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說起磨坊,那不只是磨糌粑的地方,在年輕人的心里,那還是一處浪漫之地。
每到陽光明媚的冬日,或者和風徐徐的初春,當一縷縷青煙從磨坊的屋頂飄起,一陣陣新炒青稞、新磨糌粑的香味從河邊傳來,小伙子們就按耐不住地興奮起來,趕緊悄悄打聽是誰家在磨坊里磨糌粑。
磨糌粑是一件細致而枯燥的活兒,只要一進磨坊,就得花上大量的時間,邊炒青稞邊磨,怎么也得忙上一整天,甚至到半夜。所以在這里,磨糌粑是女人們的活兒,很少有男人在磨坊里忙碌,他們頂多在開磨前或者磨完后幫著扛一下背一下,但那已經(jīng)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了。
打聽清楚了,磨糌粑的要是個婦女,到了晚上,磨坊周圍就一片寂靜,磨坊里即使有人光顧,也只是她的丈夫或者孩子去幫忙,陪同。磨坊里的要是個姑娘,那就不一樣了,當夜幕降臨,群星閃現(xiàn),磨坊邊就會飄起一陣陣情歌。假如,那姑娘要是有情人,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這一步,大家當然不會去犯禁。可是,磨坊里的姑娘要是沒有什么情人,或者她有而小伙子們不知道,那他們當然就會去磨坊唱情歌了。路上,小伙子們總是希望今晚到磨坊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但事情恰恰又不是那樣。
到了磨坊,情歌到底會唱多久,就要看磨坊里姑娘的反應了。要是姑娘為自己還沒有公開的情人打開了磨坊門,或者,她盡管沒有情人,可是為某個自己中意的小伙子開了磨坊門,那歌聲早早就結束,其余的人只好悻悻離去。要是姑娘一直不肯開門,磨坊里只有青稞在火上開裂的輕微“噼噼啪啪”聲和磨盤機械地轉動聲,那陸陸續(xù)續(xù)的情歌就一直會唱到半夜或者更久。
卓瑪背著一袋炒好的青稞走在去磨坊的小路上。口袋雖然壓滿了她的整個脊背,但是青稞一炒,份量自然輕了許多,她背得也不是那么吃力。
日頭偏西,已經(jīng)過了午時。卓瑪走在荒涼的小徑上,想著要去的地方,心里忍不住一陣陣害怕。她要去的那座磨坊跟其他地方的磨坊不一樣,那里沒有開闊的環(huán)境,沒有甜蜜浪漫的約定,更不會有讓人心跳臉紅的情歌。那里山高溝窄,到處是雜草和亂石,影影綽綽灌木旁的磨坊,只有一片讓人恐慌的死寂。
如今,除非是沒有辦法,村寨里的人是不愿意到這磨坊去的。開始的時候,他們到其他村寨去打聽,只要相鄰哪個村寨的磨坊閑著,就央求那個村寨借用一下。因為磨糌粑的時間長,要等磨坊閑下來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再說,即使磨坊當時閑著自己也磨上了,可是也要占用很長的時間,這時,要是恰好那個村寨有人家要用磨坊,他們反而得焦急地等候了。一次兩次也沒有什么,但是次數(shù)一多,就惹得等磨的人氣惱,使借磨的人難堪了。后來,大伙兒見借用磨坊也不是個方便的事兒,就把青稞馱到十里外的大磨坊去磨。那里有五個石磨在日夜不停地同時轉動。雖然大磨坊需要過稱交錢,人多的時候也需要等候,但是,只要給磨坊的主人交了錢,即使花上再長的時間去等,去磨,心里也是坦然的。
今天,卓瑪本來打算是要到大磨坊去的,但是阿媽不同意,她也沒有辦法。阿媽都已經(jīng)把話說明了,讓她到本村寨的磨坊去。卓瑪?shù)男睦镫m然十分不情愿,但是如果反對阿媽的意愿,只能是給自己找麻煩,再說她也無法反對,不敢反對。為了節(jié)省時間,卓瑪趕緊在家里炒青稞,等炒好背上向磨坊出發(fā),已經(jīng)過了午時了。
阿媽一直不喜歡卓瑪,這卓瑪她自己清楚。她嫁過來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可還沒有懷上孩子。不過,這不是阿媽恨她的根本原因。
卓瑪認識自己的丈夫奪吉澤茸是一次巧合。
卓瑪一個從小玩到大、非常要好的朋友要去跟一個小伙子見面(兩人經(jīng)人介紹認識,這是他們第二次相見),覺得心虛,央求卓瑪跟著去。朋友說,一來是給她壯壯膽子,二來也幫著她看看那小伙子怎么樣。卓瑪跟著去了,卻沒想到那個小伙子也帶了個同伴——奪吉澤茸。那天,大伙兒玩得很開心,卓瑪?shù)呐笥迅莻€小伙子也認定了對方,決定在一起,廝守終身。他們分手的時候,卓瑪心里覺得異樣,有些依依不舍。但讓她高興的是,她從奪吉澤茸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他對自己含情脈脈的依戀。
這事過了一段時間。有天,卓瑪在磨坊里磨糌粑,天都快黑了,可口袋里的青稞還有很多。她把門拴好,繼續(xù)一邊炒一邊磨,自顧自地忙碌著。忽然,磨坊外響起了一陣歌聲,聽聲音,應該有好幾個小伙子,他們在磨坊外輪流給她唱情歌。這也難怪,當時卓瑪不只沒嫁人,也沒有什么情人,好幾個村寨里仰慕她的小伙子們,都想用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或者情意綿綿的歌詞敲開她的心門,讓自己成為她的意中人。
有人一開口,她就知道那是誰在唱了,但有人唱了好幾遍,她也沒聽出是誰。有的人唱的情歌很直白,她聽了忍不住一陣臉紅;有的人唱的情歌很含蓄,她又會忍不住遐想。可是,其中一個人唱得有些糟糕,嗓子一到高音就分叉,散成一片收不回來。也許他的歌詞很美,但是她沒有注意到,她忍不住捂著嘴在偷笑。
幾個小伙子唱了一陣,見卓瑪沒有任何反應,不要說把磨坊的門打開了,就連歌聲都不肯回一句,只得自娛自樂一般,邊唱邊笑著離開了。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小伙子,但她還是聽著歌聲,一邊忙碌,一邊享受,既沒有回歌,也沒有把磨坊門打開。
夜已經(jīng)深了,外面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聲音,卓瑪估計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她回想著剛才的那個破嗓子,正在發(fā)笑,外面卻忽然又響起一陣歌聲。
美麗蝴蝶飛走后,
草原鮮花寂寞了;
心愛姑娘離開后,
小伙心兒寂寞了。
鮮花蝴蝶的戀情,
風兒帶給了彼此;
而小伙我的思念淚,
卻沖轉沉重的磨盤。
一聽到這聲音,卓瑪就知道他是誰了,心里也有些恍然。一張年輕的棱角分明的臉,滿頭卷曲的短發(fā)又黑又密,兩道濃眉像火炭,臉上總掛著一種壞壞的笑。卓瑪想著他的模樣。她暗暗對自己說:“原來我一直在等候的就是這個人??!”她忍不住臉上發(fā)燒,但那不是炒青稞的火焰映烤的。
卓瑪?shù)人辏K于開口唱出了今晚的第一首歌。
蝴蝶獨自離開,
鮮花因在遠方;
沉重磨盤轉動,
“龍界”龍王恩賜。
小伙情歌雖多,
放在肚里珍藏;
姑娘我有戀人,
正等他來幽會。
外面的小伙子聽了一愣,心里不由得一陣黯然。他略一沉吟,開口唱道:
河水雖然流向遠方,
雪山雖然原地不動,
可是彼此生命相托,
山高水長情誼永遠。
小伙我叫奪吉澤茸,
戀上美麗姑娘卓瑪,
相聚時光雖然短暫,
心中情誼已然生根。
卓瑪不知道奪吉澤茸是怎么打聽到自己在磨坊的,但她聽他說一直在思念著自己,心里感到非常高興。可是,她依然沒有把心中的喜悅傳遞出去,而是唱著對奪吉澤茸說:
雪水融化河流一條條,
雪山記得你是哪一條?
