃起熊熊大火。

信鴿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振翅轉(zhuǎn)向北疾飛而去……

07

諾羅河有如女人柔軟的身姿而性格剛健。

諾羅河，赫哲語，現(xiàn)音轉(zhuǎn)為擾力河，為烏蘇里江左岸最大的支流，語義“河床游蕩不定”。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