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陜西銅川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天津文學》《延安文學》等。中篇小說《上王村的馬六》獲全國梁斌小說一等獎及陜西柳青文學獎。
一
除夕下午三點半,莫小北鎖了辦公室的門,正式進入春節(jié)長假。下樓的時候樓梯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在濕漉漉的樓道里回蕩。剛剛那些心急的家伙們三心二意把水甩得到處都是,總之,玻璃濕過就算抹過,地上有水,就算拖過,誰還管效果?等到領導宣布放假,早一溜煙奔得影子也沒一個。
莫小北直接去超市,超市里摩肩接踵,他好不容易搶到半捆帶魚,看時,那魚卻比別人搶到的成色要差很多,想放下時,早有幾只手伸了過來,大有你不要我要之勢。莫小北拿著魚過了秤,去了調味區(qū)。四點半,莫小北排上了繳款的長蛇陣,這時候,裝在右手褲袋里的手機振起來。被擠得滿頭大汗的莫小北摸出一看,是在紅星小學供職的老婆于英妹,知是等不及在催他快點。
莫小北在人群里對著話筒大喊,你跟肖肖往小區(qū)門口走,我交了費就來!
好不容易提著兩大塑料袋東西出了超市門,一陣冷風吹來,他滿頭的熱汗剎時冰涼,莫名打了個冷顫。這下午,緊趕慢趕,等他騎著電動車馱著兒子肖肖和老婆于英妹進入老家百鳳村,已經是夕陽西下,天快黑了。
空氣中有炸魚煮肉的味道,還的絲絲縷縷的柴草煙味,那是村里人用玉米豆桿燒炕的味道,還有牲口糞便味……每次一聞到這種味道,莫小北全身的細胞就放松了,他想快點到家,脫下手套,把一雙凍木的手伸進母親暖在炕上的被子里,那時,那瞬間包圍的溫暖會讓他的全身有一種喝了酒般的醉意。
有鞭炮的炸響,是有人家在吃飯了。在村巷里,莫小北的電動車夸張地鳴著笛,他的嘴里喊著閃開閃開,讓那些路上玩耍的孩子讓開。走到鄰居宏慶叔家門前時,60來歲的宏慶正往大門上貼對聯(lián),扭頭看到莫小北一家,就招呼說,小北回來了?買這多東西!你媽一下午都在路口看了三四回了,剛回去,可能飯都做好了……喲,這是不是肖肖嘛,個子又長高了!
這話還沒說完,莫小北就聽得身后一陣喇叭響,一扭頭,是一輛黑色奧迪,掛的省城牌照,那車里也沒人伸頭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按喇叭。莫小北往邊上讓了讓,那車刷地一聲就開過去了,依稀看得里邊坐的是樊東海。
宏慶叔的手里拿著半幅對聯(lián),目光追著奧迪的尾巴說,看人家東海,把事做成了,回回回來都這么氣派……說著就看那車開了一截在不遠處的樊家門前停住,先從車上下來的是西裝革履的東海,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女的,穿一身黑,高跟鞋像是兩根釘子扎在地上,兩個人打開了后備箱,大包小包地往外拎東西。一個和肖肖大小的女孩子跳下車,叫著奶奶奔門樓里去了。
莫小北沒說什么,電動車一掛檔,向自己家里開去。
母親的飯菜已好,只剩幾個熱菜,也已切好在案板上,看到莫小北回來,就趕緊下廚房,于英妹也脫了大衣,圍上圍裙跟在母親后頭進去了。
莫小北剛才進院的時候看到門上的對聯(lián)還沒貼,就從提回來的那一大堆袋子里,取出兩幅對聯(lián)來,招呼兒子肖肖快過來給他搭個幫手。對聯(lián)是移動公司交話費送的,兩幅一模一樣的對聯(lián),一幅貼了大門,一幅貼了母親住的正屋,使幾間略顯舊意平房的小院有了年的氣息。
貼完對聯(lián)莫小北和兒子肖肖進屋,到廂房里拿出了爺爺奶奶及父親的牌位,仔細地用抹布擦了供在桌子上。又把自己帶回來的供品一樣樣在盤子里放了,在桌前供好,廚房里的菜就已經炒好了。
莫小北的父親是他上初三那一年在外邊打工下煤窯出事不在了的,那一年母親才三十八歲,莫小北的妹妹莫小楠還在上小學。處理了父親的后事,開始有人給母親介紹對象,莫小北記得母親見過幾個,都不合適,不是對方不行,就是人家嫌母親還有個兒子莫小北,說是女兒好說,將來找個婆家就是一門親戚。這男孩就負擔大得多,上學、工作、媳婦、房子——百鳳村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眼看得一點點被城市蠶食得所剩無幾,憑一人幾分的薄田,是養(yǎng)不活人的。那段時間莫小北隱約覺得自己成了母親的負擔,每天都提心吊膽的,怕母親扔下他們兄妹倆不管。但母親似乎死了心,一門心思養(yǎng)兩個孩子,又給奶奶送了終,想起來也真是不易。那幾年,孤兒寡母的,干什么都是個難,沒少看人臉色,直到莫小北考上了省農林大學。一同考上學的還有村里的樊東海,不過樊東海考的是大專,這讓莫小北的心有了稍稍安慰,覺得自己沒給母親丟臉。
