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書卷

鄉(xiāng)村歌手

◆ 許書卷

1

高麥收把頭大尺度地扭了幾來回，仔細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又往額前的頭發(fā)上噴了幾下啫喱水，用梳子似攏非攏地攏了幾下，收起化妝盒，點了一顆煙，將一條腿搭在桌角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發(fā)現(xiàn)小秀已在他的身后站著，便趕緊給小秀讓了位置。

這是一間臨時住室，也是臨時的化妝室。宛東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沒有不動的舞臺，沒有固定的化妝室。方圓百里之內(nèi)，集鎮(zhèn)上的門店慶典、商業(yè)宣傳，鄉(xiāng)間的婚慶、賀壽、喬遷、治喪，誰家有事，誰家請了他們，誰家的門前就是他們的舞臺，誰家就會騰出一間屋子，做他們的化妝室?，F(xiàn)在，他們就是在博士店村一戶張姓家里。這家的老夫人駕鶴西歸了，兒女們?yōu)槔夏赣H治喪。過去鄉(xiāng)間有恨人的一句話是，你死吧，你死了我請臺戲！還有一句話是活著不孝、死了胡鬧。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有錢了，凡事都攀比，都要用錢砸，要的是隆重，熱鬧。這樣就養(yǎng)了從事演藝的鄉(xiāng)村藝人，每月都收入不菲。高麥收加入這個藝術(shù)團，就是想圓一個夢，想成為一個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這個夢緣于他的一個發(fā)小，他的那個發(fā)小居然寫幾年小說成作家了，他想，我喜歡唱歌，想成為舞臺上的一個角色，我為什么不能成為歌手呢？什么時候能得到大家的認可，還不知道，反正學(xué)著電視上，穿著盡是奇裝異服，頭發(fā)整的老長。別人問他，你的嗓音美聲不美聲，通俗不通俗，算什么呢？高麥收對人家的質(zhì)疑很是不屑，你懂什么？我搖滾！

化妝鏡里面映著小秀，依然是在化淡妝。剛才在飯桌上，拗不過陪飯的人的熱情，小秀喝了一小盅酒，一捧可掬的鵝蛋臉，本來白得不用撲粉的面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就像五月將熟不熟的桃子，瓷白中稍稍地透一些紅。小秀只是用了一點口紅，她的嘴角永遠是微微上挑著的，俏皮而不輕浮。她不需要眉筆，與生俱來的兩道彎眉無可挑剔。她又刷上了淺藍眼影，就算完成化妝了。這雙眼是鳳眼的那種，眸子轉(zhuǎn)動間，就像兩彎秋水映著瓦藍的天空，清澈，純凈，輕風(fēng)中微微地蕩漾；當她的眉頭微蹙，目光就一下子幽深起來，幽怨，妖媚，變成世間殉情的去處，讓人深陷，萬劫不復(fù)。

琴師郭三從外面進來，湊到小秀身邊，舉著一包口香糖獻殷勤：“秀姐，還有這一包，沒舍得吃，給你。”小秀說：“去，也不看看還有誰在這兒！”小秀瞥一下高麥收，“三兒，你不怕那個誰醋壇子翻了，夠你喝一壺？”高麥收是小秀的準男友，兩人現(xiàn)在是藝術(shù)團里的主力，藝術(shù)團里還有個叫李萍的半老徐娘，一臉褶皺，一天到晚抽煙，這會在外面跟吹笙的老曲一起溜達。這老女人過去也紅過，現(xiàn)在臉也不媚了，嗓子也不亮了，只是仗著資格老，整天用有點毒的目光翻小秀。沒辦法，方圓百里光芒萬丈、擁有無數(shù)粉絲的，只是小秀。高麥收將抽剩的煙蒂彈出老遠，看著郭三，一臉的凝重：“我說郭三，哥可要說你了，你就這么點出息？你秀姐想要鉆戒，你應(yīng)該送鉆戒?！惫龁栃⌒悖骸靶憬隳阋灰?？”小秀說：“免了，有人會給我買的?！备啕準照f：“郭三，那就把你腿襠那一抖摟貢獻出來吧，省得那么多七情六欲?！闭f笑間，大頭進來了。

大頭叫王金亮。從置換了車載舞臺、高檔音響、電子琴，流動字幕諸類潮流的家什后，打出旗號叫宛東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這個昔日的嗩吶班班頭，現(xiàn)在就成了團長。大頭主吹嗩吶，嗩吶一響，這人就不顯脖子了，頭顯得更大，所以都喊他大頭，幾乎沒幾個讓知道他的名字叫王金亮。大頭進來后，抖抖手里的一張紙，說：“算了算了，說正經(jīng)的，這家的老夫人過世，咱們已經(jīng)來表演快六天了，明天發(fā)喪，今天晚上，這家的三個閨女要哭靈，小秀，今辛苦一晚，三個大紅包??！”