草原鮮花盛開一朵朵,
蜜蜂記得你是哪一朵?
河水奔騰流向大海,
蜜蜂采蜜飛回蜂巢,
而陌生人你的情歌,
該唱給等你的姑娘。
聽了卓瑪?shù)幕卮?,奪吉澤茸站在清冷的夜空下,心里一陣冰涼。他本來還有很多情歌要唱,很多情話要說,但是突然間全從心里跑光了。他在磨坊外站了一陣,心情低落,嘆著氣,轉身離開。
忽然,身后“吱呀”一聲響,磨坊門打開了。奪吉澤茸回過身,見門口站著一個黑影。他雖然看不清卓瑪?shù)臉幼樱窍肫鹚聊樀吧夏请p調皮靈動的眼睛,心里突然明白她是在捉弄自己。
金色太陽冉冉升起,
茫茫夜色自然消散;
奪吉我的情歌一唱,
姑娘心兒怎能不動?
奪吉澤茸心中大喜,嘴里有些得意地唱著,邁開大步毫不遲疑地走進磨坊。
金色太陽剛剛升起,
差點就被烏云遮住;
奪吉情歌剛剛唱出,
差點就被河水沖走。
卓瑪抿著嘴一笑,小聲回了一首,重新把磨坊門拴上。奪吉澤茸臉上一紅,不再顯擺自己情歌的魔力,而是一邊殷勤地幫著卓瑪干活兒,一邊跟她說著鮮活的情話。他們坐在簡陋粗糙的磨坊里,心里卻是一片柔軟,內心的舒適和愜意就像坐在陽光溫暖的鮮花草地上一樣。
奪吉澤茸說他是來浪寨子的,他本來準備躲過惡狗,爬上高墻,敲開她的窗戶跟她幽會的,卻無意中知道了她在磨坊。他還說他在外面守候了很久,幾乎等不到小伙子們一個個來,一個個去,當然也忍不住為他們唱的情歌生氣。卓瑪聽了,臉頰緋紅,心里沉醉。
他們磨完糌粑的時候,天快要亮了。一閑下來,年輕的心思就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奪吉澤茸臉上掛著他慣有的壞笑,走到卓瑪面前,一把將她扯進懷里。卓瑪?shù)男睦铩芭榕椤眮y跳,她紅著臉,順勢軟軟地倒在他的懷里。
奪吉澤茸和卓瑪幽會了好幾次,心里都明白,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于是訂了終身??墒牵麄兊膽偾閰s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原來,奪吉澤茸的阿媽沒有跟他商量,就給他物色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家和奪吉澤茸家是世交,雙方的關系比親戚還要近,他們當然也就希望兩個年輕人能結成一對,親上加親。姑娘對奪吉澤茸也喜歡得不得了,有事沒事,找個借口說要看望奪吉澤茸的阿爸阿媽,經(jīng)常朝他家里跑。奪吉澤茸怎么會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可是,要往愛情上說,他對她卻沒有一點兒感覺,在他心里,她只是世交叔叔家的姑娘,一個比親妹妹少了份親情(當然他自己沒有親妹妹,那只是他的一個比方),比別家的姑娘多了點親切的女孩兒而已。但是,有些事情,奪吉澤茸一時半會兒還做不了主。
奪吉澤茸的阿媽是個讓人牙根癢癢的女人。舉個簡單的例子,現(xiàn)在,奪吉澤茸的阿爸在他阿媽的眼里,還比不上一個廉價的奴仆,哪怕是在一根牛毛般細小的事情上,他也拿不了主意說不上話。年輕的時候,夫妻倆吵吵嚷嚷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可是針尖對麥芒,鐵錘對鐵砧,誰也不服誰,誰也降服不了誰。后來,奪吉澤茸出生了,漸漸長大,他阿爸不忍心看著兒子生活在雞犬不寧的環(huán)境里,終于軟了下來。看到丈夫退了一步,按理說做妻子的也應該跟著退讓一步,那家庭就和美了??墒?,奪吉澤茸的阿媽不僅沒有退那一步,反而還朝前跨了一大步,至此悲哀,奪吉澤茸阿爸臉上的抓傷,幾十年來斷斷續(xù)續(xù)就沒有停斷過。俗話說“驢有槽,馬有圈,婆娘有個男子漢”,這沒臉沒皮的女人要是沒了管制,脾氣見長,心性劇變,很快就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女魔鬼。奪吉澤茸的阿媽整天扳著一張滿是橫肉的冷臉,不管老老少少,跟誰說話都要冷嘲熱諷幾句,跟誰相處都要盛氣凌人一番,到了后來,全村寨沒有哪個人不討厭痛恨她的。
村寨里的男人們也煩奪吉澤茸的阿爸,嘲笑他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臉上還經(jīng)常帶傷,簡直是丟盡了天下男人們的臉面。后來奪吉澤茸的阿爸說,要是你們的女人也是一個連死都不怕,不占盡上風就誓不罷休的人,你們該怎么辦?男人們聽了,一思量,想到他老婆的種種不是,覺得他也可憐,偶爾譏諷他的時候也就不再那么刻薄了。
還好,等到奪吉澤茸嘴上開始長胡須,嗓音開始變低沉的時候,他阿媽的脾氣也開始有所收斂,不但沒有當著他的面抓他阿爸的臉,還慢慢把奪吉澤茸的話當回事,對他也能夠做到遷就和忍讓了。村寨里的人都說,這就叫鋒利的鐮刀怕烈火,熾熱的烈火怕冷水,一物降一物。
奪吉澤茸和卓瑪?shù)膽偾楹芸鞆囊活w幼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奪吉澤茸在心里盤算著,看什么時候選個好日子,訂個時間,把卓瑪搶回家里。兩人既然都決定了要在一起,也沒有必要再拖拖拉拉地等候了。
