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傳鋒，男，水族，1971年生于黔桂交界處之小鎮(zhèn)?，F(xiàn)供職于南丹縣某事業(yè)單位，任食堂管理員。

山還在。

那水還在。

故鄉(xiāng)，也還在。

故鄉(xiāng)在那山上，小河就在山腳，而我，如萍漂泊。

兒時，小河從故鄉(xiāng)的山腳淌過，水面飄著幾片浮萍，水里載滿了奶奶說過的故事。遠離小河的日子，它時常從我的夢里穿過，輕撫河底的水草，還泛著清波;而今，宛如腰帶的河水，凝為一段血管，從心房的左邊流出，又回流到右邊。

妖花

小河岸邊，一種格外妖嬈的花在肆意地綻放著，且不分季節(jié)地盛開。還是小孩子的我都無法抵御它的媚惑，于是，摘下幾朵，執(zhí)于掌中，欣喜之心情遠勝于過年得到紅雞蛋之時?；秀遍g，似乎聽到那花說，帶我回家吧。

在低矮的豬圈那看到奶奶，都還來不及問她這花可美，奶奶突然被釘在豬圈門口，潲桶從她手里滑落，豬潲潑滿了她小腳上的黑色布鞋。奶奶張大了的嘴填滿驚詫，臉上是我畢生無法忘卻的表情。終于，她跺了跺腳，嘴里說“你這死孩子”的時候，人已經(jīng)到了我的跟前，揚在半空的手落了下來，奪過我手里妖艷依舊的花，邁著緊而密的碎步，轉(zhuǎn)身朝河邊去了，快得像被狗攆一樣。我愣在原地，三只骨瘦如柴的豬，把前蹄都搭在圈門的橫欄上，兩眼盯著地上還在流淌的潲，嗷嗷叫著。

晚上，奶奶一邊用粗糙的大手在盆里搓著我的小腳，一邊說，以后千萬不要去摘河邊那種花，沒事也不要太靠近河，再不聽話，她就不做我奶奶了。

也曾問過寨子里識得幾個字的甫伯，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神秘兮兮地對我耳語，說河里有東西。于是，奶奶和甫伯的話，讓我對那條不大的河頓生莫名的畏懼。

河其實真的不大，可也牢牢地綰住了大山。人們順著山勢，筑起河壩蓄水，在故鄉(xiāng)的山腳，就有兩個水壩，兩壩之間的河段，水還是很深的。到了秋天，河水變成一條碧綠的帶子，煞是好看。

河上只有一座石板橋。兩塊長長的石板分別從兩岸搭向中間的橋墩。石板被過往的腳步踏得锃亮，走在上面，如踩在青黑的鏡面，可以看到人影。可我從沒看清石板上自己的模樣，每次過橋，都是小跑過去的。橋也很老，惹得我們不斷地去猜它的年齡，也問過寨子最老的人，卻無從得知。一直到后來讀了書認了字，讀了橋頭那塊被風(fēng)雨摧蝕得斑駁不堪的石碑，才知道最后一次資集修繕是光緒年間。

河岸的山坡上，隔橋不遠處，就有被荒草包裹著的墳，人們稱之為“野墳”或“斷后墳”。每逢清明，所有的墳頭都插滿柳條和肅殺的旌紙，沒人祭掃的墳，孤零零地被遺忘在風(fēng)里，年復(fù)一年，墳漸平漸頹，有的只剩下一堆稍稍隆起的黃土。但奇怪的，也是每年清明，在那些墳頭或墳前，野薔薇花都開得格外絢爛。

奶奶說，那些墳里埋著的，都是溺水的死者，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失足墜河的，也有投河尋死的，還說這是我曾祖母告訴她的。多年之后，河邊多了一座墳，那是我奶奶的。也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窗涯棠淘嵩诤舆叄驗閺乃迊砦覀冋拥绞湃?，她都未曾到過山腳的河邊。

河水的誘惑，讓我常常把奶奶的話拋之腦后?？粗g或比我還小的同伴在岸上扒光衣服，躍進河里，如魚一般游弋，都讓我的眼睛羨慕得要出血。我也學(xué)過游泳，在壩下的淺水里學(xué)的，可老學(xué)不會。河底如鍋，當走到河水要漫過脖子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往回走了，生怕再往里走，就遇見甫伯說的東西。約莫在十歲的時候，冷不防被同伴推下河去，等喝飽了河水再回到岸上，才總算學(xué)會了游水。

