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璐汐
新事物的發(fā)現(xiàn)促使新問題的解決——專訪我國火箭總體設計專家劉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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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竹生,中國科學院院士,火箭總體設計專家,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第一研究院研究員,曾任中國載人航天工程長征二號F火箭系統(tǒng)總設計師?,F(xiàn)為航天科技集團公司科技委顧問。長期從事運載火箭的研制工作。曾負責我國首枚捆綁式運載火箭長征二號E的核心技術-助推器捆綁分離系統(tǒng)研制,提出了捆綁分離方案,設計了捆綁分離機構。
“我曾看到電視上記者做街頭采訪,問老百姓們最關心什么事。如果采訪到我,我會告訴記者,我真正關心的,是我們國家什么時候能夠變成一個航天大國、航天強國。我干這一輩子,心中最為牽掛的就是這么一件事?!?/p>
這樣一段樸實而真摯的話,正是出自劉竹生之口。說起奮斗了一輩子的事業(yè),這位氣度清俊的長者細數一次一次面臨的機遇與挑戰(zhàn),仿佛一切發(fā)生在昨天。這種將航天時刻掛在心中、航天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的心態(tài),貫穿了整個采訪。
記者:您從事火箭研究已經有五十多年,當時是怎么走上航天這條道路的呢?
劉竹生:我小時候就對機械比較感興趣。我記得小時候家里買來一個二手大掛鐘,沒多久就不走了。我把它拆開,經觀察發(fā)現(xiàn)是齒輪咬合不準,于是用小錘子反復敲打齒輪,去除因為磨損產生的空隙,再把它裝回去,掛鐘就又能走了。
那時候,我姥姥要一個人照顧我們姊妹六個人,為了能夠和家里有個照應,我報考了我們本地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先是選擇了精密儀器系,后來改考進化工系。在化工系念了一年多,學校院系調整,我當時分到了數理系主攻力學。到大三時,學校成立導彈工程系,有個專業(yè)叫做“飛行器結構力學與強度計算”,需要學習力學的學生,于是我被調到導彈工程系,從那時開始學飛機、導彈的強度計算,學結構。畢業(yè)后,我先去了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強度研究所,又輾轉進入了總體設計部。
記者:您走上航天之路的過程比其他人更要曲折。您認為經歷過生活打磨的性格是否更適合做科研?
劉竹生:年輕的時候,多吃點苦,多受點挫折,我想對后來投身航天是有益無害的。我們進行科研活動時,經常遇到久攻不克的難題,而且,我們現(xiàn)在實行責任制,做每一步實驗和工作都要記錄在案,什么時候都可以追溯得到,這樣的雙重壓力令有些人知難而退。
苦難有助于磨練人的意志力,在工作中,尤其在困難重重的航天領域,強大的意志力和堅強的內心特別重要。另外還要勇于承擔責任,遇到困難不是想著退縮不干了,而是要迎難而上,攻克難題。
前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視察工作,與劉竹生親切握手
記者:提到攻克難題,您印象最深的攻關是哪一次?