可是,讓奪吉澤茸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沒有把卓瑪帶回家,他的阿媽已經(jīng)擅自帶著貴重的禮物,到世交家說親去了。世交家雖然知道奪吉澤茸的阿媽在村寨里的口碑,但是這么多年來,他們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自家的女兒,加上兩家從祖輩傳下來的情誼,女兒真心愿意,奪吉澤茸也是個人人夸贊的小伙子,就欣然答應了。
阿媽回來后,喜滋滋地宣布了這個喜訊??墒?,讓她感到意外而且不能饒恕的是兒子居然說他已經(jīng)有喜歡的姑娘了,還訂了終身,非她不娶。阿媽雖然有時候忍氣吞聲地遷就一下兒子,可是這終身大事怎么能遷就呢?況且他還瞞著自己訂了終身。她開始是對奪吉澤茸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接著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曉以大義。她見奪吉澤茸不但不聽勸告,還跟自己爭辯,簡直就是目無尊長的頂撞。阿媽拿兒子沒辦法,只好矛頭一轉,指向丈夫,大發(fā)脾氣,責怪丈夫不會管教自己的兒子。
阿爸的心里卻贊成兒子的決定,自己的女人自己選,免得將來吃苦后悔。他嘟噥著說:“兒子已經(jīng)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p>
阿媽聽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她一把扯下頭帕倒在地上,又揪頭發(fā)又抓臉地滿地打滾,哭著罵著說自己當初瞎了眼,嫁了個沒本事的男人。又說,兒子越長越顛倒了,把他沒出息的阿爸的固執(zhí)和沒良心學了個十足十,卻沒有繼承到一丁點兒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
對阿媽的哭鬧,奪吉澤茸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幾天來,他聽之任之。阿媽見兒子像個堅硬的巖石,滴水不進,開始使出強硬手段。她幾乎軟禁了奪吉澤茸,不讓他離開村寨的范圍。跟著,她又四處打聽,看到底是哪個女羅剎把兒子的心給迷住了。過后,她又去挖掘關于這女羅剎家庭的消息,刨根刨底地去了解她的家境怎樣,家風又如何,心里盼望著,看能不能找到有讓自己揭的老底,捏的把柄,好像天降霹靂一般,將連接兒子和女羅剎情感的永恒金剛結的紅繩給一把剪掉。
對自己和卓瑪?shù)膽偾榛槭?,奪吉澤茸早就鐵了心,他任阿媽去折騰。但是,阿媽的折騰卻變換著花樣,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的,這讓奪吉澤茸開始感到苦惱不堪。這天晚上,他打斷阿媽的喋喋不休,說自己不可能跟卓瑪分開,要是家里再這樣逼迫,他只好離家出走,跟卓瑪私奔,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奪吉澤茸這話說到了阿媽的痛處,也點中了她的死穴,他們夫妻就奪吉澤茸這么一個孩子,她除了妥協(xié),還能怎么辦呢?她想不到奪吉澤茸為了一個女羅剎,竟然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這不僅在婚事上忤逆了家里尊長的決定,還把她這個母親推到了一個陌生的境地,讓她徹底地感覺到失去了這個唯一的孩子。她再次倒在地上,傷心欲絕地打滾哭鬧到半夜,把從沒見過面的即將成為自己兒媳的卓瑪淋漓盡致地臭罵了一通,最后在咬牙切齒中,不得不依了兒子。就這樣,卓瑪還沒有過門,就把未來的婆婆給得罪大了。
奪吉澤茸的阿媽讓他阿爸去把世交家的親給退了,而兩家從此斷絕了來往。過后,搶親、看親、送親,奪吉澤茸和卓瑪終于在一起生活了。看親和送親的時候,村寨里的人看在奪吉澤茸父子的面子上,盡管見奪吉澤茸的阿媽黑著一張臉,但也忍了,都來幫忙。
卓瑪過門后,奪吉澤茸對她憐愛有加,但是他的阿媽卻處處給她難堪,卓瑪?shù)娜兆舆^得一日三變,悲喜交加,受氣后常常忍不住暗自流淚。奪吉澤茸當然知道卓瑪?shù)目嘀裕荒芗颖秾λ?。一天,奪吉澤茸見阿媽為了一點小事無理取鬧,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卓瑪,而且話還越說越過分。他勸了又勸,可是阿媽不聽。奪吉澤茸一陣慘然,又急又氣但是又沒有辦法,心里積攢的怒氣爆發(fā)出來,他一把抽出腰刀向自己的手腕上割去。一刀下去,雖然沒有傷到筋骨,但也割得鮮血淋漓。卓瑪嚇得尖叫,趕緊扯下頭帕去給他捂?zhèn)凇0屢矅樀么罂薮蠼?。阿爸一把搶過兒子手里的腰刀,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氣沖沖地對老婆說:“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兒子給害死?”
阿媽見兒子手里沒了刀子,氣又上來了,她橫了一眼奪吉澤茸的阿爸,哭著說:“我這苦命的人啊!不是我想要他的命,是你們一起想把我折磨死。從今天起,我就閉口做個啞巴,向你們討點吃的喝的,像條老狗一樣等死總行了吧?”
