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璐 采訪|姚璐 季藝 編輯|季藝 趙涵漠 攝影|李英武
龍丹妮 教母的困惑
文|姚璐 采訪|姚璐 季藝 編輯|季藝 趙涵漠 攝影|李英武
電視圈20年,龍丹妮發(fā)現(xiàn),打仗、打官司根本不算什么,最難的是那些看不到的東西,是你內(nèi)心認知上的焦灼和迷茫。
天娛傳媒位于北京東三環(huán)邊上的一座寫字樓,前臺女孩忙著簽收快遞,來自全國各地的粉絲寄給偶像的禮物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明星臉孔印滿了海報、熒光屏,這個制造了李宇春、華晨宇等青春偶像的娛樂工廠散發(fā)著年輕的氣息,很難在員工中找到一張超過30歲的面孔。
總裁辦公室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那里擺放著一些藝術(shù)家朋友們贈送的作品。雕塑家向京的作品《我看見了幸?!贰獛讉€長著兔子耳朵一臉笑容的小女孩—擺在茶幾上和落地窗沿,黑色老板椅后掛著一幅描繪桃花的中國畫。裝洋酒的小冰柜里,還裝著幾大罐子香辣腐乳和小魚干。辦公室非常整潔,但它傳遞出一種感覺,主人并沒有考慮要把它布置成什么風格,只是把所擁有的一切都堆在了這里。
Who is it 龍丹妮,天娛傳媒總裁,被稱為“選秀教母”。
龍丹妮女士四十出頭,身材瘦小,眉毛極淡,發(fā)絲極細,她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接受《人物》采訪時,她穿著一件雪紡質(zhì)地的白襯衫,沒有化妝,斜斜地靠在沙發(fā)上,一臉輕松。襯衫袖子有點長,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把袖子挽起來,又掉下去,又挽起來。辦公室門口有一臺老式街機,“老板把游戲機擺在她辦公室門口,都沒人敢來玩了!”一個女員工半開玩笑地抱怨。
2008年夏天,龍丹妮決定接手天娛傳媒。時至今日,她做過一次數(shù)學運算,把旗下開通微博的20多位藝人的粉絲數(shù)相加,接近1.8億。這種統(tǒng)計方法并不科學,卻很能說明問題。與負責經(jīng)營明星的華誼兄弟等傳統(tǒng)經(jīng)紀公司不同,天娛傳媒制造明星,通過“超女”、“快男”等選秀節(jié)目,龍丹妮把草根打造成少男少女的偶像,粉絲是她擁有的最大財富?!暗つ萁?,謝謝你的支持!”“諸事要順利哦!”“每首都要聽哦!”偶像們叫她“丹妮姐”,辦公室有一玻璃櫥窗的唱片,每張唱片都寫上了對老板的祝福。2014年12月3日,為了慶祝天娛傳媒成立10周年,天娛在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舉辦了一場名為“明天的派對”的藝術(shù)展,展覽現(xiàn)場,明星和藝術(shù)家的海報都被貼在地板上。藝術(shù)家的臉踩滿了亂七八糟的腳印,天娛明星的臉卻始終一塵不染,每天,都會有他們的粉絲來現(xiàn)場拿濕紙巾擦拭干凈。當天還有一場題為“當代藝術(shù)對商業(yè)文化標準的叛逆”的講座,龍丹妮找來了向京以及幾個青年藝術(shù)家對談,但在座的觀眾多是為了見到偶像前來。講座后半部分,觀眾舉手向龍丹妮發(fā)問,“您會支持春春一直把Why Me這個品牌做下去嗎?”“那么針對于一票難求的這個事情您怎么看呢?”“花花今年那個五棵松演唱會就特別成功,明年我們是否會考慮多在幾個城市開?”“哎呀,你們都問一些跟藝術(shù)展無關(guān)的事情!”龍丹妮笑著抱怨。講座結(jié)束,觀眾把她圍了起來,請她簽名,向她介紹,自己是誰的粉絲,希望“丹妮姐多照顧我們家××”。直到龍丹妮離場,一個女孩還在遠遠地招呼,“丹妮姐,外面冷,路上要小心??!”他們明白,自己仰望著偶像,偶像則仰賴著龍丹妮。
