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烈鈞

也談屋頂上的山羊

■李烈鈞

《屋頂上的山羊》，古希臘民間流傳的諷喻故事，經(jīng)后人加工，成為《伊索寓言》第一卷第七章的名篇。

故事大意：山羊站在屋頂上吃稻草，一只狼從下面經(jīng)過，想找頓飯吃。高高的山羊不無得意地嘲笑起狼來。狼抬頭看著屋頂上的山羊，鄙夷地說：“吃你的陳稻草吧！你站在屋頂上，說話嘴硬；只要你敢下來，我們站在同一平面上，你會明白誰是真正的強者。不要忘了，使你高大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屋頂！”

寓意很明晰，故事很普通，足以講給孩子們聽，寓教于樂，用以啟蒙；曉暢明白的寓言道理，讓成年人入耳入腦入心，往往很難。

但是,前些日看到一篇同樣題目的隨筆《屋頂上的山羊》，作者逾天命之年，拿這個淺顯的哲理小品詮釋自己的經(jīng)歷。別致的演繹闡發(fā)，誠摯的心路坦陳，不矯情的落墨行文，禁不住擊節(jié)喝彩，為之欣賞感慨。

作者的才氣和為人，許多人熟悉稱道。他對號入座，觀照自我，犀利解剖，毫不隱晦，將自己考入名牌大學(xué)、就職京都高職、頻頻著書立說等等業(yè)績成就，喻之為山羊“站到屋頂”，而“顧盼自雄”、“狐假虎威”。這位業(yè)內(nèi)名家，思慮凝重，“沉吟良久”，“反芻沉淀在心底的人生道理”，以至于“脊背發(fā)涼，有一種被人當(dāng)頭棒喝、幡然醒悟的感覺”。他自況，“我的綜合素質(zhì)和各方面能力，不過中下水平而已?！碧搼讶艄鹊臍舛?，令人肅然動容。

古希臘神廟中，有“認(rèn)識你自己”的箴言；魯迅當(dāng)年，有“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的自勵；成功人士，也有“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之類謙辭。然而，生活當(dāng)中，思想砥礪，自我反思，而后產(chǎn)生各種各樣明心見性的頓悟和漸悟，總是十分稀缺和珍貴。個子矮小的拿破侖登上阿爾卑斯山，志得意滿而飄飄然，居然宣稱：我比阿爾卑斯山更高！最終，他還是遭遇滑鐵盧，一敗涂地。

故而，社會學(xué)家把借助某種優(yōu)勢而自視高大、忘乎所以的行為稱之為“山羊效應(yīng)”——“使你高大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屋頂”。

屋頂上的山羊和地面上的狼，只是個相對概念，強者和弱者、高貴和卑賤、富裕和貧窮……種種界定和區(qū)分并不絕對。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山羊投錯娘胎！拼命努力，沒有機遇，怎么也升格不了成為狼。面對威猛的狼，羊充其量只能在屋頂上，借“廟堂之高”，虛張聲勢，顯擺招搖，勉為高大，而遮掩自家的虛弱和淺陋。

我佛慈悲，眾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這個佛理，納入《伊索寓言》勾勒的語境來說，人人既有可能是“狼”，人人也有可能是“山羊”，世事無常，焉得張狂？一切不平等，都是每個人必然或偶然得到的“屋頂”而已。一旦上了屋頂，就很喜歡和別人對比，看到高下懸殊。于是就產(chǎn)生優(yōu)越感，就容易帶著“優(yōu)越”姿態(tài)和腔調(diào)，站在“屋頂”上，惺惺作態(tài)，傲視他人。

“屋頂”分種類。你開豪華車，路虎、奔馳、寶馬，豪華車就是你的“屋頂”；你比別人有錢，闊綽、時髦、名牌，金錢就是你的“屋頂”；你會傍高枝，大官、大款、大腕，高枝就是你的“屋頂”；你在府衙當(dāng)小吏，等因奉此，案牘勞形，這府衙也會成為你的“屋頂”，在百姓面前時時顯擺你的“品級”……

屋頂還有層次。餐館歌廳酒吧干服務(wù)員打工，自不必說；一旦當(dāng)了老板，這變化了的身份，就迅即成了“屋頂”。官場，更是層級森嚴(yán)，歷覽古今，都是重重疊疊，逐級拔擢。任何一級，皆可謂“屋頂”。復(fù)雜在于，“屋頂”高低錯落，官階大小有別，有幾個官不是對上唯唯諾諾，對下頤指氣使？如此這般，連曠達(dá)不羈的詩仙李太白也不免流俗：宅在家里沒官做，一旦奉詔進京，立馬“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讓貴妃磨墨、力士脫靴，不過是仗著皇帝丹陛這個頂尖“大屋頂”！數(shù)一數(shù)，功成名就而后，拋卻榮華富貴，隱居誓不為官的，歷來寥寥，東漢的嚴(yán)光可算一個。富春江嚴(yán)子陵釣臺至今尚在，也可謂嚴(yán)光的逍遙“屋頂”。

由此可以說，屋頂更有境界。史學(xué)和哲學(xué)大家馮友蘭老先生將人生分為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這四大境界，何嘗不是包羅萬象的四種屋頂？隨便哪個人，都能有自家的屋頂，或者能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屋頂”。杜甫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言志，歌抒情，杜甫可是真屋頂而破屋頂了，推己及人，心憂天下，你說他的屋頂是哪一種境界？人人都是站在某種屋頂上的山羊，千萬不要得意，也不用太失意。當(dāng)年諸葛孔明，躬耕南陽的高峻之士，經(jīng)不起劉玄德三顧茅廬，就忙著去為皇叔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茅廬換華堂，屋頂變換了，還要觀心態(tài)、聽心聲、察心跡，也就是看人的精神境界如何變換。

人只有不卑不亢地去面對生活，方顯為人的本色。當(dāng)代中國人，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工人、農(nóng)民、戰(zhàn)士、基層公務(wù)員，沒有屋頂或者“屋頂”簡陋，卻在踏踏實實地創(chuàng)造生活，他們和反躬自省、在皇城根兒寫《屋頂上的山羊》的那位名家一樣，境界高尚，應(yīng)當(dāng)受到尊重和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