張家門前，隔一個空場就是一條鄉(xiāng)道。水泥大路邊開始放起開天雷。這種禮炮，一箱子是八十一響，紙箱上邊噗的一聲，幾十米高暗黑的天空馬上就是嗵的一聲巨響，綻放開五顏六色的禮花。來張家吊喪的親戚朋友，頭上都一色地裹了白布，坐在舞臺前面的空場上。周邊一簇一簇的人，就是村里來看表演的人們了。幾個為張家?guī)兔Φ娜?，正殷勤地在人群中散香煙。舞臺上大功率音響放的是低沉的哀樂。禮炮一響，是主人家催演藝團開唱了。大頭、郭三、老曲開始各司其職，演奏的是個串燒，有傳統(tǒng)老調(diào)，有豫劇，有歌曲。嗩吶由笙、電子琴伴奏著，或激越，或哽咽，或號啕，或訴說，讓人的心陡然沉了下來。

這一板要幾十分鐘的時間。這一板過后，老女人、高麥收才會出場。演藝這行當，你不太重要，你先上場。高麥收倒一杯開水，慢慢地喝著。再等一會兒，就沒功夫喝了。高麥收在這上面沒有多少天分，有的只是熱愛、執(zhí)著。他只是帥氣、瀟灑。唱歌不說五音不全了，跑調(diào)是必須的，好在鄉(xiāng)親們就是鄉(xiāng)親們，不是青歌賽上的評委，雖然不算實力派，偶像派還是實至名歸的。當年，也就是說他初中畢業(yè)后，見天晚上拿一把破竹笛吹，說鬼哭狼嚎重了，起碼像在殺雞子。他媽絮叨他，他說他媽不懂；后來鄰居家一個幾個月的小孩，一聽見笛子聲就哭，整夜地不睡，鄰居家也來討伐他。他依然我行我素，嘴邊的話，礙他球事！后來人家忍無可忍了，說要有困難找警察，這才作罷，把心愛的笛子從中間穿了根鐵絲，廢物利用做了衣架。藝術(shù)是相通的，不學(xué)演奏，那就唱吧，手機連上耳機，就能跟著唱，小聲哼哼也不必東張西望。村里誰家來了嗩吶班，他就主動殷勤地去陪人家，負責(zé)送水，送煙，找桌子板凳，忙上忙下，不忘在臺子上走兩遭，過把登臺的癮。有一次，村里一個人逗他，麥收，別下來，唱一曲！他可真的拿著麥克走到了臺中央，以一顆專業(yè)的心，干非專業(yè)的事，唱的是《血染的風(fēng)采》，兩句沒唱全，自己鼻血了，一臉被打回原形的尷尬。臺下的氣氛就掀翻了天，琴師也趴在電子琴上直喊媽。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人再平凡，也有仰視明月的資格吧，一個人喜歡一件事久了，也就沒有多余的夢想了，只有一樣，那就是一直往前走。早先他在東莞一個大企業(yè)里打工，前年春節(jié)回來后，過罷春節(jié)卻不去了，竟然進了這個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大頭一開始對高麥收沒信心，說試用期三個月，沒工資，每天只開十塊錢的煙錢。三個月后上不了臺面自覺滾蛋。就這高麥收也是高興得千恩萬謝；他媽說他二流子，說得多了，說累了，也就懶得說了。好像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年來，他每月真的能拿回去大幾千的工資。

嗩吶演奏結(jié)束后，第一個上場的就是高麥收。過去第一個上場的是老女人?，F(xiàn)在換成高麥收了。雖然他們倆都是在墊場，但第一個墊場也是開場，很重要。高麥收一個是帥，一個是口才好，妙語連珠，聲情并茂，能抓住人，行話叫氣場。大頭從大局出發(fā)，一年前果斷地揮淚易將，做了調(diào)整。高麥收站在舞臺上，深沉地說：“各位親朋，各位好友，各位高鄰，甲午馬年九月初九，張府老太君走過了她八十歲的歷程，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駕鶴西歸，榮登仙境，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悲痛和哀傷。今晚，我們在這里紀念老太君，寄托我們的哀思，萬分感謝大家的光臨！首先，我給大家三鞠躬，一鞠躬，中間的來賓！二鞠躬，左邊的來賓！三鞠躬，右邊的來賓！高麥收邊主持邊鞠躬，臺下嘩的就是掌聲一片。高麥收接著打了個下壓的手勢說，謝謝你們，那么我用幾首有關(guān)母親的歌來懷念尊貴、慈祥的老太君。首先把《燭光里的媽媽》這首歌獻給大家！”說到這里，伴奏音響轟然響了起來。