剛到天娛,龍丹妮經(jīng)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去貼吧里看粉絲是“怎么罵我們公司的”,“天天看”,龍丹妮說。原因有兩個:一是只有看別人罵你,才會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二是,“確實就是在,因為這種罵讓我們覺得這個節(jié)目引起了重視”。
龍丹妮說,“如果不被討論,不被重視,那我覺得這是做了一個沒有價值的節(jié)目”。
1994年,龍丹妮大學畢業(yè),進了廣東陽江一家電視臺。那時候,電視臺是“神圣的”、“偉大的”、“正確的”。龍丹妮做現(xiàn)場導(dǎo)演,每個節(jié)目停頓點一到,喊,“來—鼓掌—?!?。讓她興奮的是,“老百姓那么乖,就是說鼓掌,‘嘩嘩嘩’。停,‘嘩嘩嘩’就停了”,“感覺一個一個好像是天生被教育好的、被培訓(xùn)好的一些演員”。
龍丹妮樂于激發(fā)觀眾的大膽行動,“把他的自我表達的欲望要挑逗起來”。1996年,她擔任《幸運3721》制片人—《快樂大本營》的雛形—放松、大膽,口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快樂就可以”,觀眾不再正襟危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還沖到臺上去”。“幸運”節(jié)目在湖南地區(qū)大受歡迎。
龍丹妮還做過一個名為《全省美少年》的節(jié)目,讓高中男生在舞臺上比拼才藝,靈感來源很簡單,“我們那時候?qū)W校四大帥哥走上來,哇,那就是玉樹臨風,可是這個東西能不能把它搬到電視上來去展現(xiàn)呢?”
這種敏感被龍丹妮視為自己成功的重要原因,她總結(jié)為對“原始魅力的崇拜”。比如她做過的《絕對男人》的選秀,“男人一脫,肌肉,那個muscle一這樣,口水一流,就是那種,刺激第一感官元素”。
1998年,“世紀末情懷”,龍丹妮嗅到一種惶恐,當時的報章雜志,鋪天蓋地都是“2000年怎么辦啊,是不是世界毀滅”。龍丹妮記得,那是“情緒非常嚴重的一年”。她決定在那一年做《真情對對碰》,每期邀請一組感情破裂的當事人來到臺上坦承心事:我的老婆跑了,我的丈夫多少年不見了。國人認為家丑不能外揚,但龍丹妮認為“可是偏偏我用這個節(jié)目把這個家丑打開了”,她也認為這檔節(jié)目給了觀眾“真正的心靈撫摸”。節(jié)目收視率在湖南一度達到54%。
不少觀眾罵她“媚俗公主”,她的室內(nèi)真人秀《完美假期》把12個人關(guān)在一套房子里,每周投票淘汰一個人,所有的陰謀、算計都被72個攝像頭記錄,展示人性殘酷一面。有人打電話到電視臺,罵她“有違人性”、“缺乏道德底線”。龍丹妮幾次背著帶子到北京作檢討?!锻昝兰倨凇泛髞肀唤型#J為節(jié)目沒問題,而是“因為我們太先鋒、太大膽了”。
觀眾認為真人秀殘忍,但龍丹妮卻說自己想做一個講座,主題是“真人秀比現(xiàn)實生活更真實”,“哪怕我們倆這么真實地坐在對面,未必都能感覺到是真實的東西”。龍丹妮對《人物》記者說,真人秀是整個社會呼喚無數(shù)遍的真誠,“來之不易的那點東西”。
