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一樣的父親
●三秋樹
我自認跟父親不同,但其實我們何其相似。
對兒子小柯,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周末帶他去吃大餐,或者偶爾高興時,把他叫到跟前:“兒子,想要啥,爸爸給你買!”其余時間,則把他扔給妻子,不管不問。
盡管如此,我自認是一個好父親——相比我的父親。記得父親年輕時,經(jīng)常這樣訓斥我:“就你這副樣子,我才不指望你為我養(yǎng)老送終?!彼麖膩聿桓矣H近,哪怕是假裝一下。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亦覺得我是他人生的敗筆,于是經(jīng)常罵我。上大學前,我的人生理想只有一個:逃離他。
18歲那年,我如愿考上南京一所重點大學,他卻死乞白賴地要送我去報到?;疖嚿?,我們父子第一次坐得如此之近。奇怪的是,我內(nèi)心竟生出一種別扭的親近感。他那時40多歲,雖仍虎背熊腰,臉上卻已有滄桑之色,看我的眼神也生出一種謙卑感。一路上,我們幾乎不說話。火車上的流動貨攤經(jīng)過時,他幾近討好地問我:“想吃啥?爸爸給你買?!?他那樣的語氣,讓我內(nèi)心極其難受。他忘了自己之前是多么強勢。
考上大學是逃離父親的第一步,畢業(yè)后留在南京,結(jié)婚自己做主——我是先領了證才告訴他已結(jié)婚;逢年過節(jié),能不回去便盡量不回去;兒子小柯出生,只邀請老媽來照顧……
直到有一天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我將他接到南京醫(yī)治。病床上的他,對我言聽計從。每每此時,我便暗自抱怨:我自小就希望有一天可以打倒他,可他沒給我機會,一瞬間就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不戰(zhàn)而降。
那段時間,他狀態(tài)很好。恰好,公司派我去美國出差,他高興地說:“去吧,我三年五載都死不了。”只是,當我跟他說“那我走了”時,他的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當意識到他是想跟我握手時,我本能地側(cè)過身去。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尷尬,于是,他的手在快要接近我的手時,突然上揚,變成了“再見”的手勢。我迅速地離開,內(nèi)心如釋重負。
出差第九天,我接到他離世的電話。那一刻我心情平靜,但接下來,他卻如烏云般籠罩著我,關于他的點點滴滴被我一一憶起,心中突然難受得不是滋味,但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我對他的抱怨大于懷念。
第二天回國的飛機上,我的眼淚沒有斷過,我急切地想看父親最后一眼。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是愛他的。
在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兒子小柯,我是那么想他,于是讓司機掉頭,去了他的學校。小柯和同學走出來,他已經(jīng)上六年級了,無須接送。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我心里一愣——這是我的兒子嗎?他什么時候長得這么高了?
等我站到兒子面前,他的眼里沒有驚喜,只是驚訝。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可是,他很靈敏地避開了。我尷尬地收回停在半空的右手,低沉地對他說:“爺爺走了,陪我去看看他?!?/p>
在太平間,我見到了冰冷的父親。我握著他冰冷的手,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缺了一角,—股巨大的空虛感從內(nèi)心襲來。我知道,那份缺失,只有站在門外的那小子可以修補。所以,我必須“低三下四”地跟他搞好關系。
母親對我說:“你爸是含著笑走的?!备赣H跟母親說,有我這樣的兒子,他很知足。唯一的遺憾是,我們父子在情感上始終熱乎不起來,不能像病床對面的老李爺兒倆那樣。李叔叔的兒子管爸爸叫老李,喜歡摸爸爸的頭,有事沒事,拉過老爸的腳邊捏邊聊天,那份渾然天成的親熱我羨慕,但做不出來。我知道那是人家父子從小累積起來的親密,沒法照搬。
安葬了父親,走出公墓,我故意與兒子并肩而行。我說:“我沒有爸了,你要疼我?!彼f:“為什么呀?”我說:“因為你還有爸爸啊?!彼f:“那,行吧?!?/p>
我開始有意花時間陪小柯。他愛踢足球,于是我陪他一起踢;只要時間允許,我會去接他放學;周末我會帶他去郊游,路上跟他講講公司里的煩惱事兒……我們父子間的感情,正在緩緩升溫。
那日,我又要出差一周。他要去上學時,我正在收拾行李。他站在我臥室的門口,來跟我道別。我放下手里的衣服,向他走過去,強行擁他入懷,為了掩飾我的尷尬,粗聲粗氣地對他說:“按照國際慣例,分別一周,道別時必須擁抱。”
此后,早晨他去上學時,只要我在家,都會趁著叮囑幾句時,借機抱他一下。剛開始,他抗拒,漸漸地習慣了。一次,他出門時,我恰好在衛(wèi)生間里。我大聲叫他等我一下。他沖到衛(wèi)生間的門口,在磨砂玻璃門上印上一個手印,對我說:“要遲到了,你一會兒也在這兒按個手印,就當咱倆握手了。拜,老爸?!笨粗莻€大大的手印,我突然覺得心里缺失的那一角,正在溫柔地生長。
(強子摘自《家人》201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