祭過祖先放過鞭炮,一家人開始吃飯。電視里放著紅紅火火的春晚直播,但也沒拉住肖肖,這孩子吃了幾口就跑出去和村子里的孩子瘋去了,剩下莫小北和于英妹和母親三個人。母親的炕燒得很熱,因此,屋里雖然沒生火,卻盈盈著一屋暖意。飯也不急,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拉著家常。莫小北和于英妹說著各自的工作,母親就講村里的新鮮事,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樊東海身上,說樊東海這幾年混得好,去年翻蓋了家里的房屋,三層的小洋樓,瓷磚到頂,屋里的洗澡間衛(wèi)生間廚房一點不比外面的單元樓差,又在家居美化上下夠心思,樓梯上的陶瓷裝飾院子里的小花園,還有那些個名貴花草,惹得一天老有人去看。樊東海的媽現(xiàn)在也像貴婦人,學城里人養(yǎng)了條啥狗,一天啥也不干,天天下午牽著狗在村里溜彎,村里人都議論樊家把事做成了……
后來母親和于英妹收拾了碗筷包餃子去了,剩下莫小北一個人坐在那里喝酒,想起下午看到的樊東海,那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他不相信他沒看到自己,想起上學時這小子天天跟在自己身后要抄作業(yè)的巴結樣,什么時候變得趾高氣揚了?
酒是二十來塊一瓶的普通酒,莫小北一杯一杯,不知怎么就喝醉了。
二
莫小北十年前大學畢業(yè),進入這個局工作。這個局是和農牧民打交道的局,自然有許多風里雨里的事情,要經常下鄉(xiāng),莫小北就分在那個常常下鄉(xiāng)的所里。農村出來的莫小北不怕下鄉(xiāng),遇到來了新機器需要推廣,莫小北還是很自豪的。他們先在省上或廠家派來的專家指導下,學會新機器的運用,然后把那些龐然大物拉去田間地頭,演示給農牧民,讓他們知道新機械的好處。每每莫小北帶著機械,在田里口干舌燥地講了一天,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肚子還餓著。這時候的莫小北,就又是講師又是搬運工,那些下鄉(xiāng)的地方又遠,等到回到市里,一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累成一灘泥的莫小北哪有心思吃飯,只想回他的單身宿舍,擦把臉,最好澡也不要洗,倒在床上就睡。所以這時候的飯在莫小北只是一個程式,越簡單越好,大部分時間找個小店一碗面了事。
一個新機器的推廣至少要幾個月,這幾個月莫小北就在那些偏僻的山洼里穿行,他最討厭的是遇到下雨下雪,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回來時道路就變得異常艱難,所以莫小北半夜回到市里的情形也是屢見不鮮的。長年的下鄉(xiāng)讓原本個子不高的莫小北又黑又瘦,一頭的長發(fā)也沒時間去理,打面走過來,和長年風里雨里的農民沒什么兩樣。
才進入局里工作的時候,母親的背在村里終是能挺起了,說話也有了些底氣,畢竟莫小北是在市里工作的人。大家說起村里幾個同齡的小伙子,總要拿莫小北和樊東海比,說你看,人還是不能光看嘴皮子功夫,你看人家小北,一畢業(yè)就進了事業(yè)單位,樊東海也畢業(yè)一年多了,卻還在外頭晃蕩著呢,快把他家人愁死了。
雖然莫小北長得沒有樊東海好,個子也沒有樊東海高,那段時間上門提親的卻快把他家里的門檻踢斷了。然而好景不長,大家看到莫小北這個形象,再一打聽知道他不過就是個風里來雨里去的機械推廣員時,那提親說媒的慢慢就少了下來。后來,晃蕩了一年的樊東海竟也被家人活動進某事業(yè)單位,雖說是在辦公室跑腿伺候領導,但那氣勢出來自是不一樣。慢慢地,那些攆著莫小北的媒婆們轉了風向,投到樊東海的門下去了。
逢了周末,莫小北再回到村里,母親就說起他的婚事,說,人家樊東海出來進去胳膊上挎著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該抓緊了。莫小北嗯嗯應著,卻不知道自己一天在地里田間,該怎么抓緊,難不成領個農村姑娘回來?