天娛影業(yè)總經(jīng)理彭力是龍丹妮的中學同學。念高一時,長沙有了第一家卡拉OK,大家都很興奮,但沒人敢真的去試試,“舞廳黑咕隆咚的,一個燈在那兒轉(zhuǎn),就覺得像是一個色情場所”,龍丹妮說。
第一個提議要體驗這種興奮的人是龍丹妮。這個“主意冒出來”后,彭力記得大家都特別興奮。在一個下午,他們坐著公共汽車、騎著單車跑到了卡拉OK廳,40多人—大約全年級十分之一的人跟龍丹妮逃了課。龍丹妮挺有點子,也能抓住,喜歡發(fā)起“群體活動”去玩兒,彭力總結(jié)。
曾軼可對龍丹妮有些崇拜,她形容龍丹妮是“半個藝術(shù)家”。
“為什么丹妮也是藝術(shù)家,她創(chuàng)造了什么?”《人物》記者問。
“她當然有創(chuàng)造啊,她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東西啊,創(chuàng)造了我?!痹W可脫口而出。
2009年,曾軼可參加“快女”后成為天娛的一名藝人,當時她19歲。龍丹妮總結(jié),曾軼可最顯著的標志是“綿羊音,哎呀啊”,然后“長得很不同尋?!薄.敃r一個編導(dǎo)把曾軼可沈陽海選的錄像帶到長沙,“我也能理解當時那個導(dǎo)演把她擇出來的目的是什么,是覺得這個人可能會讓他哈哈大笑吧”。
龍丹妮回憶,笑完,帶子“噌噌噌”放過去,“能不能停下來,我們再看一遍曾軼可”,“把她唱的詞給我們看一下”。龍丹妮記得有人念了一遍歌詞,所有人都感動了,曾軼可留了下來。
在制造偶像的過程中,龍丹妮大膽,敏感,具有煽動力。天娛會放大偶像的某種特質(zhì)—曾軼可“綿羊音”的特質(zhì)在選秀中被鼓勵放大,一如李宇春的中性,華晨宇的“孤獨感”以及“永遠只要吃肉”。龍丹妮的副手、“快女”、“快男”總導(dǎo)演馬昊把這個叫做“順年輕的勢”。
左立是2013年“快男”十強選手。用馬昊的話說,他是那年“快男”的“引爆點”。引爆的原因是,導(dǎo)演組發(fā)現(xiàn)左立和女友那種90后的愛情很受輿論注意,因此讓他在最開始連唱3首與姑娘有關(guān)的歌,按照馬昊的說法,那是故意“去放大他那種對愛情的執(zhí)著”。
“勢”在很多時候也成為了他們的巨大爭議,這是龍丹妮有意識的做法—爭議會帶來粉絲狂烈的愛。這一靈感來自她2004年辦“明星學院”,那時有一個叫劉欣的中性女孩,龍丹妮回憶,“我們聽她唱,真的不行,怎么這么爛”。
剛開始,龍丹妮認為她在第九名、十名就會被淘汰,結(jié)果在短信投票時,龍丹妮嚇瘋了,總決賽劉欣的投票數(shù)達到了100萬,“很可怕的一個數(shù)據(jù)”。
“原來這就是偶像,原來這就是粉絲,這跟音樂比賽完全是兩碼事?!饼埖つ菡f,“這真的是無意識的,但后面的一定要是有意識的?!?/p>
爭議更讓粉絲誓要捍衛(wèi)偶像,天娛也在順勢引導(dǎo)這種引起爭議的特質(zhì)。在一些偶像看來,這種對自己某一個性的縱容,對自己是一種愛,自己被保護了。曾軼可喜歡那些愛她的天娛員工看著她時,“眼睛里面的那一個小光”,喜歡他們聽她唱歌時的狀態(tài)。
曾軼可第一次參加草莓音樂節(jié)時,觀眾中有人舉著“曾哥”的牌子,有人沖她燒香。龍丹妮和副手楊柳一下子非常心疼她,楊柳于是費力在人群中往前沖,對她喊“軼可你最棒”?!拔矣X得這是多么偉大的愛!”曾軼可對《人物》記者說,“這個圈子是他們把我?guī)нM來的……我跟他們是最親的感覺嘛?!?/p>
