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耘
在華中師范大學建校110周年之際,歷史文化學院推出了《教授文庫》和《青年文庫》,作為獻給校慶的一份厚重學術之禮,而歷史文化學院馬良懷教授的《魏晉風流》正是其中之一。
魏晉時期五胡興起,群雄逐鹿,烽火蔓延中原大地。在那一時代,朝堂爭斗風起云涌、波詭云譎,皇帝大臣人人自危,如履薄冰。統(tǒng)治集團內部接二連三的廝殺與博弈,使得本就千瘡百孔的朝廷變得更加暗無天日。然而,誠如馬教授在本書代序中所言,在這一時期“個體意識的覺醒,文學藝術的勃發(fā),精神世界的開拓鑄造,使魏晉呈現(xiàn)出光芒四射、五彩斑斕的耀眼景象”。在這一時期,有嵇康、阮籍、劉伶這一批“竹林賢士”,他們看似癲狂、放浪形骸,滿足地陶醉于自己營造的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之中。他們精通音律,撫琴而歌,高聲吟唱著自己超凡脫俗的瀟灑態(tài)度以及對虛偽朝堂的有力抨擊。他們仿佛是不屬于紛亂塵世的仙人,但有時又像個任性的孩子。他們無所顧忌地飲酒作樂,在酩酊大醉的幻影之中尋一處暫得安寧之所,在醉生夢死的虛無之間發(fā)現(xiàn)了最真實完整的自己。
“情”,是作者解讀“魏晉風流”的關鍵詞。他認為魏晉名士在逐步通往超越之境的路途中“鐘情、愛情、蹈情、踐情,乃至于將整個生命投進情的舞池,酣歌、歡唱、旋轉、舞蹈,直至最后倒于情的懷抱,與其融為一體,凝成一個魅力千古的永恒。”這也正是我讀此書最有體會之處,因為帶著一份感性思維去剖析歷史人物之情感,仿佛能將自己置身于那個特定的年代,與那些流傳千古的風流名士進行心靈的交流,將自己那份或感動、或震撼、或敬畏的感情完完全全傾注于他們身上,使我對于藝術、對于自由、對于生命又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與感悟。
那個腥風血雨、永無寧日的時代,好像是一個看不見的囚牢,禁錮了多少文人墨客渴望直抒胸臆的情懷,束縛了多少超脫之士對靈魂自由的眷戀與期盼。然而,真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似乎有永遠消耗不盡的旺盛精力、永遠奏響不絕的千古琴音和永遠無法抹滅的火熱情感。他們無視整個社會的黑暗、不屑生命的稍縱即逝,更加不會容忍自己本該大放異彩的生命,如蕓蕓眾生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一般任其平凡、小心翼翼地度完一生。因此,他們與藝術世界深深相融,以琴棋書畫為友,成為歷史上最早一群“為藝術而藝術”的人。
在此書中,我仿佛看見了嵇康面對死亡毫無懼色,他從容不迫、泰然自若,絲毫不為自己年輕生命的消亡而悲傷,反而在臨死之前撫琴而歌,高聲喟嘆“《廣陵散》絕矣”,這難道不正是說明在嵇康心中,藝術是超越生命的存在嗎?嵇康是那一時期最純粹的文人,也是最風流灑脫之人,而同為七賢的王戎、山濤則投奔了司馬朝廷,竹林七賢最終各散西東。這是一個悲劇,但也是那個特殊時代無可奈何的選擇,文人可以一道奏樂飲酒,可以一道高談玄學,然而卻在政治和生命面前變得如此不堪一擊。這是真正風流文人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又有晉人陶潛,仕途受挫,攜一壺殘酒、種幾株秋菊歸隱田園,在青山綠水之間逐漸看透塵世的紛繁復雜,吟唱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開闊胸懷。這與嵇康鐘愛音樂相比,又是另一種形式的藝術,是一種對生活的淡淡品味,在孤寂中尋覓山水間的詩情畫意以及生命的繾綣與永恒。
本書有兩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共鳴。首先是《風流千古 人琴俱存》。喜愛它是因為我本科學的是音樂教育專業(yè),畢業(yè)論文寫的即是《淺談我國隋唐時期音樂教育》。雖不為同一時代,但魏晉南北朝對隋唐兩朝有太深刻的影響。“人琴俱存”,藝術的魅力是歷經(jīng)萬世不衰的璀璨,是不會隨著改朝換代或任何人生命的逝去而消失的。嵇康曰:“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這不僅是因為琴之意向與梧桐之意向相同,而梧桐的高潔孤傲是士人心中執(zhí)著的追求,還因為琴的松透韻長,意境深遠,與笙簫相比,更能抒發(fā)士人內心的憂郁沉悶,更適合獨坐在一片靜謐的山林之中如行云流水一般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這份低沉婉轉間的酣暢淋漓,這份若有若無、如泣如訴的氣質,是任何器樂都無法比擬的。
聽琴家管平湖彈奏《廣陵散》,心中產(chǎn)生的強烈震撼久久無法平息?!稄V陵散》弦律之初是表達了作曲家對聶政身世飄零的同情與嘆息,然后便是對聶政壯烈事跡的歌頌與贊揚。全曲始終貫穿著這兩個反差極大的主題,音調的交織、變化、起伏讓人聞之落淚,這種感覺好似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寫“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但《廣陵散》畢竟不是一首嗟嘆塵世凄涼或傷心懷春的情歌,這樣激昂慷慨、磅礴大氣的旋律,竟能讓人有掩面而泣之感,這與他的原作者嵇康的身世、思想和最后的歸宿是密不可分的。它是我國現(xiàn)存古琴曲中為數(shù)不多的具有斗爭氣氛的樂曲,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對黑暗社會的有利抨擊,具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琴對于古代士人而言,我想不僅僅是一個宣泄情緒的工具,也不僅僅是夜深人靜之時能與之進行心靈交匯的紅顏知己。它更是士人心中對于高潔品質和遠大理想的追求,更是一份牽掛千古、纏繞心靈的文化情結。