又一通開天雷、機關(guān)槍之類的禮炮響過，就輪著老女人出臺墊場了。這個因小秀帶來屈辱的老女人，一臉的滄桑、悲傷，唱的是戲曲段子。在當前鄉(xiāng)村的居民成分中，喜歡戲曲的人占明顯的優(yōu)勢。之所以說墊場，是因為今晚的觀眾基本是沖著小秀來的。小秀一個人要頂半臺戲的。張家老夫人有一個兒子、兩個閨女，這兄妹三人要盡孝，要哭靈?；镜某淌绞牵喌侥膫€孝子或是孝女了，一襲麻孝地在靈柩前上香，然后跪下。演員就是孝子或是孝女的替身，悲切地演唱。替身哭靈，在社會上是有非議的，這種民俗現(xiàn)象，并不是一種嶄新的職業(yè)，雖然古來有之，但在今天看來，我們走向文明、健康的社會風(fēng)氣還有相當長的路。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這樣的重頭戲，由小秀挑著。小秀雖說加入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時間不長，但她年輕貌美，歌戲俱佳，已經(jīng)在宛東地區(qū)迅速躥紅。

老女人演出的當兒，高麥收溜到了化妝間。這里靜悄悄的，只有小秀一個人。高麥收趨上去抱住了小秀，伸著嘴吻小秀的耳朵，一只手熟練地往小秀的前襟里跟進。小秀推開高麥收：“去去，老實點。”接著又說，“麥收，剛才我媽給我打電話了，這會兒我想她的很，我想回去看看我媽?！痹卩l(xiāng)村藝術(shù)團這個同行業(yè)里，這幾天我忙，過幾天你忙，純屬正常。哪個演員感冒了，家里有事情了，頭們就要相互打個電話叫一個來接一下活的。雖然都有相對穩(wěn)定的隊伍，但是都不敢夸下?？诓磺笕恕Ｇ髞淼娜私悬c炮，工資還要稍高一些。高麥收聽小秀想回家一趟，說：“咋不中？只是我還沒讓丈母娘目測過，又不能咱倆個都走?！毙⌒阏f：“我媽跟你媽不一樣，我媽開明的很，我的大事讓我做主。你媽呢？說起你媽我就生氣！”高麥收有點尷尬，聲音就低了幾度：“現(xiàn)在不是沒事了嘛，別老扭著我媽不放。這樣，你從老家回來后，我?guī)愕轿壹乙娢覌屓?，她肯定喜歡你！”“真的？”“錯不了，別多想了，一會兒該是你的戲了?！备啕準瞻炎齑皆谛⌒愎鉂嵉念~頭上印了一下，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起夜風(fēng)了。

高麥收繞開舞臺前面的人群，沿著水泥路往前走了走。夜色里，幾處房屋、村頭的莊稼地像被一塊巨大的灰布罩著，只是大致輪廓，灰蒙蒙的一片。這路很直。張家門前的燈光無力地漫過來，青灰色的路面越延伸越遠，路兩沿是又高又密的鉆天楊，這樹、這路粘貼在一起，遠處就成一抹的黑了。一抬頭，透過兩旁鉆天楊的樹梢，上面是細長的灰暗的天空。有一兩只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飄過，像是張家門前上空沒有滅盡的禮花在滑落。老女人這會兒唱的是哭戲。大鑼蒼老的銅音，在緩慢的伴奏中，敲出一聲聲的悲切來。

高麥收點了一根煙，腦子里一會是小秀說“我媽跟你媽不一樣”時的不快和幽怨，一會是小秀說“真的嗎”時的純真和期待。

高麥收是個偽專業(yè)的演藝人員，鄉(xiāng)村歌手。小秀不一樣，小秀是秉承了母親的天賦、又上過宛市戲校的科班生。在農(nóng)村電視機不普及的年代，小秀母親的劇團紅火的很，近一點像豫西南的一市五縣、鄂西北的棗陽、襄樊、荊門隨州，遠至陜西渭南，常年在外地演出。小秀的童年，就是跟著臺柱子母親在劇團里度過的，自然是耳濡目染，朱赤墨黑，母親唱的戲她都能溜得差不多了。也就是看到這點天分，母親才把她送進了戲校。畢業(yè)后，唱戲又不行了，就加入了一個歌舞團，東闖西闖，唱歌。后來在一個地方，幾個潑皮鬧事，歌舞團團長帶手下幾個武生打架，整得人家一死兩重傷，歌舞團就此解體。母親見女兒干這營生不安穩(wěn)，就讓小秀隨村里的女孩們?nèi)ツ戏酱蚬ぁ＿M的是個大廠，員工有五千多人，老板要樹立企業(yè)形象，辦的有藝術(shù)團，小秀就是在團里認識了高麥收。以高麥收的本錢，以廠藝術(shù)團的檔次，他上不了舞臺，他的任務(wù)只是在后臺負責(zé)給演員們換服裝。就這活他也干，他的口號是：今天我?guī)蛣e人穿，明天別人幫我穿！