曾軼可認為自己在“愛里面特別有點霸權(quán)”。天娛經(jīng)紀部分三組,一個經(jīng)紀人下面有近20個藝人。曾軼可知道經(jīng)紀人的愛不可能只給自己,她有點扭捏地說,當有師弟、師妹加入進來的時候,她就會“有點吃醋”。
這種對愛的占有欲令她無法理解制度。有一次,天娛重新對藝人進行分組,曾軼可的經(jīng)紀人張浤凱打電話問她,你選擇去哪個組。曾軼可說,聽到這個消息,自己“要崩潰了”,“在外面狂跑步”,還邊跑步邊痛哭。
哭完,她給龍丹妮打電話說“不想待了!”在她的理解中,讓自己重新選擇分組,就是“凱姐不愛我了”。 曾軼可在天娛一間狹小化妝間里接受采訪,聲音像孩子一樣纖細脆弱。大多數(shù)時候,她仔細端詳自己白凈的臉,沖著鏡子說話。
偶像們叫她“丹妮姐”,辦公室有一玻璃櫥窗的唱片,每張唱片都寫上了對她的祝福
謝滌葵、龍丹妮、何炅、彭力都是中學同學。不同于后三者的跳脫,謝滌葵覺得自己就是普通人,“走的是一個普通人的梯子”。
大學畢業(yè)后,謝滌葵進入湖南衛(wèi)視的新聞中心,做《晚間新聞》,按部就班,結(jié)婚生子。和主流社會磨合了十多年,直到做《爸爸去哪兒》,才因為這檔富有生活氣息的真人秀節(jié)目成名,此時他已經(jīng)過了40歲,龍丹妮已經(jīng)成名17年。
說起龍丹妮,謝滌葵用了“年少成名”四個字,不“像我們這種普通人,生活烙印太深”。
馬昊也認為龍丹妮的個性與她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生她時,她爸爸媽媽已經(jīng)40歲了,她的哥哥、姐姐比她大十幾歲。“她是一生下來,她就覺得,她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她爸爸媽媽對孩子的那種嚴格要求已經(jīng)在哥哥、姐姐身上全部都玩過一遍了……給她了一個非常非常寬松的成長環(huán)境”。
龍丹妮認同這種判斷。她記得第一天上幼兒園,就無法忍受幼兒園的那種生活,“像個監(jiān)獄似的”,小孩子都把手背在板凳后頭,圍成一圈坐著,中午吃完飯就睡覺。她覺得“太壓抑了”,“我就跑了”,她的父母沒有管束她,“然后從此 就沒人管了,確實有點野蠻生長”。
馬昊評價龍丹妮,最愛用的詞是“不一樣”。不管是用人、做事、生活、追求,龍丹妮都不受規(guī)則限制。
很長一段時間里,龍丹妮用情感而非規(guī)則驅(qū)動自己的事業(yè)和員工。她眼中的完美事業(yè)像開小雜貨鋪,“幾個好朋友每天就是賣點油條煎餅,但是每天都是哈哈笑”,“人到底為了什么而去做一件事情,不就是一幫好朋友們先去把這事做了嘛”,然后享受這份幸福。
在她38歲以前,她的生活幾乎就像她想象的那樣—“我是喜歡瘋狂地工作,然后瘋狂地去玩兒的一個人”。
龍丹妮的高管團隊以女性為主,姐妹一起并肩作戰(zhàn),工作生活都在一起,湖南人稱老年婦女為“娭毑”,她們于是自嘲式地組了一個“娭毑團”。并肩作戰(zhàn)多年后,建立起了“可以為對方去死的那種關(guān)系”,“基本上90%的精力都在工作上面”。難得休假,幾個單身女高管還要一起去旅游。她們暢想的晚年是,“在一個大院子里住著,然后一起打麻將”。
但2013年,天娛迎來一場戰(zhàn)役—恐怖的“快男”。這是湖南衛(wèi)視第一次交由天娛獨立制作這么大的項目,直播的不確定性、渾身帶刺的90后選手、《中國好聲音》勢頭見好,每周的收視率把人架在火上烤,“那種崩潰啊,就是恨不得三天一個上吊的你知道嗎”。馬昊陷入了巨大的焦慮,硬撐著做完節(jié)目,她找到龍丹妮,“我說我不行了丹妮,我可能再也不能做電視了……我說如果你沒有別的職位安排我,我就可能要離開天娛了,你知道嗎,所有部門里邊的人真的都瘋掉了?!?/p>