從那以后,阿媽的態(tài)度收斂了很多??墒?,只要奪吉澤茸沒在,只有她跟卓瑪在一起,她一張嘴還是免不了話中帶話,刺中帶刺。
開春后,奪吉澤茸準備新修房子。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跟阿爸的年齡一樣大,已經(jīng)變得陰天透風,雨天漏雨,舊得像個隨時會倒下斷氣的糟老頭子。
這幾天,奪吉澤茸和阿爸趕著幾頭牦牛,每天到山上森林里去砍木頭。
家里就兩個女人。阿媽對卓瑪說:“看著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一旦開春就有得忙了,想想,又要挖土打基腳,又要請木匠立木,又要請石匠砌墻,活兒是一堆一堆的,趁著現(xiàn)在活兒還沒有起頭,趕緊去磨一袋糌粑回來,不然后面就沒有空閑的時間了。”
卓瑪說:“好”。她前兩天就已經(jīng)把青稞淘好了,這時打算裝兩口袋馱到大磨坊去。卓瑪裝好了一只袋子,正準備裝另一袋,阿媽走過來一把奪下她手里的口袋,說:“磨那么多,吃得完嗎?磨一口袋就行了。”
卓瑪委屈地說:“一個袋子不好馱。”
“馱什么馱,誰讓你去大磨坊了?大磨坊黑心收錢不說,還要排隊等,家里這么多事情要忙,誰還有閑心去那里躲懶。去我們村寨的磨坊不就行了嗎?那里又不遠?!?/p>
卓瑪心里一驚,可是又不敢反對。她趕緊在院子里的灶臺上生火,打算把青稞炒好再背到磨坊去。
阿媽明白她的心思,過來冷冷地說:“你還會不會持家?青稞變冷再去磨,那糌粑吃起來還香嗎?”
卓瑪小聲說:“我還不是想節(jié)約一點時間,天黑前趕回來?!?/p>
阿媽一聽這話有反詰的味道,氣沖沖地說:“啊啦啦——,現(xiàn)在的媳婦不得了了,婆婆說上一句,馬上就給頂回來,而且句句話都要翻過山梁。”
卓瑪接二連三地受氣,心里越來越難受,忍不住掉下眼淚。
阿媽看到她哭了,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你們就這樣折磨我吧。等兒子回來看到你的眼睛腫了,又要拿刀子割自己的手腕。就我是黑人一個,你們都是白的,個個像海螺一樣,白得都要放光了。”說完也不朝卓瑪看上一眼,氣鼓鼓地走了。
卓瑪感到心里揪著痛,哽得抽噎起來,可她還是忍著哭聲,流著眼淚把青稞炒完了。
卓瑪來到磨坊邊,見一大一小兩條水渠都結著冰。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過這磨坊,水里白晃晃的冰凌也不知道有多厚。她拉開門上的牛皮繩子,磨坊門痛苦地哼叫著打開。聽著響聲,卓瑪?shù)难劬Τ苛荷峡戳艘谎?,心里忍不住冒起一股寒意。她把青稞背到磨坊里,見一大一小兩座石磨巋然不動,屋里冒著跟這個季節(jié)不相符合的冷氣,凝固著一片死寂。
卓瑪把口袋放好后,找到砸冰的木榔頭,去外面清理水渠。她想,大水渠雖然清理起來有些困難,但是磨得要多一些,要快一點,相對時間也就節(jié)約了。卓瑪來到水渠邊,試著敲了兩下,開裂的冰片嘩啦一聲掉到水里。盡管敲開的冰面不大,可她心里有了信心。這段時間天氣轉暖,冰也在慢慢融化,漸漸變薄。
卓瑪先把閘門上的冰塊敲掉,抽出擋水的幾張木板放在一邊,然后一路順著水渠朝河邊敲去。水渠里的冰砸通了,能看到水在冰下緩緩地流動,卓瑪?shù)侥シ焕锟戳艘幌?,沉重的磨盤依然磐穩(wěn)如山,一動不動。卓瑪又去清理水渠里的冰塊,可是沒有工具,她只能用手撈,等把水渠清理一遍,她的手都快凍僵了。然而,磨盤還是不肯轉動。
卓瑪站在冬末初春溫暖的陽光下,把手放在嘴邊哈氣,心里卻是一片黯然,忍不住想哭。她多么希望能來個幫手。她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眼睛還是忍不住朝來路上張望了一下。然而,她沒有見到什么人影,卻看到了遠處小路上方的那個小臺地,心里一陣收縮,身子不由得在陽光下哆嗦了一下。
那片臺地上曾經(jīng)葬過一個孕婦,她的墳墓如今還在。每天只要日頭一偏西,那里就照不到陽光,顯得一片陰暗。
去年冬天,卓瑪剛嫁過來沒多久,村寨里的一個女人到樹林里去背柴,不小心在暗冰上滑了一跤,頸椎被柴捆壓斷后死了。那個女人死后被葬在那片臺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死時肚子里懷著三四個月大的孩子,家里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一些怪事。
一天傍晚,天已經(jīng)快黑了,男人在屋里做飯,他三歲的小兒子跑進來說:“阿爸,我看見阿媽蹲在院子大門的墻角在哭,懷里還抱著個小孩兒。我喊她,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不肯理我。阿爸,你去把阿媽帶回來吧,我想她了。”男人聽了兒子的話,心里一陣悚然。他趕緊對兒子說,阿媽早死了,她的靈魂已經(jīng)去西方極樂世界了,你剛才只不過是眼花了而已。孩子不肯,哭著拉他到外去看。當然,男人在院子的石墻邊什么也沒有看見,可兒子卻哭著說阿媽剛才就在那里。
又有一天傍晚,男人讓女兒到樓下去抱點劈好的柴禾上來。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平常也能抱抱柴幫著做點事情,可是這天她卻說害怕不敢去。這段時間,男人一直忙里忙外,又當?shù)之攱尷鄣脡騿?,他見現(xiàn)在使喚不動女兒了,心里煩躁,忍不住發(fā)脾氣大罵,把兩個孩子嚇得大哭起來。正在這時候,屋角放柴禾的地方“嘩啦”一聲響,像是有誰抱了一大抱柴扔在那里??墒牵萁堑牟駝偛啪蜔炅?,響聲過后,還是什么都沒有。孩子嚇得忘了哭泣,男人驚得臉色慘白。
過后,這樣和那樣的怪事一樁接一樁地發(fā)生,以至男人最后不敢在家里睡覺,只得帶著兩個孩子在四周鄰居家借宿。
這樣過了幾天,男人覺得也不是個辦法,就帶了點東西,騎馬去了寺院。他準備找住在寺院后面山洞里的“瘋子卦師”算上一卦,都說他瘋言瘋語,但算卦精準。