說是如此,莫小北還是相信他的苦不會白下,總有被領導看著的一天??墒穷I導仿佛得了盲癥,對莫小北的努力視而不見。倒是那些比他來得晚的,反倒比他混得好,人家都副科了,莫小北還在平頭百姓的位子上出死力。
終于有人升了職,在所里請客,叫到“莫老師”來赴宴,莫小北猝然驚醒。那天的酒席上,莫小北悶悶不樂,冷眼看著那些西裝革履觥籌交錯,再看自己,指甲縫里藏著污泥,皮鞋上有著隱約的泥點,哪還有一點事業(yè)單位公務員的樣子!也是,莫小北上了班是下鄉(xiāng),下了班是回百鳳村幫母親干活,母親年紀大了,常年的勞累落下了腰腿疼,低血壓。村里有樊東海比著,大家看他們家的眼光就有些特別。那眼光讓莫小北想起了父親才離開的那些年。
從酒席上回來,莫小北就思索著再不能這么黑著頭像頭磨道里的驢了,那樣到死都走不到個頭。于是在下一次機會到來時,拿著老婆于英妹回娘家借的三萬塊去了領導家。那時候,他們剛剛買了房子,還沒裝修,銀行還有三十萬的欠款,他跟于英妹還有兩歲多的兒子肖肖住在租來的民房里。那天晚上,趁著過節(jié),莫小北買了些禮品,叫上于英妹壯膽,順理成章地到了領導家。當他把那只裝了三萬塊的信封放在領導家出來時,他竟出了一身汗。
走出領導的小區(qū),在旁邊的巷子里,莫小北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說禮品里有一只信封,領導說知道了。聽到電話里領導的態(tài)度,莫小北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了。再看身邊為此行特意做了頭發(fā)的于英妹,這個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小學老師,竟也緊張得渾身發(fā)抖。
好了,“貨”終于送出去了,那個春節(jié)是他們過的最松快的一個節(jié)日。
果然,春節(jié)過后,局里宣布了久決不下的副科名單,莫小北的名字赫然在目。
現(xiàn)在,莫小北在這個副科的位子上又呆了六七年了。
按說單位一把手年齡快到站了,莫小北把全局的副科排查了一遍,空降一個到自己所里來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一把手到站莫小北這個副手上位是順理成章的事??墒且话咽质莻€拿著國家特殊津貼的所謂專家,才到這個單位的時候莫小北非常崇敬他,事事向他學習,時間長了,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是這個專家自以為是,很多課題上都做得并不是特別妥當。莫小北當然要提出自己的想法,結果發(fā)現(xiàn)招來的是專家的冷嘲熱諷,最后結局還是專家一人拍板,依然按著他的老方法。如此一段時間后,莫小北發(fā)現(xiàn)自己在單位成了孤家寡人。
好吧,既然他是專家。莫小北慢慢不再提自己的意見,任他獨斷專行。但他卻不放過莫小北,常常小題大做。就拿那次下鄉(xiāng)來說,莫小北一行六個人到某村推廣機械,完了后都一點多了,回到單位食堂早沒了飯菜,莫小北就請大家到門口的小飯館一人要了碗油潑面。一碗面六塊錢,一共三十六,回頭報賬時,專家抓住了這三十六不放,說是原本半天能干完的活,沒這部分經費預算。氣得莫小北扔下一句,不報了算我請大家行不?然后甩門而去。
而專家對自己怎么樣呢?莫小北做他副手的六七年里出差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每次一有什么有利的活動,專家就撲上去了。他常常在領導跟前說,他放不下這個所呀!因為他是享受國家特殊津貼的專家,六十過了還不退,壓著莫小北這些想上位的年輕人,所以大家的情緒都很大,單位里一天都是死氣沉沉的。
去年入冬,專家患了風寒,剛好杭州有個機械博覽會,邀請函發(fā)到局里,局里又批給所里,此時專家正在家里養(yǎng)病,莫小北七年來第一次出了趟遠差。四天后回來,專家的一席話沒把他的鼻子氣歪!他說,這次是我病了,不然也輪不到你去……