濃烈的姐妹情誼推動了天娛發(fā)展,但也因為這種極強的情感代入,身邊人感到了疲憊和崩潰。馬昊并非第一個流露退意的人,高強度的奔忙之后,總有人想要停下來歇一歇,想要結(jié)婚、生子,貪戀一種帶著煙火氣的溫暖。
“孩子王”龍丹妮不復(fù)年輕,成了孤獨的頭領(lǐng),“當有的人提出來要歇一歇的時候……對于丹妮來講,她不可能?!?,馬昊說。
2014年末,馬昊做了個決定,結(jié)婚,去美國休息10個月。加入龍丹妮的團隊以前,她是湖南衛(wèi)視最重要的晚會導(dǎo)演。被龍丹妮選中時,馬昊非常驚訝:“她是個那么又酷、又炫的導(dǎo)演,她為什么會相信一個紅色導(dǎo)演?!钡埖つ莸奶暨x和此后的放權(quán)給了馬昊無比的自信?,F(xiàn)在,她是龍丹妮最得力的高管之一,負責“快男”、“快女”在內(nèi)的綜藝節(jié)目制作。
“在我最好的時候我停下來一下子”,馬昊自己也忐忑,更擔心影響公司,“你說丹妮她難過嗎,肯定是難過的,她可能比任何人都難過”。但令馬昊驚訝的是,甚至到她赴美前一天,龍丹妮請她吃燒烤,還是說說笑笑,挽留的話一句沒提。
但一個改變還是在悄悄發(fā)生,高管層中加入越來越多男性。馬昊總結(jié)為,娘子軍團的感性管理模式,轉(zhuǎn)向男子漢的理性管理模式。用強烈情感紐帶拉動的奮斗,曾經(jīng)給了龍丹妮充沛的激情,也讓她失落。
一手制造出的偶像們也讓龍丹妮苦惱。她入主天娛前,解約是天娛面對的致命問題。多名藝人解約,甚至不惜支付高昂的解約金離開天娛,龍丹妮把解約的原因之一歸結(jié)為年輕人被選秀節(jié)目放大魅力后的自我膨脹,也與整個行業(yè)當時的不健全、大家對契約精神的不重視有關(guān)。
“你本來每天就是一個朋友,跟你一樣素顏的、很普通的恐龍女,或者怎么跟你聊天,戴著牙箍……突然一下你站到上面就是一百萬個人、一千萬個人,把你捧為教主的時候,你想想你會膨脹嗎?”龍丹妮說,“他一夜成名,他上來,第一件事就是說,哦,我很有價值,所以我就要跟你打官司,我要跳槽,我要跳到一個所謂的更牛逼的公司……這樣才能彰顯我的價值。”
2009年末,龍丹妮一手打造的2007“快男”冠軍陳楚生在彩排后缺席湖南衛(wèi)視跨年演唱會,“陳楚生消失事件”演繹成“解約門”,陳楚生堅決地要離開天娛。那是龍丹妮接手天娛前做的最重要的一場選秀,冠軍解約給了龍丹妮當頭一棒,她覺得是老天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可能就是故意來告訴我,你看這公司有多難做”。
天娛以前的態(tài)度是“顏面拉不下……做一個爛好人”,但龍丹妮認為,“這不是公司長久運營之道”,她決定打官司。
官司打了3年,索賠金額一度高達2950萬,最開始法院也很疑惑,“因為之前沒有人認真打過藝人(糾紛)案件”。但龍丹妮告訴對方,“中國未來這個東西會越來越多”,她把這個案子視為“我們這個行業(yè)未來藝人跟公司關(guān)系的一個案例”。
龍丹妮的苦惱并不止于此。此前她推出的每檔節(jié)目都引起熱烈反響,彭力記得,“幸運門票,那通用券……找關(guān)系,拿那個當敲門磚都很有用”。初創(chuàng)的經(jīng)視并沒有能力給出物質(zhì)褒獎,但觀眾的熱情給了她極大的成就感,“就變成了一個使命召喚……好像不拿第一就是丟人”,“根本沒有想過第二,沒想過這事,甚至第三,覺得你丟人,第四,我的媽啊,就是滅頂之災(zāi)”,“每天都是,每一期節(jié)目、每一集都是這樣子的”。