男人來到山洞,剛一進去,見“瘋子卦師”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將他按在地上,脫下充滿汗腳味的臟靴子就是一頓暴打。“瘋子卦師”高大魁梧,滿臉亂糟糟的胡子,雖然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但是也不年輕了。他的力氣很大,每一靴子都把男人身上打得生疼。男人咬牙忍著,不敢反抗,也沒有躲避。雖然誰都不知道這“瘋子卦師”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但是大家都說他是個得道高僧,不然,為什么連旁邊寺院管理著五六百個僧人的主持活佛,也對這個“瘋子卦師”敬重有加?男人心想,“瘋子卦師”既然要用臭靴子打他,自有他的道理,心里也沒什么氣惱。
“瘋子卦師”打完后,把靴子仍在一邊,朝洞外打著各種驅魔的金剛手印,最后一聲長嘯,吐了幾口唾沫。完了,“瘋子卦師”坐回自己的位置,從身后拉出一個滿是污垢的小口袋,掏出一把大米,用紙包成一包,交給男人說:“回去看看你妻子的墳墓吧。這米不一定起作用。你們村寨里不是有個‘癡人嗎?你把米交給他,他也許知道該怎么做。”
男人心里一團迷惑,剛想細問,“瘋子卦師”眼睛一瞪,順手又把他的臭靴子抽在手中,根根戟立剛要軟下來的眉毛又立刻倒立起來。男人明白了,不敢多嘴,趕緊從懷里掏出帶來的東西放在“瘋子卦師”面前,慌慌張張地退出山洞。
男人還沒有上馬,“瘋子卦師”追出山洞,撕開他帶來的糖果糕點的包裝,一把一把直接地朝他身上摔過來,嘴里還大罵著:“你們這些沒有福報的人,施舍對你們來說就那么困難嗎?”
男人心想“瘋子卦師”還真是個瘋子,趕緊上馬,落荒而逃。他跑出一段后,回頭張望,“瘋子卦師”已經(jīng)不見了,有許多鳥雀卻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糖果糕點上起落啄食。
男人回到村寨,趕緊找到“癡人”。“癡人”剛四十出頭,單身,憨頭憨腦的,跟阿哥一家生活在一起。他常常做事不著邊,說話一根筋,也是村寨里大家取笑的對象。他們常常揶揄他從來沒有碰過女人,又嘲諷他說現(xiàn)在的男人又不是稀缺貨,那個女人愿意跟一個憨憨的癡人睡覺?他們還有些自得地說,侍弄女人,還是得是個懂人事的聰明人才行?!鞍V人”聽到這些,只是憨直地一笑,從不跟人爭辯??墒窃捰终f回來,以他的一張拙嘴,當然也無從辯起。
“癡人”幾乎從不出村寨,他跟“瘋子卦師”是怎么認識的呢?男人不得而知。男人帶著疑惑,把那包大米交給“癡人”,并轉告了“瘋子卦師”的話?!鞍V人”聽了,毫無來由地一聲冷笑,卻沒說什么??吹剿男?,男人一凜,心里更是沒底,他想今天這事,一瘋一癡的,哪里會有什么著落。
“癡人”笑過,拉著男人去看他妻子的墳墓。走到臺地上,男人看到眼前的一切,立刻驚出一身冷汗。墳墓原來砌得好好的,才幾個月時間,已經(jīng)莫名地膨脹起來,雖然沒有像爆米花一樣完全開裂,但是石頭滾得七零八落,泥土散得四分五裂,離開花也不遠了。
“癡人”說:“你看出來了嗎?這不是我們兩個人空手就能解決的?!?/p>
他們回到村寨,等所有的男人回來后,把大家召集起來,將臺地上的情況說了一遍。大伙兒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所有人都懵了,“癡人”卻是清醒的,他說了需要的東西,讓大家分頭去準備。
第二天,等日頭正亮,大伙兒帶著家伙來到臺地上。他們扒開墳墓,露出膨脹變形的棺材?!鞍V人”把“瘋子卦師”給的大米朝棺材上撒著,嘴里忽然誦起了經(jīng)文。大伙兒開始奇怪,可是仔細一聽,又嚇了一大跳,因為“癡人”念誦的不是平常大家熟悉并經(jīng)常念誦的六字真言或者蓮花生大士的心咒,也不是其他什么幾個字的心咒,而是大段大段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經(jīng)文。他們(包括“癡人”的阿哥)從來不知道“癡人”竟然會念誦這樣的經(jīng)文。他們面面相覷,心里發(fā)虛,四處張望中覺得今天的日子就是不一樣,好像陽光也要比平常刺眼一點了。他們看著“癡人”,眼神中忽然多了幾分敬畏。
“癡人”一招手,有人遞給他一根四尺長的尖銳的鋼釬和一把鐵錘。這樣的鋼釬一共有五根,是幾個人到鄰村的鐵匠鋪連夜趕出來的,而這些鋼釬的用途,他們好心瞞住了那些好奇打探消息的人。
“癡人”把鋼釬在棺材上定好,估計是在心臟的位置。他雙手扶著鋼釬,想把鐵錘交給男人,讓他來敲打??墒?,男人臉色蒼白,渾身微微地哆嗦著,怔怔地盯著他不肯過去。這也難怪,一來因為最近發(fā)生的種種怪事,二來他們對付的畢竟是他過世的妻子和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他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癡人”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沒有人敢上前幫忙。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得一手扶著鋼釬,一手拿著鐵錘狠狠地敲打??粗撯F一寸寸地鉆進棺材,大伙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山野里清晰地響著鋼鐵相碰的“鏗鏗”聲。一連并排敲進去三根鋼釬,到第四根剛敲進去一半,大伙兒忽然一聲喊叫,屁滾尿流地四散逃走。臺地上沒有一個人,只有站在棺材上的“癡人”依然面不改色地立在那里。大伙兒停下腳步,在驚恐的眼光中回望,只見“癡人”沉著地把剩下的兩根鋼釬全都砸了進去。他們慌亂地跑進四周的灌木叢和草叢里,倒是把蟲鳥蛇蟻給驚逃了。
“癡人”砸完鋼釬,跳出墳墓,把一爿爿干杉木抱過去堆在棺材上,倒上一瓶汽油,劃根火柴點上。干柴烈火加上汽油,墳墓里燒得噼里啪啦直響,火焰竄得有一人多高?!鞍V人”站在一邊,看著大火焚燒,又誦起了經(jīng)文。雖然艷陽高照,但是大伙兒看見他在火光的映照下,整個身體像個影子一樣搖搖晃晃,變得不真實起來。
