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高雯躺在床上。她聞到了一股苦澀的味道,鼻翼不由得緊了一下。
她忘記了時間,也不想去弄明白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她感到有一個模糊的幽靈就在她的跟前,圍著她發(fā)出嘶嘶的鳴音。在某個時候,她曾看見過這些奇異的幽靈,它們渾身長滿了紅色的毛發(fā),嘴巴大得能裝下去一袋子面粉,那發(fā)亮的肚皮更是讓人不寒而栗,快要撐破了的樣子,與它們核桃般大的腦袋一點都不相符。
她有些害怕,就將身子往床上使勁貼,床板便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恐懼一下子占滿了她的心里。她想透過門縫看看外面,可無論怎樣努力,眼前都是一片漆黑。她對自己說:“一定要找到那支口琴。”
這個黑空間根本無法讓她弄清楚時間,雖然在挨門的那堵墻上面,有一個很小的天窗。她渾身僵著,像被晾干了的薯片。屋外面有人吵雜,那聲音聽起來,真像是一只垂死掙扎的麋鹿,還在使著渾身的勁兒刨著地面。她差點沒坐起來,但眼前這黑漆漆的屋子讓她又沮喪了起來,她便放下了手里攥著的舊衣服。她不能想象這樣下去會有什么結(jié)果,她想到了荒涼這個詞,就像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島上,遇到了蟒蛇一樣。它被蟒蛇纏住了身體,蟒蛇并沒有張開它那血盆大嘴一口將她吞掉,也沒有用它那有力的肌肉將她活活勒死,而是睜著一雙善良的眼睛,慢慢地吸她的血。
她嚇得昏睡了過去。等到她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她看見了一串五顏六色的泡沫,那是她小時候最愛玩的游戲了。她看見那虛幻的泡沫上,有一座華麗的宮殿,里面有男人,有女人,她的小伙伴全在呢,惟獨沒有她自己。她感覺全身濕透了,有水從額頭上流下來,黑暗中,陌生與恐懼早已纏住隱沒的空氣了,她無法分得清楚。她想起了以前那些美好的事情。那些過往的美好畫面,開始往上涌,涌得她眼睛發(fā)熱,一行濕熱的東西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雖然她不能確定臉頰是否還在。
她早就覺得自己已是一個虛空的草根了,就像那些曾讓她感到美好的夢境一樣,飛鳥從頭頂滑過,她帶著哥哥的草帽,唱著童謠,穿行在村里那些濕滑的小道上。那時,她常常一個人去溝里,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衣服,坐在溝邊,看藍藍的天空。她去溝里,并不是放羊或者放牛,這些事情爺爺一個人做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她去幫忙做點什么,她去溝里,只是為了看那個會吹口琴的男孩。那年,她已經(jīng)八歲了。如果在她從溝里返回的路上,有人問她去溝里干什么呀,她總是憋著通紅的臉蛋說,我去摘柿子去啦。
門突然響了。她嚇得身子縮成一團,她真希望自己能縮成一個小泥丸兒,然后滾到老鼠洞里面不出來了。有麻雀在外面開叫了,嘰嘰喳喳地,讓她更加恐懼孤獨起來。她把手捂在臉上,心里滿是孤獨的、憤恨的、悲痛的液體。她感覺自己沒有重量了,棉花一般飄啊,飄啊,這時,她聽見有人進來了。跟著那個人一起進來的,還有那些白花花的光線。
那人朝著她走了過來,“親愛的,別怕?!彼念D時揪在了一起,她心里想,雖然自己身在黑處,但不該忘掉昨天的陽光。她想著,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可憐蟲,被人隨意踐踏的臭蟲。
那人又說了一句:“親愛的,想好了沒?”她突然靈醒了過來,胃里一陣動蕩,一股酸臭的東西往喉嚨涌,憋得她眼淚都下來了。她突然想了起來,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十天了。
那個會吹口琴的男孩名叫金波,常常是黃昏的時候,她坐在溝上面,而金波就坐在溝下面。溝下面草肥,羊愛吃,因而金波每天都在溝下面坐著,一邊看住吃草的羊,一邊吹著那個閃閃發(fā)亮的口琴。那時候,她喜歡聽金波吹口琴,每次聆聽從金波嘴里吹出來的聲音,她總是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飛到了一個靜謐的地方,滿地開著紅色的玫瑰花,空氣里的水滴浸潤在臉上,光亮在四處蔓延,她哼著一首曲兒,躺在花叢里。蝴蝶落在了她的頭上,她并不一下子將蝴蝶打走,而是閉上眼睛,輕嗅空氣里漂浮著的玫瑰花香。她記著溝里的那棵大槐樹,有時,金波不吹口琴了,就爬到那棵大槐樹上,向她招手。她總是望著他那不停地?fù)u擺著的手發(fā)笑,也不知金波看見了沒,反正她只要一看見金波那只向她搖擺的手,她就開心的笑。