回憶起那時做節(jié)目,龍丹妮說,“你根本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沒有模板”,“只能靠著自己的理解去做”。
但依靠直覺做節(jié)目的時代似乎已經(jīng)過去,電視行業(yè)迎來變局,“好聲音”等節(jié)目橫空出世,引進國外版權(quán)按照說明書制作的真人秀節(jié)目,品質(zhì)精良,吸引了大批觀眾。另一個難言之隱是,2011年“限娛令”出臺,選秀節(jié)目不能在黃金檔播出,一家衛(wèi)視一年只能播出一檔音樂類真人秀。
彭力陪著龍丹妮去拜訪過李開復(fù)、雷軍等互聯(lián)網(wǎng)大佬,向他們請教如何推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偶像產(chǎn)品,彭力說,“包括我們?nèi)プ龌ヂ?lián)網(wǎng)娛樂節(jié)目,這些都是我們在大的過程中間的一小步……我們希望厚積薄發(fā)地能夠再來一次,大的一次選秀革命或者叫運動”。但互聯(lián)網(wǎng)就像一條滑溜溜的大魚,彭力也在琢磨,“總是差著、隔著一點”。
龍丹妮也嗅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崛起,“這幾年互聯(lián)網(wǎng)的變化很快的,而現(xiàn)在不是大魚吃小魚的問題,而是快魚吃慢魚的問題……電視臺可能會有恐慌感,哇,是不是這個時代怎么樣了?”
現(xiàn)在,龍丹妮在行業(yè)內(nèi)也已撲騰挪轉(zhuǎn)多年:2006年她出走東方衛(wèi)視制作了《加油!好男兒》,2007年又回到湖南;2009年擔任盛大和湖南衛(wèi)視共同成立的華影盛世公司總裁,試水互聯(lián)網(wǎng)與影視制作,但第二次出走也草草收場,2011年她再次辭職,回歸天娛。
2010年年底,龍丹妮認為自己開始遭遇迷茫?!熬陀X得我所有對原始認知的東西已經(jīng)跑完了,我是真的認為跑完了”。一種靠動物本能獲得的成功被她歸為“集體無意識”,八卦、荷爾蒙、讓觀眾興奮不再令她激動。
一種內(nèi)外的焦灼促成了龍丹妮的自我反思,“我就覺得沒有一個東西能夠召喚我,可以讓我繼續(xù)下去。最難的……是在你內(nèi)心認知上的一個焦灼和迷?!薄T隈R昊看來,男子漢團隊不會成為龍丹妮情感的歸屬,“她發(fā)現(xiàn)人和人的情感不能夠互相,就是說不能夠太感性。從那個時候她狂熱地熱愛上了這個當代藝術(shù),因為從藝術(shù)當中她能夠找到她心靈的那種安放的位子?!?/p>
藝術(shù)家向京說,“她以前完完全全是一個就是恨不能24小時都是工作狀態(tài)這么一神經(jīng)病,工作狂。她就說,她的同事,包括跟她一起合作的人,都說她好像沒有以前干活那種勁頭了”。
龍丹妮正是在這種迷失中和向京熟起來的,兩人經(jīng)常相約看藝術(shù)展。
2013年的“快男”冠軍華晨宇告訴《人物》記者,私下一起吃飯的時候,龍丹妮會跟他聊文藝復(fù)興,聊巴洛克,“她能跟你聊三四個小時嘴巴不會停下來,會一直說,我們就永遠都是在那兒,哦,哦,就是跟在上課一樣”。
現(xiàn)在“她最愿意談?wù)摰脑掝}就是這個‘存在’的問題”,馬昊說。龍丹妮開始覺得,“那些什么打仗、打官司根本不算什么,最難的(是)所有人看不到的東西,是在你內(nèi)心認知上的一個焦灼和迷?!薄?/p>