小河成了我們的天堂，游泳，摸魚，翻螃蟹，哪怕是手指被割破、砍傷、纏裹著布條，都要下到河里，高舉著一只手臂，也要游上半天。直到有一天，它在我的心目中，不再是天堂。

小河流過最后一個水壩后，轉(zhuǎn)了幾個彎，然后就沖進兩山間窄而長的峽谷，嘩嘩東去。那幾個長滿蘆荻的河灣，成了寨子里女孩子洗澡的專屬區(qū)，有些剛嫁來的媳婦也會去。

那天，我們還在壩上的河中，趴在把褲腿扎好舉過頭頂然后跳入河后鼓脹起來的“汽艇”上演著《渡江偵察記》，忽聽得河灣里傳來一陣凄慘的哭聲。循聲過去，看到幾個婦女圍在那，幾個頭發(fā)濕漉漉的女孩子驚魂未定地杵在那，透過她們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一個女孩子躺在河邊的沙堆上，按輩分我們還得叫那女孩小姑。她母親一邊哭，一邊把她耷拉下來的劉海往上捋，我看到她紫色的緊閉的唇，半截紅色的肚兜，裹著尚未發(fā)育的身體。和同伴走在回家的路上，沒人說一句話。身后那凄涼的哭聲，一直尾隨著，似乎還伸出無數(shù)的手，纏著拌著我們忙亂的腳步。

小姑沒埋在河邊，也沒人告訴我她埋在哪，直到現(xiàn)在。只是多年后，河灣變窄了，沙堆已不在，當年小姑躺過的地方，一簇不知名的花開得正妖，和那次我摘回去的一模一樣。后來，老人說那花在壯話里叫“鬼棉”，也叫“妖花”，是那些殞命河中的鬼魂。

四娘

河水如夢里的畫筆，給灰色的童年描下了幾縷色彩。我曾經(jīng)篤定地認為，四娘也是它畫出來的。

四娘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嬸，我們那兒管嬸叫“娘”。四娘原先是方圓數(shù)十里有名的“歌娘”，就是出口成歌的山歌手?？晌覐奈绰犨^她那傳說中的歌聲，而且再也沒有人聽見過。老人說，四娘是被四叔的山歌引到我們寨子來的，嫁過來不到三年，就給個四叔生了兩個男娃，可四叔還要生，說要生一個女娃來把他和四娘的山歌傳下去。

當四娘的肚子再次隆起的時候，四叔卻死了，就死在家門口的磨刀石旁。在磨刀的時候還哼著山歌的他，身子突然一歪，就走了。寨子里的人都說四娘是克夫命，只有寨子口的老光棍五公說她不是，說四叔是死于腦溢血?？蓻]人相信，雖然五公略懂醫(yī)道，可他懂的是獸醫(yī)。

那個夏日，寨子熱得像蒸籠一般，連家里的老牛也出了牛圈，怎么趕也不愿上山，徑直埋頭走出寨子，走到河邊。

在河邊一團不大的樹蔭里，我盡力地把自己蜷縮進陰涼中。頭頂不高的地方，一只蟬在不知疲倦反復(fù)不休地噪著：熱啊——熱啊——

河的兩岸，寨子里的田多聚于此，禾苗耷拉在干涸的田里，田里散發(fā)著一股焦土的味道。河岸的田坎上，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踩著龍骨車的是隊長一家，生產(chǎn)隊解散后，那水車就成了他們家的。只是年久失修，水車上隔板和水槽的空隙過大，所以，每次提上來的水少得可憐，可隊長不甘心，不時像吆喝牲口一樣訓(xùn)斥他的婆娘踩快一點，每踩下一腳，他的腦袋都要往前磕一下，從我這里看去，就如一匹馱著重物上山的公馬一樣。更多的人家，則是在河岸邊挖開一個U型的口子，讓河水盡可能地靠近田一些，然后，在一只木桶的桶口和桶底各綁上兩條長麻繩，兩人站在U口的兩側(cè)，把桶拋到水里，一拉桶口的繩子，木桶切入水中，等桶滿水后，身子后仰，將木桶高高提起，待桶飛到田的上方時，再提拉桶底的繩子，水“嘩”地就倒在田中……這是最靠近河邊的田，如果田離河邊更遠的話，先得把河水弄到離河最近的田中，再從那田里把水戽到往更高的田里，這樣的接力戽水，勞動力少的家庭是做不來的。如果中轉(zhuǎn)的那塊田不是自家的，等秋收了還得給田的主人一定的稻谷，作為失肥補償。