在少女思春的年齡，小秀看到高麥收的第一眼，就被高麥收俊朗的外表攪得面熱心跳，天吶，這不就是自己以后要嫁的人嗎？一搭話，原來老家還是一個縣的，相距有一百多里。有了老鄉(xiāng)這一層，話也多了，接觸也多了，一起逛街、吃飯，很快就好上了。其實在遇到高麥收之前，不知多少熱辣辣的目光、癡迷的追求在合圍小秀。但都沒有讓小秀動心。最可惡的是廠里的保安隊隊長賴剛，老家也是小秀一個縣的。賴剛要大小秀六七歲，胳膊上刺著紋身，野里野氣，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還一個勁地粘小秀。小秀開始是好言勸他：“你別亂想，咱們會可能嗎？你有老婆孩子，你是有責(zé)任的人，亂想個啥！”賴剛說：“我喜歡你，我可以跟老婆離婚！”居然真的跟老婆離了來追小秀。有一次，小秀氣極了，罵他：“你還要臉不要！”賴鋼紅了臉:“為了你我都離婚了，怎么要臉不要？我不要臉了，我要你！”說著就拉扯小秀。小秀狠狠地一巴掌摑到賴剛臉上。老鄉(xiāng)們看事情鬧大了，都趕過來拉架，小秀掏出手機報了警，堂堂保安隊長接受了處理，搞得灰溜溜的。兩人從此結(jié)下梁子。怒打賴剛之舉，讓后來的高麥收對小秀十分疼愛，藝術(shù)團里的大頭他們知道那件事后，也都說對那賴剛應(yīng)該紅顏一怒。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搞藝術(shù)的人，是高雅的人，對這號人渣是不屑一顧的。

就在共同憧憬甜蜜的未來時，這對鴛鴦挨了一棒子。

原因是高麥收一次給母親打電話時，把跟小秀處對象的事說了，把小秀的履歷也說了。母親在電話那頭說，這不行，鵪鶉戲子馬力猴，我們高家的門風(fēng)還要不要？唱戲的有幾個是安分的？有你一個就倒八輩子血霉了，再來個這號的兒媳婦？你讓我在家族里、在村里怎么抬起頭？不行，堅決不行！高麥收解釋，媽，不像你說的，你聽我說！母親吼了起來，我不聽你說。我死后你再說！

兩年前快放春節(jié)假的一天晚飯后，高麥收和小秀到工廠外面的“如家旅館”開了房。這個房間他們來過幾次。這一次不一樣，都想著心事，這是這一年的最后一次，還是這一生中兩人的最后一次？高麥收壓在小秀身上，猴急火燎地掰小秀的玉腿的時候，小秀推著高麥收的前胸，問：“我問你，你愛我嗎？”高麥收說：“愛！看你問過多少遍了！”小秀又問：“那你敢娶我嗎？”高麥收窘迫、無奈，身體里的火又瘋狂地亂竄，糾結(jié)中一時遲疑。小秀嘆道：“唉，你不說我也知道了。難道這是前世的緣分沒完，我得把身子給你？！”說著松開了兩手，閉上眼睛，大顆大顆的淚流了出來。小秀的身體是極緊致的，每次都讓高麥收的身體、讓高麥收的魂無法控制，像在一片潔白的云朵上漂浮。過去高麥收輕緩一點，小秀會說，讓暴風(fēng)雨來的更猛烈些吧！高麥收一旦發(fā)威，小秀就受不了，直叫疼，被愛撫的疼，快樂的疼，甚至于疼的流淚。這晚小秀一開始就流淚了，她是心痛。這晚小秀哭了一夜，高麥收撂了一地?zé)燁^。

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兩個人又廝守一塊了，又一起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了。天下最幸福的人，不過如此吧！

2

張家老夫人的喪葬演出結(jié)束后，小秀回了趟家。這幾天高麥收他們在清河鎮(zhèn)為一家電動車店演了一天，又為一家超市三年慶典演了三天后，小秀就折回來了。

一時沒有接到演出的活，高麥收跟小秀商量：“小秀，閑著也是閑著，干脆上我家去，見見你的公婆去?！毙⌒闵裆林氐卣f：“去就去，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呀！會把我堵在門外不讓進不會？我好好怕??！”高麥收一把摟住小秀，用胳膊使勁勒：“叫你怕，叫你怕！”小秀又吃吃笑著尖叫起來：“來人吶，非禮啦！”