劉竹生:那大概是1985年,我國的“長征”系列火箭剛剛進入國際市場,那時候我國運載火箭的發(fā)射能力還比較弱,無法發(fā)射別的國家的第二代通信衛(wèi)星。為了適應國際市場的需要,我們必須在運載能力上有所提高才行。在提高火箭運載能力這個問題上,研制團隊一開始想到的是串聯(lián),把火箭做長,增加級數,但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如果做得過長,而直徑不變,那么相對地,箭身將變細。火箭一旦飛起來,受到空氣阻力的影響,過細的箭身容易彎曲,彎曲程度有時呈C型,有時呈S型,這種現(xiàn)象稱為“動力耦合”,火箭容易因為自身彎曲而造成飛行軌跡的偏差。所以,在發(fā)動機數量固定的情況下,若要提高運載能力,依靠串聯(lián)是不夠的,于是研制團隊想到了并聯(lián),將多枚火箭捆綁起來發(fā)射,這樣在產生更大的推力的同時,火箭箭身不至于過長,就可以運載更重的航天器上天。這是研制長征二號捆綁運載火箭(長二捆)之初,在技術上遇到過的難題,我們通過換一種思路,將其解決了。
在長二捆火箭總體設計任務接近尾聲之時,我本來計劃坐火車前往發(fā)射場,而就在站臺上,領導突然通知我說,你先別去發(fā)射場了,來負責解決一下整流罩分離的問題吧。當時我可算是臨危受命,在即將登上火車的時候,又被叫回辦公室。長二捆火箭攜帶的衛(wèi)星由整流罩包裹,這個罩直徑是4.2米,當沖出大氣層進入太空,就要脫離箭體,進行拋罩。然而,在實驗過程中,現(xiàn)有的整流罩只是裂開一下,劇烈晃動后很快又合上,反復幾次都是如此。我們一項一項排查原因,除了參考數據計算有所偏差外,整流罩復雜的分離結構也是導致拋罩失敗的一個關鍵因素。當時時間已經很緊迫,火箭馬上就要送到發(fā)射場了。我們必須把整流罩的問題搞定,讓這個沉重的笨家伙能夠在進入太空后順利脫離火箭,減輕火箭的自重。
當時我們與國外簽署了合同,長二捆必須按時立在發(fā)射臺上。發(fā)射場的領導不斷打來電話催,我們這邊也為了改造方案茶不思飯不想,我的牙床當時都急腫了。有一天半夜,我在半睡半醒間靈感突現(xiàn),如果在整流罩裂開的同時,即刻用一個零件將它控制住,不讓它來回晃動,這樣就可以讓其順利脫離了!我顧不上當時已是兩三點鐘的深夜,叫醒同事,跟他簡單闡述了我的方案,我們在細節(jié)上商量妥當后,連夜趕出草圖,天一亮,就將圖紙送到工廠,工廠快馬加鞭地趕制,一兩天后,新的整流罩分離系統(tǒng)就生產出來了。經過再三小心謹慎的實驗,均拋罩成功。一切妥當后,我和同事、工人師傅們趕到現(xiàn)場,改裝了整流罩,換上新的裝備,終于保證長二捆準時發(fā)射,發(fā)射過程中,整流罩也順利分離。那一刻,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了。那是整個長二捆研制過程中遇到的最艱難的、最緊急的一個難關。
記者:這真是一次有驚無險的經歷。在航天科研和火箭研制中,都是高科技,應用的方法和設備都是高精尖的。那么在您印象中,有哪一次是您覺得用特別“土”但是又很巧妙的方式解決問題的?
劉竹生:有一次,我們與美國合作發(fā)射衛(wèi)星,幾個美國專家在裝卸衛(wèi)星零件的過程中,不慎將一個螺釘掉到了整流罩的錐形內部。美國專家用各種專用工具伸進整流罩,無論如何都夠不出螺釘。當時已經進入發(fā)射倒計時了,美國專家們急得滿頭大汗,只能向我們通報。我們說,讓我們來試試吧。于是,總裝車間的工人師傅們找了一根竹竿,一頭用線裹住一塊白膠布,有粘性的一面沖外,就像小孩兒粘樹上的知了似的,一伸進整流罩,就將螺釘粘出來了,簡直是不費灰之力。美國人都看傻了,連連豎起大拇指,對我們師傅的聰敏機智交口稱贊?;鸺且粋€技術含量很高的東西,但真正碰上這種小問題,并不一定需要用技術含量很高的辦法解決,有時候弄復雜了反而什么也做不出來。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我們解決問題才是首要的,用什么方法是次要的。
劉竹生為我社簽名留念
注 整流罩:整流罩以“解鎖-翻轉-分離”方式進行拋罩。在橫向上整流罩與二子級通過12個橫向爆炸螺栓聯(lián)接,在縱向上兩半整流罩是由一根導爆索和4個縱向爆炸螺栓聯(lián)接。在拋罩時,12個橫向爆炸螺栓和4個縱向爆炸螺栓首先解爆,然后縱向導爆索解爆,安裝在二子級前端框上的分離彈簧將兩半整流罩推開分離。兩個整流罩半罩圍繞著二子級前端框上的鉸鏈翻轉,隨著火箭加速上升整流罩分離下落。
劉竹生寄情于藍天花草間
記者:法國大型飛機制造公司達索的創(chuàng)始人馬塞爾·達索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凡是看起來漂亮的飛機,就是好飛機”。在您看來,事實是這樣嗎?