四娘挑著木桶背著孩子晃到樹蔭前，我才確信剛才看到那個從山上往河邊移動的黑點就是她。摘下斗笠的四娘說和我商量個事，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是想讓我?guī)退湛春⒆恿?。未等我作出反?yīng)，她早就解下背帶，一只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把背帶鋪在樹蔭下，動作甚是利索。又從桶里拎出一把大大的黑布雨傘，啪地一下就撐開，罩在背帶上。見我仍在猶豫，四娘把臉俯到我跟前，說：“你幫娘看下妹，以后娘給你找個會唱山歌的媳婦?！边@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四娘，四娘的臉盤真的很好看，只是沒我的紅。四娘說完，就坐到我的面前，把女兒橫抱在胸前，右手解開左襟上的扣子，雪白的乳房一下就躥了出來。她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上面的汗?jié)n，左臂彎一抬，乳頭塞進了女兒的嘴里。抬起頭來的四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這才微微地轉(zhuǎn)過身去。

“要是妹哭了，你就給她這個。”四娘把女兒放到傘下的背帶上，往我手里塞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煮熟的紅薯，然后挑起木桶，朝河邊去了。

四娘家的田在河對面的山上，離河很遠。也許四娘也知道，沒等她把第二挑水挑到田里，之前倒進去的第一挑水早就蒸發(fā)干了，可她一直在挑。傘下，四娘的女兒手里攥著紅薯，睡得正酣，嘴角偶爾還笑了一下，老人說這一定是夢見花朵了。四娘的身影忽遠忽近，近的時候，很像菜園子里隨風(fēng)搖曳的驅(qū)鳥的布人，就是在用竹竿做的十字架上套上破舊衣服再扣上破斗笠的那種。而遠處的四娘，看上去就如一只螞蟻在扛著兩顆碩大的飯粒在往山上蠕動。

比辣椒還辣的太陽往西邊偏去了不少，家里的老牛也不再埋頭尋草，站在那，不時甩甩尾巴，搖搖耳朵。突然間，河水不安地躁動起來，一陣大風(fēng)突如其來，差點把大布傘掀翻。我趕緊把被吹醒的四娘的女兒連人帶著背帶一齊抱了起來，用腳死死地踩住雨傘那彎曲的木柄。風(fēng)還在刮，且越來越大，河邊的人，似乎一下也被刮得無影無蹤了。不知所措的我被孤零零地丟棄在河邊，生怕風(fēng)再大些，自己都會被刮走。莫名的恐懼襲來，我只得站在風(fēng)里，大聲地叫著：“四娘，四娘——”可四娘像聾了一樣，還在挑著水，還往山上蠕動，又如瞎了一般，她看不到雨正在撲來，一里外的山，都披上了雨簾。

終于，四娘也被罩在雨中。雨中的四娘，癱坐在地上，雙手不停拍著地面，又仰起頭來，號啕著：“老天啊！老天！你就這樣折磨我嗎？”兩只木桶從四娘的肩頭滑落后，歡快地從山上往河邊滾落而去，滾了很久。

至今，每次見到四娘，她和我說的話永遠就只有一句：“崽啊，娘對不起你哦?！彼哪飶浟糁H，我去看她，她說的，還是這句。

祥奶

每每想到祥奶，心里都會梗一下，就如河水在納良灣那停止了流動一樣。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午后，那時我在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上著班。

“咣當”一聲響，有人沖進了我的辦公室后，才聽見外面有自行車倒下的聲音。

祥奶出事了！在納良灣。說話的是寨子里的一個年輕人，說完話，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似乎之前一直被這話噎住了咽喉。

沖出門去，我扶起自行車，跨上，朝寨子的方向奔去。

河水在納良這地方轉(zhuǎn)了個大大的彎，就成了納良灣。這是整條河河水最深的河段，一年四季，無論你何時路過，那灣河水都是碧綠的，幾分攝魂的那種綠。就算只是從河邊經(jīng)過，也能感覺到一股涼氣。這也許是先人把這地方叫納良的緣故，“納”在當?shù)卦捑褪翘?，“良”則是冷的意思。也有人說是因為河灣對面有很多墳，埋的都是溺死于此的人。