私底下同事們都說,難道他還能世襲不成?世襲的說法是有來歷的,專家利用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的兩個孩子都解決到了同系統(tǒng),有一個還在本單位,世襲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遠了點。
三
過完春節(jié)上班,又到了推廣機械的忙碌階段,莫小北不怕出力流汗,就怕出力流汗了沒人看見。
他以前的一個同鄉(xiāng)女同學路娟娟在電視臺,莫小北上學時就是她的鐵桿粉絲,可以說這同學是他的初戀,他一看見她就緊張得手心冒汗,卻不能拒絕自己去接近她。那時上課,他早早就去占坐位,只要是路娟娟求到他幫忙的事,他二話不說,把自己的事情放下,也要把路娟娟交待的事情辦好。有時候他忙活了大半天,想跟路娟娟說說話,路娟娟卻跟一幫同學嘻嘻哈哈地走了,剩下莫小北一個人望著那裊娜的背影發(fā)呆。
但莫小北還是攆著路娟娟的影子,路娟娟在哪,出不了幾分鐘,莫小北肯定就會出現(xiàn)。后來莫小北成了大家的笑料,都說莫小北賴蛤蟆想吃天鵝肉,莫小北反倒看開了,他就是要追求路娟娟,不試一下,路娟娟不當面拒絕他,他是不死心的。
臨畢業(yè)的一個周末,路娟娟去參加幾個要好的女生的臨別聚會,莫小北到宿舍去找她,沒找見,看到路娟娟的被單在床上窩成一團,想到就要回家了,這丫頭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又看到宿舍外面陽光燦爛,一時興起,扯下路娟娟的床單被罩,拿到洗衣房去洗得干干凈凈,晾在外面。那個周末,莫小北哪兒都沒去,想著路娟娟晚上蓋著他清洗的充滿陽光味道的被褥,他的心里就溢滿了甜蜜。
路娟娟平常就大咧咧的,加上又是離別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當她東倒西歪被人扶回來的時候,看到莫小北正哼著小曲在她的床上縫被子。路娟娟最見不得一個男人干女人的活,再看一眼圍觀的同學,一個個擠眉弄眼笑意盈盈,那笑容在路娟娟看來都是滿滿的意味深長。也許是酒,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對莫小北就沒那意思,于是,趁著酒意,一不做二不休。她立聲說你干什么?莫小北嚇了一跳,硬著頭皮說,我……替你……把床單被罩洗了,現(xiàn)在把被罩縫上……
莫小北的話還沒落音,就見路娟娟掙開扶著她的同學,風一樣卷過來,抱起被子。他以為她要睡覺,他的手上還有帶線的縫被子針,著急地說,還有兩針就完了。她不管,她抱起被子一下子就到了窗口,她們住的是三樓,那床剛剛洗凈的被子被她奮力從窗戶里扔了出去。又回來扯床單,這時嘴里才嘣出第二句,誰讓你動我東西?誰讓你洗的?
莫小北沒想到路娟娟能發(fā)這么大的火,眼睜睜看著她把那張床單也從窗戶里飛了出去。旁邊的同學看到這情形,推著莫小北說你快走吧、快走吧……莫小北的臉像被誰刮了幾個大耳刮子,他的頭都是懵的,心瞬間掉到了冰點,也不知怎么就默默地下了樓??吹侥翘稍谠鹤铀嗟厣系谋粏?,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竟然下意識地過去撿起了它們,又一步步上樓,回到路娟娟的宿舍門前,把它們遞給了與路娟娟同宿舍的一個女同學。
莫小北不找路娟娟了。很快他們畢了業(yè)各奔東西,在某一次同學聚會上,莫小北與路娟娟又碰上,莫小北躲著這個辣妹子,而她,端了一杯酒過來,說,老同學,你好呀!完了說,對不起啊,我自罰,先喝了這一杯,別的就不多說了,都在酒里。一仰頭,那杯酒下了肚。
莫小北本是沒想理路娟娟的,看到路娟娟主動過來,就覺得自己不能太不男人,這么想著就也一仰頭,就在那酒滾燙著滑下他喉嚨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對她以往的那點不滿沒出息地煙消云散了。而這時候,他與小學教師于英妹的戀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路娟娟說,以后有什么事來找我。莫小北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以后她還真的主動幫過他幾次忙,為他作了兩期專題片。專題片在電視節(jié)目里播出后,產生了較好的影響,為莫小北升副科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莫小北決定請路娟娟坐一坐,一起吃個飯。莫小北已經好久沒有聯(lián)系路娟娟了,當他有了請路娟娟坐一坐的想法,就覺得自己很那個,似乎就是奔著路娟娟手里的攝相機去的,但是他真的沒轍了。
