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芹
一
于美娟在黑暗里站穩(wěn)腳,從隨身工具袋里掏出一瓶農(nóng)夫山泉,擰開瓶蓋,咕咚咚喝下兩口,一抹嘴,蓋上瓶蓋,把瓶子塞回工具袋。
這個礦泉水瓶里裝的不是水,而是58度的烈性白酒,沒人知道,裝在瓶子里也看不出來。于美娟之前滴酒不沾,但是下過三次井后,她學(xué)會了喝酒,先是一口,后來兩口,再后來,一個人在井下煩悶時,她什么都不就,就能干喝掉一整瓶,然后躺在排風(fēng)機(jī)架旁,暈暈乎乎小半晌,她喜歡這種暈乎的感覺,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飄然似神仙。她也知道,她開始對酒精產(chǎn)生依賴,起先也害怕,強(qiáng)迫自己少喝兩口,再少喝兩口,但是心里酥麻抓撓得厲害,著急而難受時,她就手握成拳頭朝坑木上一拳一拳拼命地捶打,直打得坑木都開始顫巍,她心里才有了一些清醒。
于美娟戒過酒,心情迫切時,還到一家中醫(yī)內(nèi)科做過調(diào)理,喝了小半年苦不堪言的中藥,她倒是越發(fā)想起酒的好來。后來,老中醫(yī)都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這是心里依賴,得去看精神科。她聽不出老中醫(yī)話里是否有煩厭和嘲諷,也不想去揣度,后來,她真就去了一家醫(yī)院看心理醫(yī)生。她本來掛的是專家號,可是眼看要排到下午下班時間了,還沒輪上她,她在走廊里轉(zhuǎn)了兩圈,隔著一間診室門上的小窗,見里面只坐著一個前來看病的人,與專家門庭若市相比,這里倒真顯得冷清。想著一下午的時間也剩不下多少,不再挑拈,立在這間診室的門邊等著,就這樣,她認(rèn)識了李云朝。
李云朝話不多,可能性格如此,也可能是職業(yè)需要,心理醫(yī)生,傾聽得多。第一次見面,李云朝也不例外,于美娟緩慢且無頭緒地講完,期待而茫然地看著李云朝。李云朝在電腦前三點兩點了什么,然后把于美娟的診療卡在刷卡器上一刷,遞給于美娟。于美娟拿著卡,不知該何去何從。李云朝低了頭,沒感覺到她的離開,又抬起了頭,話語簡潔得有些吝嗇,拿藥。這讓于美娟的內(nèi)心和大腦更加疑惑而飄忽不清,于美娟站在原地,呆愣地問了一句,大夫,你確定,我有???
很長一段時間,于美娟都不肯跟李云朝說自己是井下設(shè)備維修工,那個暗無天日里的自己,她不想讓他知道。記得第二次再去他的診室時,李云朝盯著她的手指甲,她先是奇怪,后來恍然明白,她把那雙手從桌上收回,然后背在身后。她的指甲因為常年在井下和污黑的設(shè)備打交道,指甲縫里都沾上了黑的氣息,那黑黢黢地嵌在肉里,洗不掉,后來她也就不在意了,讓那黑和她融為一體,習(xí)慣就好了,就無知無覺了。誰知道,這雙手輕易地把她暴露了,她覺得渾身長著刺,沒有保護(hù)自己,卻扎疼了自己。
她端直坐著,等著他發(fā)問,那坐姿讓她看起來像一個老實而聽話的小學(xué)生,她從小就老實聽話,不鬧事,但也不招老師喜歡,老師都喜歡長相漂亮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學(xué)生,這些,她都沒有。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姐姐在讀高三,父親出事后,母親天天去父親單位里找領(lǐng)導(dǎo),后來有兩個這樣的版本,一說單位領(lǐng)導(dǎo)體恤她們一家孤兒寡母的不易,照顧她們其中一個孩子可以接替父親的班。一說這個接替的名額是母親用身體換來的。不管哪個說法,她都從別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對自己的可憐,還有鄙夷,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也擺脫不了這種感覺,她只能把自己裹緊,一步一步走出別人的眼神,然后再一步步走進(jìn)那悠長的巷道,和井下的黑做伴。其實,一開始,她并沒有奢望過這個名額會落在她頭上,但是那晚母親偏就把她叫進(jìn)了房間,出來時,看見姐姐在外屋摔東西,然后是嚎淘大哭。她知道,這個名額母親不會給弟弟,因為弟弟還在上小學(xué),根本等不及,但是,為什么沒給姐姐,母親沒有說,她也不想去猜。