圍在河岸這邊的人給我讓出了一條道，走進去，才看到對岸的祥奶，她一臉的木然，就在岸邊的小山崖上。祥奶似乎也怕自己掉下河去，一只手還緊緊抓著崖上的荊棘枝條，那種枝條我也抓過，把手扎得很痛的。崖下的河水，打了一個旋渦，流了過去，接著，又卷起一個，耐心地等著祥奶投入其中。

大家說，你來就好了，只要你答應(yīng)祥奶，她就不會跳下去了。我說這事我不一定能做到，怎么能隨便就答應(yīng)她呢？一個寨佬上來就先朝我踢了一腳，才說，救人要緊。

我這才大聲地對祥奶喊：“奶，想開點，你的事，我一定給你作主?！蔽蚁胨欢犚娏耍驗槲艺f完，對岸的祥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那天，祥奶沒有投河。

那年我當從鄉(xiāng)政府借調(diào)到鄉(xiāng)派出所工作，其實在這之前，對祥奶的事我一直很上心的。祥奶要投河，也還是為了她丈夫祥爺?shù)氖?。祥爺兩年前死于非命，而且他的死，似乎還與我有些牽連。

兩年前，寨子里有老人去世，附近村寨的人都來吊喪吃酒。有嗜賭的人，居然在寨子口那開桌聚賭。作為寨佬的伯父前去制止，沒想到那人居然打了伯父后奪路而逃。寨子里的年輕人氣不過，追了上去，追了幾里地，把那人也扁了一頓，冤仇和禍根也就是從那時就埋下了。

老家一帶雖說民風(fēng)純樸，可也不乏歹毒之人。那賭徒被打之后，一直含恨于心，和幾個歹人謀劃許久，想找個機會把我伯父做掉，但又懼于我家族人多勢眾且有人在外工作，于是，把目標轉(zhuǎn)向了祥爺。祥爺是寨子里“獅子隊”的隊長，在人們看來，功夫是不差的。在一個圩日的集市上，毫無防備的祥爺被幾個人按倒在地，他在拼死反抗的時候，一把殺豬刀從他的后頸捅了下去。送祥爺去衛(wèi)生院的時候，他還叫了幾聲，叫的是兇手的名字。每叫一次，血就從后頸那噴出，濺了我們一身。衛(wèi)生院說必須送縣醫(yī)院輸血搶救才行。好不容易找來車送他去，可車剛開出幾里路，車胎居然爆了。等換好車胎，祥爺已經(jīng)走了，走的時候雙目圓睜。

費盡周折，行兇者終于逮到了，送去看守所不久，就被取保候?qū)?，繼而逃之夭夭，再無蹤影。我曾經(jīng)去查過，那人患有可怕的傳染病，連看守所都不敢收留。

每次回老家，祥奶都問及此事。雖然她也知道我早已不在派出所，去了縣城。漸漸地，祥奶再也沒有問，反而變成我想和她說這事，可我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記得最后一次提到這事的時候，祥奶說，我知道你也盡力了，不怪你。

可我仍然無法釋懷，也無法面對祥奶，就算她的兒子，都無法坦然相對。祥奶曾經(jīng)一瘸一拐地來找過我，央求我去幫她教育一下他的兒子。她剛?cè)ホ咨系馁€攤那想拉兒子回家，反而被兒子打了。當時我也喝了酒，去把她兒子拖了出來，打翻在地。祥奶又心疼不已，馬上又上來拉住我。那躺在地下的小子說：“你憑什么教訓(xùn)我？你當年答應(yīng)我媽的事你做到了嗎？”

此后，每每想到祥奶的眼睛，那雙眼睛已經(jīng)木然得已經(jīng)找不到當初的幽怨。她渾濁的目光退化成兩根刺，深深插在我的心頭，讓我一直未得安然。在外闖蕩得遍體鱗傷時渴望能回故鄉(xiāng)去療傷，每次都讓祥奶的目光瞬間擊碎。曾經(jīng)在難以抑制的時候，我都渴望祥奶早點死去。

祥奶走的時候，我恰好在外，在電話里叫老家的兄弟幫我給她燒了香，還叫他們幫我封了二百塊的香儀給祥奶時，他們說不用，按寨子里的規(guī)矩，只有外來的客人才要封的。我堅持著，他們說，當初你也是為了救她，你不欠她什么的。要封！我在電話里吼著，我就欠她的！