她看見那個黑影子仍向自己走近,她感到了寒冷,是寒冷,巨大的寒冷已包圍了她。她竟笑了一下,她不知道這樣的笑是否真實,她只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慘白,像滑下來了一道刺骨的白光。那個黑影子說:“你想好了沒有呀?”她抱住自己的膝蓋,一邊揉捏,一邊以一種警告的語氣說:“下月亮了,請你離我遠一些?!闭f出這樣的話,她自己也感到驚訝,她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說了這樣一句話。那黑影子又說:“高雯,請你冷靜下來,這里很安全。我們都是生活的犯人,請你考慮考慮?!彼瘟艘幌履X袋。她感到奇怪,這個黑影子的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也許是她聽錯了吧,她一下子又否認(rèn)了自己的判斷。她不明白,那人怎么能說我們都是生活的犯人,她不明白這句話。這幾年,她都在村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每天看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她總覺得這天又是陽光的一天。怎么能是生活的犯人呢?她說:“口琴的聲音呢?”那黑影子明顯激動了起來,左右晃蕩著身體,說:“什么口琴?我跟你說了幾遍了,請你冷靜下來,這里很安全的。你好好考慮考慮?!遍T被風(fēng)吹得閉上了,那些白花花的光線一下子也就沒了,屋子里更黑了。她有點慵懶,拍了拍衣服后面的灰塵,仍是一言不發(fā),身子緊縮一團。
有段時間,金波沒有去溝里放羊。她起初想,可能過些日子,金波就又來了。可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每天都會去溝邊,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金波的影子。更別說聽金波吹口琴的聲音了。金波比她大六歲,到現(xiàn)在,她還能回憶起金波朝她招手的樣子。那些天,她仍堅持著每天下午坐在溝邊,看藍藍的天,看對面坡上那些隨風(fēng)而擺著的狼尾巴。她感到了一陣的空,好像缺少了什么。有時候,她就站在那棵大槐樹下面,聽風(fēng)從樹上吹過時那簌簌的聲音。她開始哼唱一些曲子,雖然并不知道自己哼唱的是什么,但每次只要哼出來,就感覺異常熟悉。對此,她樂此不疲,仿佛只有這樣,才會尋找到了一個影子般的人一樣。
她開始說起了胡話,對著床說話,她忘記了自己是在一個黑屋子里。她的樣子讓人很害怕,但是黑暗中根本無法看清,她滿臉掛著鼻涕和臟兮兮的灰塵,衣服亂得像一堆爛棉花套子,身上充滿了臭汗味兒。她忘了自己還是一個女孩。她的眼睛里放出可憐的漆黑的光,她覺得自己是在自己的家里。她抱著膝蓋,用嘴在上面啃,她仍然能聽見那種冰冷的聲音,在這陰暗的潮濕的黑屋子里,自己的命運就該和地上的臭蟲一樣嗎?她無法想象未來的事情。對她來說,現(xiàn)在只能想起以往那些美好的事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金波沒有去溝里放羊的那些日子,她拿著攢了好幾年的零花錢給自己買了一支口琴。她從來沒有吹過口琴,以前都是自己聽著金波吹,現(xiàn)在她也有了一支口琴了,卻皺起了眉頭。不論她有多努力,還是吹不出曲子。往后,她便把大把的時間花在了學(xué)著吹口琴上,她坐在溝邊,鳥兒在旁邊飛過來飛過去,她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學(xué)著金波的樣子,認(rèn)真地吹了起來。她吹啊吹啊,金波的影子仍在曲子里纏繞著,直吹到天黑了,月亮都升了起來。她的舉動引起了母親的注意,母親將她關(guān)在房子里,像關(guān)住了一只可憐的小老鼠。她無法安靜下來,坐在地上,仍是吹,吹得房子都搖動了起來,院子里的螞蟻都爬到樹上去聽她吹口琴了。
她終于睡醒了,那個黑影子還在面前。她說:“口琴的聲音。”那人說:“請你冷靜下來,考慮考慮吧,什么破口琴啊,你說了不下一千遍了?!彼@訝得張大了嘴巴。怎么可能說了一千遍了呢?就是一千遍也不見得夠呀。她突然嘴角動了一下,露出了淺淺的笑。只是在這黑暗中,誰也看不清楚。她說:“也不知那支口琴去哪里了?”那個黑影子聳聳肩,說:“你該好好考慮了,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三天三夜了?!彼€是很平靜,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要是口琴還在就好了?!焙谟白雍吡艘宦??!拔医o你買支口琴吧,只要你加入我們,和我們一起賺錢就行?!彼戳丝茨莻€黑影子,陷入了無限的恍惚之中。