火燒了一陣,大伙兒見沒有什么異動,才在猶猶豫豫中三三兩兩地圍過來。他們說起剛才驚逃的原因,有些人說他們聽到棺材里有什么東西叫了一聲,也有些人說他們什么也沒有聽到,只是看見大家忽然像受到驚嚇的兔子一樣慌慌張張地逃命,也跟著跑。棺材里到底有沒有聲音,“癡人”應該最清楚,因為棺材就在他的腳下。
他們問“癡人”有沒有聽到什么。
“癡人”已經(jīng)誦完了經(jīng)文,這會兒正在呆頭呆腦地四處張望。他聽到他們的問話,憨然一笑,說:“一群狐貍?!贝蠡飪菏艿健鞍V人”的嘲笑,想到剛才一個個沒命地逃竄,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笑話,臉上一紅,訕訕地不再詢問。
火終于燃完了,墳墓里只剩一堆雪花似的灰燼和藏在灰燼中的熾熱的炭火,剛才砸進去的五根鋼釬兀自立著,以炭火為界,一半閃著藍光,一半透著火紅。男人看著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下眼角。
“癡人”拿起鐵鍬,開始往墳墓里填土。大伙兒趕緊動手,很快填平墳墓,砌好石頭,恢復成一座新墳的樣子。從那天起,雖然“癡人”還是做事不著邊,說話一根筋,但是再沒有人嘲笑他,拿他開玩笑了。
過后,男人再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山洞里找“瘋子卦師”。這次,“瘋子卦師”沒有再用臭靴子打他,也沒有扔他的東西和罵他,只是讓他回去后,圍著房子在屋檐下拉上一圈印有蓮花生大士心咒的經(jīng)幡。做完這些后,男人帶著孩子住進家里,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奇異的事情。
可是,這事在卓瑪?shù)男睦锸怯嘘幱暗摹D翘?,在四散驚逃的人群里,自然有奪吉澤茸。他回來以后,給家里人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卓瑪本來聽到關于發(fā)生在孕婦家的怪事后心里就害怕,聽了奪吉澤茸的講述更是嚇壞了,很長一段時間天一黑就不敢出門,睡覺的時候盡管丈夫就在身邊,可她還是不敢合眼。
剛才,卓瑪背著青稞從臺地下走過,由于滿腹辛酸,想著心事,竟然把這事給忘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說不出的恐慌。還有,后來又聽人說,有人曾看到那女人懷里抱著孩子,在這河谷周圍飄蕩。卓瑪心想,自己該不會遇上吧?
卓瑪邊想心事邊賣力地把水渠里的冰塊清理了好幾遍,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大磨就是不肯轉動。她沒有辦法,只得撇下大磨,又去砸小磨水渠里的冰。
整個河谷里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卓瑪一個人在磨坊前緊張地勞作。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到山頂了,大山的陰影慢慢向磨坊移來。風開始轉冷,徐徐地吹動著,磨坊邊,除了河水流動,就只有她敲擊冰塊的空洞而清脆的聲響了。
卓瑪?shù)氖譀]有一刻停歇。但是她心里的念頭,轉得比手上的動作還要快。
關于臺地上的墳墓和河谷里飄蕩的女人當然使人害怕,可是,關于這座磨坊的種種傳說,雖然自己沒有親歷,難道就能讓人心安嗎?當然不能。
很多年前,村寨里有個姑娘被父母逼婚,她反抗不過,就在這磨坊里磨糌粑的時候,在房梁上上吊自盡了。她含恨而死,這個地方還能干凈?于是,關于這座磨坊,就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
有個婦女說,那天她磨完糌粑已經(jīng)深夜了,瞌睡得不得了,就和衣躺了一會兒,卻在朦朦朧朧中看到房梁上懸著個人影。她嚇壞了,趕緊坐起來細看,卻什么也沒有。她不敢再睡,撥著佛珠念誦蓮花生大士的心咒,一直坐到天亮,嘴巴都念干了。
過后,又有兩個人經(jīng)歷過那樣的事情,而且嚇得不輕。于是,除了個別膽子大不信邪的女人,其他女人基本都不敢單獨去磨坊,都是幾家約好了一起去。可是,雖然人多,怪異的事情還是會發(fā)生。第二天,她們咋咋呼呼地回來了,說天快亮的時候,她們看到有人“呼”地一聲,把正在燃燒著的柴火從火堆里扒出來,從那個又黑又小的窗戶帶了出去,可是她們定睛一看,沒有什么人影,柴火也還在。她們不敢再瞇眼,就坐起來相互壯膽,可這時又聽到一陣巨大的腳步聲從遠處一路跑來,到了近處,一步跳上磨坊,在磨坊的搖晃中,又從另一邊跳下去,腳步聲由大變小,漸漸消失在遠處。
說起這些事,也許還不算太離奇,但是“癡人”在磨坊經(jīng)歷過的,那才真叫離奇。
一天,“癡人”到磨坊磨糌粑,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磨完?!鞍V人”打算睡覺,出門小解,卻看見門口立著一頭驢。盡管他在奇怪剛才怎么沒有聽到聲音,但心里還是在想,這可能是誰家走失的驢。正想著,他卻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頭驢對著他笑了一下。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沒有感到害怕。
“癡人”在磨坊干活的時候,把藏袍脫在了一邊,當時只穿著便裝。他心里一邊盤算著,一邊慢騰騰地撒完尿,而那頭驢就一直站在他身邊,沒有離開的意思?!鞍V人”整理好褲子,趁著轉身,猛然扯下褲帶套在驢的脖子上。驢這下慌了,想要掙扎跳躍,卻是使不上猛勁?!鞍V人”把驢套在門口拴馬的木樁上,回到磨坊,穿好藏袍,拴緊腰帶,把兩袋糌粑綁成褡褳,給驢搭上,然后拉著它向家里走去。一路上,驢都想要逃跑,但是褲帶在脖子上套著,像是有什么魔力,怎么也掙不脫。其實,能不能掙脫,“癡人”和驢的心里都明白。