每次再回故鄉(xiāng)，在納良灣那我都會駐足許久，只是不知道那邊的祥奶，她可否得知。

天堂

再次回故鄉(xiāng)時，在山腳的河邊停下。

大堂兄在河那邊犁著田，吆喝牛的聲音和節(jié)奏，如同他年輕時唱的山歌一樣。

路過納良灣的時候，我都刻意不去看那年祥奶站過的山崖，可祥爺?shù)挠白铀坪蹙驮诟暗暮铀?，隨流晃動著，越發(fā)清晰。

那次見祥爺，也在這個地方。祥爺在河這邊，大堂兄在河那邊，見我過來，非要拉我當個見證?？吹剿麄儍蓚€手里都提著一串粽子，也才知道今天是端午。兩人隔河對峙，祥爺說，你氣力大，我服你。大堂兄確實氣力超人，曾經(jīng)一個人去偷隔壁寨子留在田里的稻草，就偷了一挑。次日，那邊就有人罵了起來，說自己家的稻草被三四個人偷了。祥爺又說，你的飯量就不一定了。大堂兄也不多說，嘿嘿笑了兩聲。兩人如公牛一般，都站到了河邊，如果沒河隔著估計就要沖撞了過去。隔著河，他們把各自手里的粽子扔給了對方，沖我嚷著：秀才，你做個公正。那時我是寨子里唯一一個讀高中的，他們都管我叫秀才。約莫半個小時過去了，兩人面前攤滿了剝下的粽葉，他們分別干掉了一串六個粽子，半尺來長的枕頭粽。走到半山腰，回望，兩人如剛耙完田的牯牛，癱坐在河岸那，一動也不動。

一陣風(fēng)來，河水微瀾，搖散了祥爺?shù)哪印?/p>

大堂兄的孫子就在河岸這邊，這小家伙牽著我的手，眼里沒有了以往的怯生生。上幾次一見到我，嘴里嘟噥著“客話佬”，然后就跑開了。我像他這般大的時候，在外工作的父親回來，人們說“客話佬”回來的時候，我也嚇得趕緊找地方躲了起來。我們那把外來的說普通話的都叫“客話佬”，這話對小孩子來說，這無異于“老虎來了”。

你牽著哪個？大堂兄在那邊問。是南丹的公，小家伙脆生生地回答著，然后仰起小臉看著我。

堂兄要我等他再犁兩犁就一起回去。在故鄉(xiāng)，因為陪我成了他們今天不用干活的最好的理由和借口，哪怕是最懼內(nèi)的。

臨河席地而坐，時光在河里緩緩流過，偶爾被風(fēng)吹皺，那一圈漣漪，一如童年曾見。

南丹的公，河里的水流向哪里咧？侄孫把我眼鏡架在小臉上，用兩只手撐著，當成望遠鏡，在河里掃描著。他的話一下激起了我心底兒時的存疑。三十年多前，我也曾經(jīng)這樣問，也是在河邊，可沒人告訴我這河流向哪里。問了一輩子都沒到河邊的奶奶，她神秘兮兮地對我耳語，說這河流到天上。

我當然知道這河從哪里來流向哪里去，河水從寨子前的山前淌過，千曲百折，經(jīng)過隔壁天峨縣的坡結(jié)，然后在紅水河鎮(zhèn)那匯入從貴州望漠流下的紅水河，一路東去，奔流入海。

河水流到一個很漂亮的地方，我對侄孫說：“那里山很青水很綠，河里有魚，而不是白色的塑料袋和飲料瓶子，水很干凈，可以掬起就喝?！?/p>

“那里還有人跳河嗎？”侄孫的話讓我不由自主地驚了一下，就如每次看到河邊的“妖花”一般。為了不讓小孩子到山下的河里戲水，于是寨子里的老人總會說，河里有怪物，會抓住人的腳。這似乎是固定的說教標準版本，當年奶奶也是這樣告訴我的，且讓我深信不疑許多年。

“你不應(yīng)該告訴小孩子這些的?！蔽覍幽沁叺拇筇眯终f?？伤麉s理直氣壯地說：“沒有這些，那以后他們還有什么可以跟子孫說的！”

其實，我更想告訴侄孫的是，這河，流向天堂。

責(zé)任編輯 ?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