她對事業(yè)有了新認識,“就是天娛如果把它看成一個人的話,我覺得它在慢慢自我覺醒,它以前是沒有味道的,它就是一個進錢的公司,所謂造星,它就是一個流水線。但是我們看到其實任何一個企業(yè)往后走,它是要人格獨立的”。
“她浸淫在這個娛樂業(yè)里面這么多年了,我想她對這個東西,就是它的一個虛無、它的一個繁榮已經(jīng)看太多了,我覺得從她自身的一個成長來講,她目前應(yīng)該到這個年紀,她肯定在思考非常多的事兒?!毕蚓┱f。
“你消費完了你自己的原始沖動和欲望之后,這個東西還能帶給你快樂嗎?”年輕的時候,龍丹妮的生活是耗不盡的“青春荷爾蒙”。她“最記得”有一次,和何炅、維嘉晚上10點下了直播,先去迪廳蹦到凌晨1點,再去KTV唱K到早上5點。5點天亮了,去吃碗粉。7點跑去湘江邊劃水,繼續(xù)劃到中午12點。
但現(xiàn)在,龍丹妮不希望自己“還跟一個傻子一樣可能還跑10年”,而渴望到達一種更深刻的境界。
她把法國女作家薩岡的傳記送給曾軼可,說你倆很像。曾軼可看了書,也很喜歡薩岡,“她說我玩的時候跟她像……她可能覺得我玩起來的時候很揮霍吧,但是青春不就是用來揮霍的?”
“我給她看薩岡的書,那是因為不想讓她變成第二個薩岡?!饼埖つ莸挠靡馇∏∠喾?,“那完全是從一個成人的角度在教育孩子。因為薩岡她是,就像曾軼可一樣的,很早就出來了,19歲吧。她的問題就是在于,19歲一出來以后就瘋狂地玩兒,瘋狂地縱欲,最后孤獨終老而死。”
一天晚上,曾軼可忽然堅持要帶龍丹妮去兜風。此時的龍丹妮已經(jīng)想要結(jié)束那種瘋狂的生活方式,把生活常態(tài)“酒吧聊天,變成了跟藝術(shù)家聊天”。
她問曾軼可:“兜什么風?”
曾軼可說:“很浪漫你知道嗎?”
她說:“好,去兜風?!?/p>
那是在冬天,曾軼可開了輛吉普車,把所有的窗戶搖下來。那么冷的天,龍丹妮說能不能把窗戶搖上去,曾軼可說這樣很浪漫。然后開始放自己的新歌,龍丹妮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在這么一個情況下。曾軼可說在這種環(huán)境下聽這個歌就很有feel。
歌放完,“怎么樣,怎么樣,好不好聽?”
龍丹妮很嚴肅:“下次如果還是這樣水平的,你就不用再給我聽了!不需要通過這種環(huán)境來告訴我這首歌有多好?!?/p>
“我覺得你老是還沉醉在一個這樣的狀態(tài)里面,這個狀態(tài)是你臆想出來的一種狀態(tài),可是我覺得這個東西離地面、離地氣已經(jīng)很遠很遠?!饼埖つ菡f得非常嚴厲,“如果你愿意一輩子當個小孩,那是你的選擇,那你的格局和認知也就在這里?!?/p>
“我想突破自身,我想修煉?!饼埖つ菡f。
她想起,年輕時,身邊有些朋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我們覺得哇塞”,有女孩子的嫉妒,“就是說我操,我們怎么就沒有這樣,我們只能靠奮斗是吧”。
40歲之后,龍丹妮又見到了這些朋友,美人還是“當年的打扮”,人到中年,還停留在當時十幾歲、有很多人追求時的那個狀態(tài)。
“當你看她第一眼以后,我覺得心里有一種難受。”龍丹妮說。
她覺得,“這就是沒有長大,人不能拒絕這個事情”,“所以叫美人遲暮,其實不是遲暮的容顏的衰老,而是遲暮到,你為美人哀傷的是一種內(nèi)心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