高麥收和小秀乘一輛縣鄉(xiāng)班車，到湖山鎮(zhèn)下車后，距離高麥收的村子還有十來里的路程。馬上有幾個電動載客三輪車主圍上來，“老板，到哪里？”“美女，來上我的車吧！”“先生……”看誰招呼的懇切、熱情。高麥收感嘆，這年頭有錢的都是爺了，討賬的都成孫了，男人都是老板了，女人都成美女了。人們的身份不該高尚的卻高尚了，不該卑微的卑微了，想掙倆錢真不容易。正想著，見小秀兩手提著禮品盒一頭鉆進了一輛“摩的”，便拔開拉扯的人，也跟著鉆了進去。離家越近，心里越是有點忐忑，這一趟，媽的臉色會是個啥樣呢？為了心愛的小秀，真難??！

電動“摩的”出了街鎮(zhèn)，在村村通水泥路上跑了一陣子，高麥收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日頭朗麗，秋風(fēng)和爽，天空一如既往的明凈。曠野里無遮無攔，像蓋了一床巨大的做工不敢恭維的絲綿被套。這兩年持續(xù)干旱，大家種的玉米毫無例外地絕收了，遍地的玉米桿都已經(jīng)被旋耕機粉碎了，等著麥耕的時候掩進去。村頭成片成片的鉆天楊也沒有逃過干旱，不合時令地搖落著黃葉子。本該掩映在郁郁蔥蔥中的住房，白墻紅瓦的裸露得格外醒目。高家就住在村頭。高麥收已經(jīng)望見了母親。麥收媽正在大門外自家的菜園里弓腰忙碌著。這是做兒子的最熟悉的身影。

高麥收終于能夠把小秀帶回家，緣于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的一次人事變動。半年前，藝術(shù)團里的臺柱子小紅，因為大頭出爾反爾，在工資上拒不兌現(xiàn)一開始的承偌，兩人大吵一架鬧翻了臉，跳槽走人。大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高麥收既為藝術(shù)團的前景考慮，又為了朝思暮想的小秀能來到身邊，借機跟小秀打電話，要小秀回鄉(xiāng)。小秀任憑高麥收電話打爆也不同意。高麥收便親自去了趟南方找小秀。小秀見高麥收如此癡情，哭了：“把你媽那個王母娘娘的問題解決好再說！我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是不想叫你娶了媳婦沒了娘！”高麥收說：“秀，我這就回去，你一定等我的電話！”幾天后，小秀的電話響了，是高麥收的號碼，一接通，是一個蒼老的女人的哭泣：“小秀嗎？我是麥收的媽，你快回來吧，麥收為了你都喝農(nóng)藥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搶救。以前是我糊涂了，小秀你諒解我快回來吧！嗚……”小秀聽后大驚，心如刀絞，立馬向廠里辭工返鄉(xiāng)了。到縣城下車后忙打高麥收的電話，竟是高麥收接的，聲音響亮：“沒事了，我沒那么傻蛋，我還要跟你白頭到老呢。我喝的是紅糖拌麥籽，就是洗胃受了罪了。”又說，“你在車站不要動。我們正在縣城唐人街演出，我去接你?！本瓦@樣，兩個人又粘在了一起。

高麥收和小秀走到高母身邊時，麥收媽還沒覺察。小秀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伯母！”高麥收也忙說：“媽，小秀來了！”麥收媽直起身子，伸手去拉小秀，又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泥，就停半途了。小秀放下左右兩手的禮品盒，一把抓住了老人家的手。小秀直起腰后，一個仿佛畫中的美女正站在麥收媽的面前。她有著一個勻稱挺拔的身材，一張臉更是無法比擬，拿鮮妍的花朵來比，花朵有點艷俗了，拿皎潔的月亮來比，月亮有點蒼白了，沒有多少話，沒有多少舉動，美的氣韻已經(jīng)撲面而來。

麥收媽有點復(fù)雜的眼神馬上變得笑瞇瞇的，這樣一個美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如果麥收不娶了她，豈不是屈了麥收的一生嗎？怪不得麥收為了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連自己的爸媽都不要了！不禁脫口嘆道：“這閨女！怎么這么美！千里挑一呀！”小秀聽后，羞紅了臉，愈是平添幾分嫵媚：“我第一次見麥收，就想伯母一定好看，果然真的！”麥收媽說：“我兒子有眼光啊！”小秀糾正道：“是我有眼光！”高麥收憋不住笑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過你倆說的都是實話。進屋里再說吧，不怕人家聽了笑話?！备吣傅蓛鹤右谎郏骸芭抡l聽見？我還要叫左鄰右舍來看看這閨女呢！”

三人進了院子，麥收爸正在廚房里忙活，聽到人聲噪雜忙走出來，小秀又見過未來的公公，麥收爸也是喜歡得合不攏嘴，不住地說好。麥收媽指派老伴：“別光高興，菜都切好沒有？炒菜炒菜，都快下一點了！”又推著高麥收和小秀，“你倆上堂屋歇歇喝點茶?！毙⌒氵呁煨渥舆呥M廚房：“您二老歇歇，我們都這么大了，哪有還教長輩伺候小輩的禮？我做飯，讓麥收打下手。”麥收媽說啥不依：“第一頓飯就讓你做，不是讓鄰居笑話死我？都歇著去！”高麥收說：“媽你別費事，你平時咋待我也咋待小秀就行了?！毙⌒戕植贿^，兩人往堂屋里走，還聽見廚房里兩個老人說話，“這閨女中，長的耐看，又懂事！”“就看麥收有沒福氣了！”