快到村寨的時候,雞叫頭遍了。“癡人”回過頭看了驢一眼,嘴角現(xiàn)出一絲微笑。這時,驢開口說話了,說它不該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現(xiàn)在天快亮了,請求他把自己給放了。
“癡人”沒有理會,一直把驢牽到自家門口。他慢吞吞地卸下兩個袋子,說:“這次就原諒你了?!彼麆偨忾_褲帶,驢倒下去在地上打了個滾,眨眼間變成一只黑貓,眼睛里閃著靈光。黑貓沒作一剎的停留,腰一弓,一步縱到柴垛上,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癡人”馬上想起了什么,他對著黑貓消失的地方大聲說:“我知道你是誰了。雖然你是為了交差,但是希望你不要去害人。”
這時,“癡人”的阿哥起床了,他準備把馬喂一下,天亮后就鞴著馱鞍去磨坊接“癡人”。他忽然聽到“癡人”的聲音,吃了一驚,同時又為他說的話感到奇怪。他趕緊跑下樓,詢問他在跟誰說話,又知道了誰是誰?“癡人”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他說了,只是沒有回答誰是誰的問題?!鞍V人”的阿哥聽得脊背一陣陣發(fā)冷。他本來懷疑“癡人”在說謊,可是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他的衣服,不管是外面的袍子,還是里面的便裝,后背、胸前和雙肩等著力處除了粘著一些磨糌粑時飄落的粉末,確實沒有背過口袋的痕跡。到磨坊的路程那么遠,天還這么黑,他即使有再大的力氣,也不可能把兩個口袋一手一個地提回來吧。再說了,那兩個口袋還像褡褳一樣綁著,就放在他的腳邊。
“癡人”套驢馱糌粑的事情在村寨里傳開了。有人相信,說“癡人”膽大,不知道害怕;有人懷疑,說“癡人”說癡話,都是騙人的,而且把“癡人”阿哥的誠信也打了個折扣。不過,不管信與不信,他們對“癡人”這個綽號卻叫得更加理直氣壯了。
因為卓瑪嫁過來的時間還不長,關于磨坊的奇異事件,她也就聽到以上這些零星的。但是,她心里明白,這座磨坊不可能就這么簡單,不然為什么大家對它怕成那樣,一說磨糌粑都去了大磨坊,而那些去不了大磨坊但又確實要忙到半夜的,就讓家里的男人作陪;要是那段時間家里恰巧沒有男的,她們就背上一小袋,在天還沒黑之前就磨完趕回來。
小磨水渠里的冰砸開了,也清理干凈了。在卓瑪?shù)陌蛋灯矶\中,小磨終于轉動起來。眼淚又一次沖上她的眼眶,但她使勁忍住了。
剛才清理冰塊的時候,卓瑪還在想,要是小磨也不轉,那她只有把口袋放在磨坊里,空手回去了。雖然空手回去后,阿媽不會讓她有好日子過,但也總比在這磨坊里恐懼煎熬強。
還好,小磨終于肯轉了。卓瑪趕緊跑到磨坊,顧不上捂一下凍僵的手,把圍著磨盤的木箱子收拾干凈,解開袋子,用木瓢舀出青稞,倒在磨盤上方的漏斗里。
時間匆忙流逝,而磨盤卻不慌不忙地轉動著,口袋里的青稞總不見往下消。卓瑪知道自己毫無疑問要在這磨坊里呆一個晚上了,她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向神圣的“三寶”祈禱,希望今晚不要遇到什么讓人驚嚇的東西。
磨坊里漸漸暗了下來。上次村寨里通電的時候,因為磨坊地處偏僻,所以沒能通上電,大家晚上點的是油燈。如今沒人在這里過夜,油燈也沒有了。卓瑪走出磨坊,見夜色已經(jīng)罩上了大地。她朝路上張望,可是那條荒蕪的小徑上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影。
“奪吉澤茸會來嗎?也許吧?”卓瑪心里一陣黯然,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奪吉澤茸會不會來她自己也拿不準。
卓瑪回到磨坊,把磨坊門從里面拴死。她找到火柴,從屋角拿來柴禾,在炒青稞的火塘里燒上火。看著溫暖的火焰升起來,磨坊里亮了很多,她心中的陰霾也跟著消散了不少??墒?,當她轉身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墻上搖搖晃晃的,想到他們說的懸在梁上的黑影,眼睛四下一看,心里又感到害怕起來。
窗戶里看不到一絲亮光了,黑得就像掛著一小塊漆黑的牛毛氈子。卓瑪在石磨邊忙碌著,可心里的問題卻一堆一堆地往外冒。奪吉澤茸為什么還不來呢?他們父子倆今天去砍木頭,該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吧?向神圣的“三寶”祈禱,他是那么的強壯靈活,應該不會出什么事情。但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是他阿媽不讓他來嗎?應該不會,他為了維護自己,甚至可以拿刀割手腕。那他為什么還不來呢?平常他們父子天還沒黑就回家了,今天也應該早回來了吧。神靈啊,難道說,他已經(jīng)開始煩自己,不關心自己了?真要是這樣,那我該怎么辦?我在這個家里忍氣吞聲,還不全都是為了他?他總是對我說,他阿媽的脾氣就這樣,讓我忍一忍,因為跟阿媽的相處只是半輩子,跟他的日子才是一輩子,而且他會一輩子對自己好。我就是因為相信他的話,看他那樣維護自己才在這個家里熬日子的。可是,他到現(xiàn)在還沒來,應該是厭倦我了吧。這會兒,他肯定跟家人在一起,坐在溫暖的屋子里,烤著火,喝著酒,早把我這個苦命的女人給忘記了。我真是苦命??!回去后還是離開他吧。
如此這般,卓瑪是越想越多,越想越遠,最后她好像已經(jīng)看到自己跟奪吉澤茸痛苦訣別,孤獨一人找不到去處,凄涼地四處流浪一樣。她忍不住抹了下眼淚,起身往火塘里加了幾根柴,順便看了一下磨坊門,門拴得好好的。她又朝磨坊四周看了看,沒有什么突然多出來的東西。她的心始終高高地懸著,一直落不下來。她把漏斗又一次加滿,借著火光,蹲在大木箱前把已經(jīng)磨好的糌粑往口袋里裝。