劉竹生:真的是這樣!我們搞火箭也是如此。有時候一看設計圖紙,我們就知道這個火箭將來“有沒有出息”。
曾經有過這樣有趣的例子,新來的一些同事不太喜歡美術,對客觀事物的美丑說不太清楚。他們設計出來的東西,在有些資歷深的專家眼里就特難看,不太順眼。結果,在研發(fā)過程中,這個東西不是特別笨重,就是特別難加工。大到整個火箭,小到某個零部件,外形設計存在著什么樣的規(guī)律,這我說不出,但是如果做火箭總體設計,我覺得最好懂點美術,具備一定的藝術鑒賞能力,對工作是如虎添翼的。
記者:聽說您對美術興趣濃厚。那您喜歡的是哪種繪畫風格呢?
劉竹生:我更喜歡西方的油畫,并關注畫面的構圖,那是符合幾何學原理的,它不像中國畫,是寫意而抽象的,無幾何規(guī)律可循。西方的現(xiàn)實主義畫作也是符合透視學原理的。比如,一幅人物肖像畫,若在畫面的中間畫一條線,那么畫中人必定有一只眼睛位于這條線上,如果不這樣,這幅畫怎么看都會有一點別扭。
劉竹生與家人其樂融融
記者:您的辦公室內懸掛了一幅出自孩子之筆的航天漫畫。您認為,如何提高孩子們對航天的積極性呢?
劉竹生:我們航天的隊伍一定要持續(xù)地注入新鮮血液,保持活力,這樣才能不斷創(chuàng)新、取得新的突破和成就。在與孩子們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小孩子對航天本身很感興趣,但是由于他們的課業(yè)太重,課余沒有經力多了解航天。所以,如果真要培養(yǎng)小孩子對航天領域的熱愛和認知,學校應該適當給小孩子減負,給他們時間做感興趣的事。我在與孩子們的任何交流活動中,哪怕有一個小孩子對航天感興趣,日后真的投身航天事業(yè),我就很欣慰了。
記者:改革開放之初,那時候社會上的人都說“搞導彈,不如賣茶葉蛋”,但即使是這樣的,很多人還是堅持下來,成就了我國了不起的航天事業(yè)。您在航天領域浸淫多年,您的動力又是什么呢?
劉竹生:我覺得這一生,有三個夢想在支撐著我。小時候我就喜歡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感到很神秘又很美好,這就是我的飛天夢。真正進入航天領域后,我發(fā)現(xiàn)它的迷人之處在于,這是一個不斷產生新事物的行業(yè),每天的工作督促著一代代航天人們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探索解決方案、開拓創(chuàng)新思路,這就是我的航天夢。工作的時間越久,愈發(fā)意識到航天跟國家安全息息相關,一個國家強不強大,跟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這就是我的強國夢?,F(xiàn)在我國各行各業(yè)蒸蒸日上,我們的航天領域更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大運載能力的火箭的研制、運載火箭的回收和重復使用方面,我們還需要下大力,向國際水平看齊。我曾看到電視上記者做街頭采訪,問老百姓們最關心什么事,有的人說住房問題,有的人說空氣治理問題,有的人說更關注反腐倡廉。如果采訪到我,我會告訴記者,我真正關心的,是我們國家什么時候能夠變成一個真正的航天大國、航天強國。我干這一輩子,心中最為牽掛的就是這么一件事。
后記
在采訪過程中,劉竹生院士不斷舉出活靈活現(xiàn)的例子,為采訪帶來無限的樂趣。整潔寬敞的辦公室內,陽光投灑下一片一片斑駁的剪影,那些曾經歷盡千辛萬苦難以攻克的航天難題,由劉竹生院士口中講出,經過歲月的洗滌,褪去了當時的種種痛苦與辛酸,留下的唯有一次又一次閃閃發(fā)亮的成就。我們衷心地希望,我國的航天事業(yè)能趁著現(xiàn)在的大好時機,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