晚上小秀在高麥收家住下了。堂屋東西兩間都有床鋪，都鋪展的上下一新，是給高麥收和小秀準備的。高麥收爸媽在東廂房住。臨睡覺前，小秀躺在西間床上打開手機上網(wǎng)。秋天的夜，涼氣下來了，但月亮好亮，照得院里銀白，月光一直透射到窗前的床上，月光里的人影，突然顯得比燈光下更有韻味。院外有一公一母兩只蛤蟆一“咕”一“哇”地呼應(yīng)，好像在說這個夜晚會有點故事。高麥收闖了進來，小秀一驚，忙說：“快滾，想讓你媽笑話我！”高麥收抱住小秀：“我想你！”小秀的臉倏地紅了。自從南方回來，兩人幾乎天天在一起，了卻了以前的相思之苦，但是卻極少做愛。有時高麥收見縫扎針想親熱，小秀都拒絕了。不是她不想和高麥收親熱，而是越是在家鄉(xiāng)，越是想到高麥收母親這一層。以前電話中聲淚泣下，終歸回鄉(xiāng)后沒有對著面，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親自聽其言，觀其行，心理上終歸是有障礙的。有一次兩人躺在床上，小秀又說自己的心事，高麥收邊忙活邊說：“收起你的心事，眼前這事關(guān)緊，我憋的難受?！薄胺牌?，見了你媽，你媽喜歡我的話，都心情好的話，我敢當她的面跟你做?！毙⌒阋环碜似饋?，弄得高麥收很是不爽。這會兒高麥收竟想起了小秀說過的話，便拿小秀的氣話當承諾，文攻武圍。小秀一開始立場堅定，緊接著身體竟酥麻了，軟癱了，不聽使喚了，結(jié)果是節(jié)節(jié)敗退，丟失了陣地。

3

小秀隨高麥收回家的第二天，可能是前夜不好意思地著了涼，居然感冒了，雖然不是太嚴重，但是清鼻涕直流，喉嚨也疼，渾身不舒服。傷風(fēng)感冒，即便打針吃藥，沒有六、七天也好不利索。便對高麥收說，自己反正這樣了，干脆再回老家?guī)滋?。再者，上次回去，她忘在家里一樣?xùn)|西，是她在打工那個廠里，花錢請人專門為她重新混音的伴奏帶?；氐郊腋鷭寢屨f一會話后，把買的藥吃了，干脆把手機一關(guān)，蒙頭大睡。歇息了兩天，早上打開手機一看，恁多未接來電！除了兩個是大頭打的，剩下全是高麥收的。正欣慰著這家伙還挺關(guān)心人，高麥收又撥過來了。

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接了個演藝活動。江河鎮(zhèn)東邊雙河村一戶人家老夫人去世了，本來請有附近兩個演藝團，也已經(jīng)演出兩天了，嫌不熱鬧，再者那個團里沒有會哭靈的角，打聽到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剛好空閑，就跟大頭聯(lián)系上了，只一晚加一上午的演出。大頭馬上電話通知高麥收和小秀，馬上集合，務(wù)必趕上晚上的演出。跟小秀聯(lián)系不上，大頭的頭簡直更大了，就給高麥收下了死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這位女神！

高麥收先問小秀：“感冒輕一點沒？”小秀說：“還行。謝謝你虛心假意?！备啕準照f：“那就好！”接著就說了有演出任務(wù)的事，還在電話里說：“大頭說，那戶人家在當?shù)赜悬c影響的，他們當?shù)匾灿醒莩鰣F體，我們能踩人家的碼頭，足見人家對咱們高看一眼了。這一炮必須要打，而且要打響?！薄澳阒牢也皇娣?。” “可是這回很重要。求你了，委屈你了！”小秀頓了一下，說：“冤家，沖你對咱們團這么用心，我去！”

雙河村在一條省道兩邊，地處兩縣交界，由周邊的兩個村子合起來的，農(nóng)村富了，家家都往公路邊建樓房，做生意，幾年時間形成了過路集鎮(zhèn)，人特別多。鄉(xiāng)村藝術(shù)團趕到后，天已經(jīng)黑了，但見辦喪事這家門前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儼然趕會一般。據(jù)說這家相當?shù)牟徊铄X，買了三萬塊錢的禮炮，不停地放。車載舞臺搭好后，大頭、郭三和老曲馬上抄家什上陣，三班嗩吶行成了“對臺戲”，且看哪一班吹的花哨、熱鬧。高麥收、小秀和老女人由一個留鍋蓋頭的年輕人陪著嗑瓜子、喝茶。鍋蓋頭自稱是主家的堂弟，解釋說堂兄的外界朋友多，一撥一撥的朋友來吊喪、悼念，接待、喝酒忙的分不開身，只好由他來招呼，請幾位多體諒。