卓瑪正裝著糌粑,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咯吱咯吱”聲,像誰在用堅硬的爪子抓撓巖石一樣。一陣寒意從她內心深處冒出來,讓她汗毛倒豎,脊背發(fā)冷。她屏住呼吸,趕緊四下張望,搜尋聲音的來源。還沒看到抓撓石頭的爪子,那聲音卻慢慢變大了,還加快了速度。這時,她突然看見旁邊的大磨莫名其妙地轉動起來。
大磨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轉起來?又是什么力量讓它轉起來的?卓瑪睜著驚恐的眼睛盯著大石磨,卻見它越轉越快,周圍明明空無一物,卻仿佛有什么她看不見的東西在用一雙大手推動磨盤。
“那看不見的雙手是不是毛茸茸的?這隱身的魔鬼是不是在盯著我笑?它的眼睛是血紅的還是慘綠的?”卓瑪感到頭皮發(fā)麻,全身僵硬,雙手緊緊地抓著箱子的木板,想到這里,一聲尖叫終于忍不住沖出了她的喉嚨。尖叫聲中,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話,那聲音似遠似近,似在對她發(fā)出勾魂的呼喚,又似在她的耳邊森森呢喃。她雖然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么,但魔鬼終于還是發(fā)聲了。
卓瑪叫得更加凄厲,魔鬼卻在這時候擂起了磨坊的大門。只見在“砰砰砰”的敲動中,搖晃的磨坊門幾乎從門框上掉落下來。卓瑪覺得整個磨坊都在擂門的巨響中擺動,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腦中一片迷糊,她知道自己今天完了,眼前跟著出現(xiàn)魔鬼正在吞噬自己的畫面,磨坊中濺滿了她的鮮血。
擂門聲更加響亮急促。剛才的聲音又從外面?zhèn)鱽恚骸白楷敚阍趺戳??快開門,是我,我是奪吉澤茸?!痹瓉?,那不是魔鬼的聲音,而是奪吉澤茸來了。剛才他的喊聲和卓瑪?shù)募饨型瑫r響起,才讓她產(chǎn)生了那樣的錯覺。
一聽到奪吉澤茸的聲音,卓瑪糊涂的腦袋里漸漸清晰起來。她想要爬起來開門,卻感到全身無力,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幾聲尖叫過后,奪吉澤茸再沒聽到卓瑪?shù)穆曇?,以為她在里面遭到了什么不測,腦中閃現(xiàn)出恐怖的畫面,眼前不由得一陣陣發(fā)黑。他用盡力氣在外面又是砸門又是呼喊。
終于能活動了,卓瑪連滾帶爬地來到磨坊門邊。她雙手不聽使喚,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把門打開。奪吉澤茸急忙沖進磨坊。卓瑪一個踉蹌,撲進他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奪吉澤茸緊緊地摟著妻子,見她全身癱軟,在自己的懷里不停地哆嗦著,也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大磨還在轉動,那可不是什么錯覺。奪吉澤茸趕緊四處檢查,終于發(fā)現(xiàn)了大磨忽然轉動起來的原因。原來,白天卓瑪清理完大磨的水渠后,見磨盤一直不肯轉動,就匆匆忙忙地清理另一個水渠,慌亂中卻忘了把大磨水閘的木板插上。水渠里的水一直在流動,終于把磨盤沖得慢慢松動,轉了起來。
卓瑪知道了原因后,在奪吉澤茸的懷里又是一陣大哭,過了很久才止住眼淚。
現(xiàn)在,兩個石磨都在轉動,這就好辦了。奪吉澤茸讓卓瑪在火塘邊休息。他將大磨的漏斗里也倒?jié)M青稞,兩邊一起磨起來。忙碌中,他一邊安慰妻子,一邊向她解釋今天半夜才到的原因。
奪吉澤茸和阿爸砍好木頭后,一根根放到山腳下,誰知其中一根木頭卻滾落在一塊大石頭上,折成了兩半。都已經(jīng)到了山上,還那么遠的路程,總不能白跑一趟吧。他讓阿爸趕著兩架牦牛先把兩根木頭拖回去,自己又提著斧子到森林里去。等他尋找到一根合適的木頭,砍倒放到山下,再架好牦牛拖回家里,天已經(jīng)黑過很久了。
奪吉澤茸回到家里,知道卓瑪去了磨坊還沒有回來,他一邊氣急敗壞地對阿媽大發(fā)脾氣,一邊趕緊脫了短袍穿上長袍,胡亂把腰帶一纏,空著肚子匆匆忙忙地趕到磨坊,卻正好遇到大石磨忽然轉動起來,自己的喊聲反而讓卓瑪驚上加驚。
青稞終于磨完了。一彎殘月掛在天空,清澈地照耀著寂靜的河谷,還有河谷中這座孤獨的磨坊。
奪吉澤茸插好兩道水閘的木板,停住兩座石磨,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齊整。他從火塘邊簡陋的木架子上取下漆黑的茶壺,在破著大大小小缺口的一摞碗中挑出兩個,拿到河邊清洗干凈。這些東西都是屬于磨坊的公共財產(chǎn),方便來磨糌粑的人使用。
奪吉澤茸提回一壺水,放上一把老茶葉,把茶壺燒在火塘上。夫妻倆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等著水開。磨坊里充滿了新磨糌粑的香味,還有奪吉澤茸身上清香的松脂味。卓瑪把頭靠在奪吉澤茸的懷里,偶爾還會忍不住抽噎一下,或者掉兩滴眼淚。奪吉澤茸不時溫柔地安慰著她。
水開了,奪吉澤茸在碗里捏了兩坨糌粑。兩人吃了幾口,都沒有什么食欲。奪吉澤茸收了碗,在火塘里加上幾根粗柴,把火燒旺,跟著把火塘邊的鋪面清理了一下。說是鋪,其實是地面上鋪的很厚一層細軟的灌木枝條,上面放著一張羊毛氈墊,方便人休息或者和衣瞇一會兒。
奪吉澤茸把妻子的袍子墊在身下,自己的袍子蓋在上面,緊緊地摟著心愛的女人,舒適地躺在了溫暖的火塘邊。磨坊里,火光搖曳;河谷間,水聲空靈。他們聞著彼此身上糌粑和松脂的香味,纏綿中的溫暖驅散了這座磨坊的冰冷和孤寂。
這一夜,磨坊外月光如水,磨坊內春光旖旎,除了即將在卓瑪?shù)亩亲永镌杏龅囊粋€小生命,這里什么東西都沒有出現(xiàn)。
因為,這里曾經(jīng)結束了一個生命,而今又將孕育出一個生命,所有那些敬畏生命的生靈,看到這美好的一幕,都遠遠地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