她說:“幾年了,我一直在尋找那支口琴。在每一道溝里,我翻開所有的石塊,連蚯蚓我都捻起來搜遍了全身。在一條小河里,我問小魚們是否看見口琴了,小魚們卻一點也不理睬我,它們看了看我,回身便游走了。我很失望這樣的事情,但是我必須找到那支溫柔的口琴。接著我去了回鎮(zhèn)上,在鎮(zhèn)街南頭的菜市場里,我在一位屠夫跟前站了下來,我盯著他面前的豬肉看,那白花花的豬肉啊,布滿了各種汗毛,最后,你猜我在豬眼睛里看見了什么東西?一滴眼淚啊,那是孤獨的東西。我問那個屠夫,你看見口琴了嗎?那屠夫竟然罵我是個神經(jīng)病。后來啊,我跟著村里的一個好姐妹來城里啦。城里大呀,到處都是冷清清的月光,我那好姐妹和我同歲,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她進城早,我上初中的時候,她就進城打工啦。她人好,我把她一直當(dāng)做我的親姐姐呢,這回好啦,她說城里有個差事很好的,可以幫我找到口琴。我怎么能拒絕她呢?你要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那支口琴呢?!?/p>
黑影子仍然呆在角落里,他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他說:“你該考慮好了吧。告訴你吧,你的那個好姐妹是我們的人,她是一個小姐,供男人們玩的?!彼€是沉浸在口琴的聲音里。她看不見黑屋子里巨大的凄涼,她嘴里呼哧呼哧吐出一層薄薄的霧氣,同時又將腿抱得更緊了。她在體會著一種特殊的信念,就是必須找到口琴的信念,她相信只要找到口琴了,什么事情也會沒有了。我們怎么能是生活的犯人呢,她輕輕哼了一聲,又想起了那個黑影子剛進來的時候?qū)λf的話。
幾年了,她和她的好姐妹已經(jīng)沒有見面了。她的好姐妹一直在城里打工,很少回家,她總是很忙,永遠也忙不完的樣子。但她一直相信,她倆的友誼是天長地久的,不是那種偶爾說說話才算堅固起來的友誼。就算她倆幾年不聯(lián)系了,她仍是信任她的好姐妹,從小就一起玩呢,這種感情誰能比呢,誰能說得清楚呢?她坐了起來,倚著墻壁,冷意一下子順著手臂滑了上來,她突然感覺到了悲涼,沒有白日和黑夜,時間又是什么東西呢?是的,她必須找到那支口琴,只有找到口琴了,她的人生才是一個完滿的人生,而不是虛幻的、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黑影子癡癡地望著她,雖然不確定他是否看清了什么,但是他還是癡癡地望著。他說:“拜托,請你冷靜下來,你考慮的怎么樣了?”她顯出激動地樣子,手背上的血管也凸了起來。她說:“口琴呢?”黑影子突然變成了一只狂怒的豹子,那股力量可能比一頭成年野牛還要強大得多。他攥起那黑乎乎的拳頭,兩條腿上青筋暴起,他已經(jīng)喪失掉了足夠的耐心。他朝著她怒吼了起來:“你他媽的到底考慮的怎么樣了?”她憑借著本能還是盡量保持著平靜,盡管她的身子已經(jīng)瑟瑟發(fā)抖。她嚇得流出了眼淚。她突然看見,面前的黑暗竟然就是一片汪洋大海,那兒有金閃閃的波浪在拍打著,那兒有白色的海鳥在飛舞著,遠處的燈塔上,坐著一個人,那背影,是多么的熟悉啊。她看清了,竟是一個吹著口琴的少年,他嘴里發(fā)出的好聽的聲音,夾著海岸邊涌動著的煙霧,一起朝著她的眼睛涌了過來。她激動得眼淚再次流了出來。
黑影子見她仍是一副沉默著的樣子,顯然再也忍無可忍。他竟變成了一頭氣喘吁吁的野牛,掙脫開了拴著他的最后那條韁繩,朝著她撲了上去。他狂亂的抽打她,撕扯她的頭發(fā),這股野獸般的力量,竟使那天窗上的玻璃一下子碎成了十八塊。他提起來前面兩只蹄子,開始在地面上瘋狂的刨抓,屋子里一點光線都沒有,他的腳趾開始變形,落在地上,竟然成了一塊巨大的黑鐵。他發(fā)出野豬一樣的尖叫聲,床竟然一下子塌在了地上,他那急促的呼吸聲,仿佛是小孩子放起了鞭炮的聲音。
他對著她怒吼著:“你他媽的考慮了八天八夜了,我今天就讓你當(dāng)一回小姐!我們都是生活的犯人,只有票子才能拯救我們脆弱的靈魂!”說完他啪啪地扇了她兩個耳光。接著就抓住她,把她橫在已經(jīng)坍塌了的床面上,撕扯起了她的衣服。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努力地回憶著。她朝著黑影子喊了起來:“口琴在哪呢?你是誰呀?你這只該殺的野牛?”那黑影子突然將自己的雙蹄落了下來,對著她喊:“你他媽的瘋了,老子就是金波!”
(責(zé)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