嗩吶“對臺戲”足足整了一個小時后，終于靜了下來，緊接著幾箱子開天雷在高空炸響，人們?nèi)氯轮鴩搅税揍ι瓏赖撵`堂前面。哭靈開始了。大頭交待高麥收和小秀：“這家的老爺子過世的早，當年窮，安葬弄的不排場?，F(xiàn)在要排場排場。老夫人沒有閨女，只有一個兒子跟兒媳婦，兩人一人替兒子哭靈，一人替兒媳婦哭靈，先兒子，后兒媳婦?！备啕準湛揿`，戲詞倒是會唱，哭靈這角色，戲詞是通用的，無非是些悲傷痛惜之詞，到哪家都是那幾段唱詞，有定規(guī)又無定規(guī)，熟能生巧，腹有成稿間不乏現(xiàn)場“脫口秀”；曲種是地方曲劇，曲風(fēng)極適宜“小蒼娃”、“秦香蓮”之類的悲情戲。但這活他沒干過兩家，一般的人家都是閨女哭靈，這家老夫人沒有閨女，就有了變動。

這時候孝子已經(jīng)披麻戴孝跪在靈柩前了。高麥收亦不例外地一身重孝，在郭三彈奏的曲劇過門中緩緩地一根一根地上香，繼而三叩九拜，然后跪在孝子旁邊念道白：

“手捧一柱香，香煙升九天。大門掛歲紙，靈堂掛白幡。親人歸天去，您的兒子跪在地上邊，跪在地上給親人哭七關(guān)。爹呀——”

高麥收一語道罷，發(fā)現(xiàn)伏在地上的孝子在扭頭看他，猛然想起該哭的是“媽”，不是“爹”，壞了壞了！額頭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來。好在開天雷加帶十萬頭鞭炮還在“咚咚啪啪”地污染著大家的耳朵，看熱鬧的還在擠擁，人聲鼎沸，上香叩拜過后剛跪下，還沒有拿話筒，好像沒有人注意到，但這個孝子肯定聽到了，已經(jīng)在盯他了，便趁郭三還在彈奏過門的空當小聲跟孝子道歉：“對不住啊兄弟，我……”不想這孝子也開口說話了：“我羨慕你呀，這年頭沒有一技之長差勁啊！你不過比我多唱幾段戲，二百塊到手了；我陪著跪這兒只能拿二十塊！”高麥收驚詫道：“你，你，你不是……”“我知道你問啥，我是替身，孝子在陪客人喝酒哩！”

高麥收簡直是哭笑不得，總算有驚無險！但還是不敢疏忽，急中生智馬上補救，加一句道白：“爹呀——媽媽找你去了——”接著開唱：

媽呀媽媽呀媽你切慢走，

兒子我多少話要對你講。

兒從小長到大是你撫養(yǎng)，

為啥你不等報答，走這么匆忙！

……

大家真正等著聽的是小秀哭靈。小秀哭靈的時候，這家的兒媳婦沒有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鍋蓋頭說堂嫂正身懷六甲，按地方規(guī)矩不能守靈。出場的小秀一襲白衣，凄婉動人，馬上就進入了角色：

身穿重孝跪靈堂，

不由淚水往下淌。

晴天霹靂一聲響，

娘你走得太匆忙。

一輩子為晚輩多忙碌，

到頭來兒尊媳孝您沒有享！

娘呀——

兒媳好像做夢一般，

不敢相信眼前是這樣。

娘啊你回頭再望望，

您怎會舍了兒媳歸上蒼？

兒媳跪在靈前滿眼淚，

娘疼兒媳的一幕幕怎會忘！

兒媳以后有話跟誰說？

娘啊你叫兒媳痛斷腸……

娘呀——

……

小秀的一段戲唱下來，已是梨花帶雨，涕淚橫流，簡直是比本該悲傷的更悲傷了。尤其略帶破音的一聲“娘呀——”，高亢綿長，異常悲戚，所有人聽到都為之一震，立刻唏噓一片。幾段戲唱過，靈堂前高潮迭起，小秀已是哭倒在地，跪膝摸爬，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滿場人無不受到生離死別的感染，喪主的親屬們無不動容，個個抽泣落淚。名震百里的臺柱子讓雙河村的人們第一次有幸見識，心悅誠服：果然名不虛傳！