她如此認(rèn)真的坐姿讓李云朝忍不住深深地多看了一眼,她真算不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五官有些粗,骨架也不小巧,但是眼神沉靜,像一潭深默的井水,透著涼氣,這在他眼里,就有了一些與眾不同,他向她伸出手時,是那么自然,自然到他自己都有些吃驚。而她的心情也有些難以言說的雜亂,她知道她是誰,他又是誰,但是,身體卻蠢蠢欲動,很多時候,她的身體都不是她的,她按捺不住。
就在他的診室里,她最后一個進(jìn)來,已近下午五點,叫號的護(hù)士換了衣服已經(jīng)離開,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稀至于無,世界安靜下來,她能聽見她胸腔里捶鼓一般的聲響,還有他略顯粗重的鼻息聲。
她聽見他說,其實,你不是依賴什么,而是沒有安全感。
這話如一記重錘砸在她的心口,她第一次下井,帶她的老毛和她一起從明亮的世界慢慢墜落在一片漆黑中,她有些怕,安全帽上的照明燈光隨著她惶然地四顧而四處逃散,遠(yuǎn)處井道里飄出一縷光線,卻像垂死的人,奄奄一息。她覺得自己不是在井下的巷道里,而是在墓穴中,巷道里幽幽的涼氣漸漸聚集而來,吸貼著她的皮膚,又鉆進(jìn)她的毛孔,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冷顫。老毛一個人在前面走,逼仄的巷道里能聽到他深悶的腳步聲,走了幾步,他回頭,不說話,看著她,等著她,他頭頂上的燈越過她的頭頂,翕然地落在她的身后,而巷道的燈就正正地打在他的頭上,那光像一把鈍刀,把他磨劈出一半來,虛虛地貼在巷壁上。她看著眼前虛幻而不真實的兩個他,一個站在地上,一個貼在墻上,都暗沉卻耐心十足地等著她靠近。
于美娟有些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個心理醫(yī)生。李云朝也就是說了一句一般性的專業(yè)術(shù)語,不新鮮,放在心理病人身上保險而適用,但是于美娟偏就聽進(jìn)去,心也如被一根帶著一些毛刺的木棍撩拔了一下。她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又不由自主地背在身后,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那深得可以吸進(jìn)人的眼神,有些冰涼,卻也有些皺褶,像被風(fēng)撫摸了一下,他不確定自己就是那風(fēng),可是那皺褶卻生生被他捕捉到了。
放松,他說。
她猶疑了一下,還是聽話地把背著的手松開。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沒有提示語言,可是她卻懂了,她再次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雙手放在了桌上。手洗過了,早上五點就開始洗,先在水里泡,泡發(fā)泡軟,再用香皂搓,搓了整整兩個小時,那黑依舊頑強(qiáng)地不肯脫離她的肉體,她把雙手舉在鏡前,泡白泡脹的手和嵌進(jìn)肉里的黑渣,還有那凸起的指關(guān)節(jié),怎么洗,也不可能洗掉她暗無天日里烙下的印跡。她舉起手想捶破鏡子,可是,忍住了,井下三年,她在黑暗中悟透了很多,什么可以,什么不能,她都能在關(guān)鍵時拿捏到位。她讓雙手離開鏡前,然后很體貼地給她們抹上護(hù)手霜,一層又一層,有些油膩地化不開了,她才住手。