領導那里該打點的都已經打點了,買禮品的時候,莫小北的手都在發(fā)抖,然而這年頭,誰在乎你那三瓜兩棗的吃喝呢?可是總得有些由頭不是,不能空著手去領導家吧?而每次去還得老婆于英妹陪著,以顯示其隆重性。
每次出門前,老婆于英妹都要嘮叨很久,不光她自己抱怨沒有衣服穿,莫小北也看著自己的老婆和別人相比差了一大截。這幾年,有三十萬的貸款在身上壓著,還有翻修鄉(xiāng)下的老房子,莫小北還不甘心在崗位上總那么黑著頭看不到天日,想進步,那是不光要工作實力,最主要的還要經濟實力的呀。莫小北雖說是住在城里,卻一簞一飲都是從鄉(xiāng)下拿的。他每星期回趟鄉(xiāng)下,幾年來光電動摩托車就騎壞了兩三輛,這些車,為莫小北的家庭建設人生理想立下了汗馬功勞。而老婆于英妹,即使早上沒課也早早到校簽到,為的是掙那每天五塊錢的早讀補貼!加上老婆在學校里還要進步,兒子不能輸在人生起點上,得參加各種學習班興趣班,哪里提起來不是要錢的呢?
既然有求于人,莫小北思來想去,覺得地點還是不能太隨便了,他在電話里告訴路娟娟,想請她坐一坐,地點定在湘江人家。他知道路娟娟愛吃辣,無辣不席,那里的環(huán)境又好,聽說還有輕音樂放著,說不定路娟娟一高興,就用不著他這么為難開口——路娟娟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誰知路娟娟一聽就說,你小子發(fā)財了?你有錢我還沒時間呢!這兩天市上兩會要開了,幾個專題都得趕出來。這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中午,我們單位門前的面館,一碗面就行。又說,到時候你小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莫小北知她這是為自己著想,心下感動了一下。
為了防止尷尬,莫小北去時從學校接了肖肖,給于英妹打電話說不回去了。誰知路娟娟來時也帶了個女伴,看到莫小北欲言又止的樣子,說,你說你的,這我鐵桿姐們,不用回避。
這家的面份量大,端上來,滿滿的一老碗,味道卻不是太好,路娟娟和女伴分了一碗都沒吃完,肖肖的一碗也只吃了半碗,只有莫小北的一碗吭吭吃吃地吃完了。大家坐著說話,路娟娟聽明白了莫小北的意思,說,你不用管了,這事我來安排。
這就到了下午上班時間,大家站起來要走。莫小北看著桌子上的剩飯菜,其實就是一半碗面,半盤豆芽半盤涼拌黃瓜,囁嚅著可惜了,讓服務員來打包,說是下午回去加兩個饅頭就不用做飯了。
路娟娟笑著替莫小北解圍,說,就是,這扔了可惜了,現(xiàn)在都實行光盤行動呢,不能浪費。臨出門時走在莫小北后面,卻恨恨地說,真想狠狠地踹你一腳,沒一點出息!
四
路娟娟給莫小北拍專題片的那天是個晴天。正月還沒出去,田野里萬物都還睡著沒醒。其實說睡著也不準確,因為,樹們的枝條已經柔軟起來,在要發(fā)枝的地方有了鼓起了芽苞,草呢,鐵灰色的葉片下面,靠近根部的地方,分明有了一絲新綠。
莫小北這天是在一片蘋果地里講果樹修剪拉枝,這個講解不是比比劃劃就行的,他像往常一樣上了樹,拉過一根枝條,一邊講一邊修。去年冬天的降雪少了,樹枝上草葉上積了一冬的灰塵沒被清洗,一動就到處掉浮塵。再看樹上的莫小北,早上特意為拍攝收拾的頭發(fā)已被吹得灰蒙蒙蓬亂不堪,身上的衣服也是這里一塊灰那里一片塵的。但莫小北似乎沒有意識到,只管滔滔不絕地講著。
路娟娟的臉被溜過的小北風刮得生疼,她把脖子上的大圍巾解開,重新把頭臉包了,提起手里的機子開拍。有幾次路娟娟想讓莫小北配合一下她的鏡頭,可是這家伙一進到地里就目中無人了,只有他的果樹和他旁邊的聽眾。路娟娟左右找不到好角度,找到個角度吧,他還只顧講課不知道給個臉面過來。路娟娟打著手勢提醒他,一轉身他又忘了,自顧他的。那攝相可不是個輕松活,幾十斤的機器端著,一會兒就累得路娟娟氣喘吁吁。她一邊放下攝相機讓自己休息一會兒,一邊在心里暗罵,還是以前的木頭腦袋!抓不住今天的重點是拍攝還是講課?