另一篇則是《陶淵明之后文人不再懼怕孤獨》。陶淵明之前的文人墨客,難掩其多愁善感的文藝本質,知音稀少的落寞凄涼往往成為他們內心深處最無奈的低唱。就連曹丕這樣的天之驕子,睥睨天下,富有四海,也會在繁華鄴城夜深寂靜之時的稀落燈光之中,追憶當年與自己一道飲酒賞月、高談闊論的摯友,更莫說曹植這樣的政治失意者。曾經(jīng)的曹植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風華正茂,永遠都有一批與他志趣相投的士人如眾星捧月一般環(huán)繞在他身邊。然而這樣的愜意生活隨著曹操這顆帝星的隕落頃刻化為虛無。慘遭流放的曹植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最后的庇護,也失去了聚集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對酒當歌、吟詩作賦的知音,他的身軀和心靈都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孤獨纏繞。我仿佛能想象那樣的畫面,夕陽西下,一位清瘦俊美的素衣公子,右手牽著一匹無法與他交流的瘦馬,左手攜一壺殘酒,仰天長嘯,緩緩吟唱著他內心的真實寫照:“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p>
但是曹植之后的一百余年,陶淵明的橫空出世,為文人孤獨的化解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這便是寄情于山水田園之間來排遣知音凋零的凄涼。
陶淵明那些歌頌田園之樂以及厭惡富貴險惡的詩詞或句子實在是太多太多,“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與之前的士人有所不同,在陶淵明眼里,田園之樂是那樣美好,欣欣向榮的樹木、山澗緩緩流過的小溪、天邊飛來的孤鴻,甚至只是一聲聲在別人眼中略顯嘈雜的狗吠之聲,這一切都能幻化成陶淵明心中的樂趣與知音。在此之前雖有曹植,但是他身份的特殊注定他無法像竹林七賢這般放縱風流到極致。而陶淵明更是前無古人,是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以山水田園之美來排擠孤獨并在這種孤獨中尋找快樂的人生態(tài)度。作者馬教授也在《陶淵明之后文人不再懼怕孤獨》一文中肯定此觀點,說陶淵明“具有轉折意義上的偉大,是他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讓多情的文人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終能夠擁抱著詩意,從此也就不再懼怕孤獨”。
由于陶淵明開了士人寄情于山水田園之先河,這深深影響了他之后的文人的生活。比如蘇軾,他在當時的北宋王朝可謂是一個“叛逆”的文人。他率性而為且富有激情。這樣純粹的文人是無法適宜官場的波詭云譎和爾虞我詐的,所以遠離官場自然而然成為了他最后的歸宿。這點與曹植相似,但是難能可貴的是蘇軾的心境與曹植迥乎不同。由于深受陶潛之影響,他能做到超凡脫俗,為自己的心尋一片凈土,即使這片凈土的空間在外人看來可能有些狹小,但他的心靈卻是如天地一般的寬容與遼闊。作者認為,陶潛之后的文人因為有了山水田園之樂而不再懼怕孤獨,我很贊同這一觀點,因為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總會夾雜些許淡淡失意,甚至是鋪天蓋地的打擊,但是我始終認為掙脫心靈的束縛才是真正的超脫之境,而陶淵明做到了這一點,蘇軾亦然。
讀完全書,感觸良多,合上書卷,腦海里竟生成出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竹林賢士無所顧忌地飲酒酣暢、撫琴而歌;三曹父子之間的政治心機和他們偶然傷春悲秋的文人品格;蘊含在王謝世家大族內部的哲學思想和政治手腕;當然還有陶潛這一類超脫世俗的真正隱士的日常生活。我想這就是歷史學學習的精彩之處,了解歷史事件的原因、發(fā)展、結果只是說明一個人具備了歷史學的基本素養(yǎng)和知識,而從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中得到感悟與思考,甚至是對生活、生命意義的探討,才是歷史學真正想傳達給世人的東西。余雖不才,但懷著一顆對歷史學學習的赤誠之心,愿能真真正正地靜下心來讀書學習,拋卻煩憂,在學習的過程之中慢慢領悟生活的哲學以及生命的真諦。
(《魏晉風流》),馬良懷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4年3月出版,375頁,定價59.0元。)
(收稿日期:2015-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