4

雙河村的演出活動結(jié)束后，小秀的嗓子一點也受不了了，就又回了家。這一趟回家前，連招呼都沒給高麥收打，只有郭三知道。

轉(zhuǎn)眼“十·一”臨近了，演藝活動特別多，不少商家要促銷，紛紛提前跟大頭預(yù)約。大頭接了幾單，喜歡得嘴跟瓢似的。可是小秀自打回去以后，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了。人家預(yù)約，誰不知道全是奔著小秀來的？可是小秀人呢？大頭急得快拿頭碰墻了！大頭對著高麥收直作揖：“好弟弟，幫忙，幫忙，找小秀，全靠你了！”

其實高麥收也是束手無策，先是給小秀打電話，小秀不接，后來干脆停機了。是什么原因呢？高麥收百思不得其解。小秀的家庭住址自己倒是知道，雖說還沒登過門，去了還是能找到的，但是這之前總得聯(lián)系上預(yù)熱一下吧！既然不想接電話，貿(mào)然跑去又會怎樣？突然想起是郭三親口證實，看到小秀不辭而別了，那郭三會不會知道點什么呢？于是就把郭三邀到街上一家飯館，想得點真言。

高麥收點了四個菜，兩葷兩素，要了一瓶“國花杜康”。酒菜上來，郭三道：“哥，今兒聽我說，行不行？”高麥收一語雙關(guān)：“行行，哥今光聽你說?！眱扇硕夹ζ饋?。郭三邊倒酒邊說：“不勞你大駕，我先自倒三杯喝了！”連喝三杯后，郭三咳了一下，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長話短一截，直奔主題，小秀姐極有可能不會回來了！”

在雙河村第二天上午演出結(jié)束后，郭三在亂哄哄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小秀與一個男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感到納悶，就湊了過去，只聽那男人說：“沒想到吧？你討厭我又怎樣？我照樣叫你當我的老婆，為我媽送終哭靈！你自己說，你昨天晚上不是在給我做老婆嗎？”

小秀氣得臉都發(fā)青了，抖著嘴唇罵那男人：“賴剛，你無恥！”之后憤然轉(zhuǎn)身走開，發(fā)現(xiàn)了郭三，抓著郭三的胳膊交待道：“郭三，我回家了！”正好一輛去縣城的大巴駛過來停下，門打開了在下人，小秀飛奔過去跳上了車。這一切來的太突然，等郭三反應(yīng)過來，想攆過去勸勸小秀，大巴已經(jīng)絕塵而去。

郭三趕緊去找大頭，大頭是大家的頭，這事得讓他知道。跑到這里安排他們休息的房門前，聽見大頭正跟老女人說話，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就遲疑了一下。只聽大頭說：“五千塊是團里的收入，另外一千是賴剛專門給我的紅包，來之前講定的，有啥疑義？”老女人說：“你去球，這次不是我聯(lián)系，你毛也沒有！”“你聯(lián)系？你功勞？你捉弄了小秀也是功勞？”“那你呢？瞅你那球二板子，你不是為了錢啥事都干得出來！”郭三聽到這里，就沒再進屋，悄然離開了。

高麥收全然不知雙河村之行的前因。如果他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后果呢？但是，生活不太可能給人選擇如果的機會。他的眼里就像飯館里的炒鍋太熱倒進了油，“轟”的一下躥起了火苗，他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yè)是多么的真誠，付出那么多，掏心掏肺的，卻在適當?shù)臅r候被人家適當?shù)厮Ａ艘换?。他把筷子“啪”地拍在餐桌上：“三，今兒聽你說到這兒就夠了，喝酒！”還要聽什么？從那天摸黑來趕場子，到第二天上午小秀的奇恥大辱，個中情由不再解讀了。大頭、老女人、賴剛，都像在大庭廣眾面前突然剝?nèi)チ丝季康囊路?，一個一個剩下的只是丑陋！

跟郭三分手后，高麥收踉踉蹌蹌地去找大頭。路上又一次撥小秀的號，還是關(guān)機。她怎么會關(guān)機呢？她不可能不用手機，她會換號。她換了號，Q Q總在吧！高麥收上了Q給小秀留言：小秀，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一個人走了，總得讓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吧！

大頭見到高麥收很是高興，急切地問：“麥收，聯(lián)系上小秀沒？”

高麥收紅著一雙眼睛對大頭吼：“你這不像個人的東西，爬你媽個B里去！跟老子結(jié)賬，老子不干了！”

高麥收跟大頭整利索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讓他曾經(jīng)多么熱愛的演藝團。時間不大，小秀的Q回過來了，不是文字，是錄音。一接聽，是小秀在唱，與其說唱，不如說是哭訴：

人生自古誰無情，

情到深處天地動，

人間多少絕唱千古頌。

千古絕唱千古情，

自古紅顏多薄命，

有情總被無情傷……

高麥收的淚“刷”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