路娟娟為莫小北拍的專題片很快就在電視臺播出了。應該說,在播出時間段上,路娟娟是幫了莫小北忙的。時值市上兩會即將召開,電視臺電臺報紙都在忙著做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的專題采訪,而這一段時間這些新聞更是領導關注的重頭戲。路娟娟的專題部也有一個策劃,那就是人物專題,集中報道這一年來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中的突出人物,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路娟娟見縫插針地安排了莫小北節(jié)目的播出。
節(jié)目的播出效果莫小北很滿意,那幾天老有人私下里問他,是這一屆的人大代表還是政協(xié)委員?莫小北說什么都不是,對方就一副不相信的樣子。還有兩個平常對他都不太在眼的家伙,竟然前后腳地來請他吃飯。直到有一天,他到局里辦事,一個副局長都要走過去了,卻把他叫住,到他辦公室問莫小北的工作。
這些都給了莫小北一些信息,是春暖花開的信息。
趁著天氣返暖,一個周末,莫小北帶著老婆于英妹和兒子肖肖逛了趟大佛寺,適逢大佛寺廟會,寺里香煙繚繞木魚聲聲,原來是那些捐了香火錢的香客,跪在大佛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一邊的和尚就手執(zhí)木魚敲上一陣子,聽說那樣許的愿才靈驗。莫小北原是不信這些的,那天竟鬼使神差走了過去,在那個黃色的功德箱里放了十元錢,又拉老婆兒子一齊跪下,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默念著許了愿。
轉過大殿,鐘聲不絕于耳,看時,卻是撞吉祥鐘,說是鐘聲響亮的話一年都順當,只是撞一下要兩塊錢,莫小北又掏了十塊錢,莫小北和兒子一人撞了兩下,老婆于英妹撞了一下,鐘聲悅耳,傳出去很遠。
這些鐘聲在莫小北的耳邊回旋,他揪了多時的心似乎就在那一趟郊游中云開霧散了。
五
市上兩會之后,老領導即將到站,全局十四個下屬站所集中大輪崗,莫小北之前的各路工作已經做了好幾年,年前更是各方打點,因此他對自己的前途信心滿滿,靜觀其變。沒想到,結果下來,他盯了很久的正職沒弄上,卻被從下了多年苦組建起來的所里踢出來了,被調到了清水衙門觀測站當一把手,按說也解決了正科待遇。接到通知,莫小北一個人發(fā)了半天愣,他使勁想在哪里出了差錯,卻怎么也想不明白。
開始幾天莫小北還想著再活動一下,沒兩天卻了解到就這個崗位竟也競爭激烈,莫小北的民主測評會開了四次,開得莫小北眼睛都綠了才通過。之后各人的崗位明了,莫小北把十二個下屬站所的新一把手排查了一遍,并不是誰有能力誰就能上,唯一的可能就是誰的后臺硬誰上,這個硬里當然包括助推的“孔方兄”。實力雄厚的上好崗位,像他這種省吃儉用前前后后僅打點了不到十萬元,又沒有任何背景的,活該到這種有之不多沒之不少的單位來。
觀測站是局里的冰點單位,莫小北覺得自己被漸凍了。他懷疑在這樣一個單位,他是否還有翻盤的能力和心勁?
是的,他非常懷疑。他見過醫(yī)學上的一種病癥就叫做漸凍人,先是四肢漸漸無力,之后器官衰竭,進而思維停滯,到了最后,唯一的結局就是呼吸衰竭死亡。想到這里,莫小北的心臟一陣疼痛,想起剛畢業(yè)時的理想,那么多年的忍辱負重,那些汗水與淚水,還有母親期待的眼神,老婆于英妹幾年沒添過新衣服的付出,兒子從來沒舍得買過超過十塊錢標價的玩具,每一棵從家里帶到城里的菜蔬,每一粒百鳳村出產的糧食……這一切滾滾而來,塞滿了他的腦袋,又浩浩蕩蕩而去,直到他的腦袋變成了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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