現(xiàn)在呈現(xiàn)給他的,是她最好狀態(tài)時的一雙手了,雖然跟他的不能比,他的手更像女人的手,白皙而修長,在鍵盤上敲擊的樣子,更像是在彈著高雅貴氣的鋼琴,這真是讓她羨慕而自卑。他抬起他修長的手,那手如一只白鷺,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忽閃著他身體帶出的溫度,輕輕掠過她的手背,卻沒有在她的指尖處糾纏停留,這讓她有一些逃脫似的慶幸。
她聽見他說,誠實而誠懇,你的眼睛,很漂亮。
這真是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心里有些歡喜,自己在他眼里是美麗的,哪怕只是眼睛。但也有無法形容的失落,她精心準(zhǔn)備的,因為遮掩不住讓她想破釜沉舟把她們呈現(xiàn)給他的,他卻并不在意。她把手收回,依舊背在身后,沉靜地看著他,那眼里藏著太多的事,她努力讓這些事沉淀在心里,不讓它們被雙眼傾泄出來,但是,他是心理醫(yī)生,她不確定他會不會探究,或者會探究多少。
她有些緊張,他看著她的緊張,白鷺已無聲地滑向她的手臂。他說,別怕,其實在這個世上,人人都沒有安全感。
白鷺順著她的手臂向前,向左,向右……這真是讓她像通了電一般,有一些酥麻,有一些眩暈,還有一些飄忽,她喜歡這種感覺,喝醉的感覺,或者微熏的感覺,她想倚靠在那里,就如在巷道中,那種酥醉的依靠真是讓人安心而踏實。她知道自己就躺在他的辦公桌上,小腿半吊著,有虛弱的陽光半投進(jìn)診室,另一半被半掩的窗簾遮攔住,他就在這半遮半掩中做他想做的事。他說她的眼睛漂亮,可是,自始至終,他并不看她的眼睛,那只白鷺掠撫盡她的每一寸肌膚,突然,一個無聲的俯身,有微溫而濕黏的物體又開始重復(fù)剛才飛掠的軌跡,那是什么?她大腦未及停頓就隨即明白,舌頭,他的舌頭,她心里一顫,渾身的毛孔倏地緊張一縮,卻很快又安然地舒張開來,血液里一如有高度的酒精在洶涌地流走,她真的喜歡這種感覺,也依賴這種感覺,那種游走,讓她覺得她是生動的,或者說,是活的。
他的舌尖濕滑過她的每一寸肌膚,當(dāng)然,除了手之外。她內(nèi)心并不希望他親她的手,那是她最不愿向他展示的部位。這種親吻和撫摸,讓她沉醉,讓她覺出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起碼,是和老毛的不同。但是,更與人不同的還在后面,在這么悠長的程序過后,那酒精一般的東西在她身體內(nèi)燃燒,炙熱而猛烈,她渴望他的進(jìn)入,她以為,隨后的一切都應(yīng)該按常理進(jìn)展,就像鳥必定要歸巢,蛇必定要進(jìn)深穴??墒?,他卻直起了身,他一直穿著他整潔的白大褂,幽靜地看著赤身的她,片刻,他的眼睛跳出她的身體,眼鏡片在漸暗的光線下閃著清淡的光,他說,可以了。
撲啦一聲,白鷺飛走了。
這真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誕,難道他們不是在做愛?雖然他并沒有進(jìn)入她的身體,可是他的手和舌尖卻和她身體纏綿了那么久,這算怎么回事?難道他只是在對她進(jìn)行治療?或者他認(rèn)為她需要這種治療?
她摸不著頭腦,也跟不上他的思維和節(jié)奏,只恍忽覺得剛才真就是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而他用他的手和舌頭給她做了一臺乖戾而怪異的手術(shù),治沒治愈她不知道,但是,此刻他的手術(shù)結(jié)束了。
她草草地把自己裹進(jìn)衣服里,迷茫地看著他收拾桌面,然后在水池邊洗手,他甚至還遞給她一塊香皂,她后退了一步,說,不,不用。他也沒強(qiáng)求,把那香皂在水龍頭下沖淋一番,又放回香皂盒里。她愣怔卻堅持站在他的身后,她真的想看看他是不是會仔仔細(xì)細(xì)刷一遍牙,或者認(rèn)認(rèn)真真地漱一次口,但是,他只是洗干凈了手。這,讓她心里踏實了一些。他回身,看著她,像是不經(jīng)意地,說,下周三下午,我坐診。
難道他真是只把她當(dāng)成了他的病人?然后用這樣荒唐的療法診治她?她有什么特別之處,需要他這樣?或者,這僅僅只是他的癖好?
晚上,躺在床上,他手的溫?zé)岷蜕嗉獾某睗襁€黏在她的身上,她的腦子很亂,但是身體卻漸漸安靜,身體里的血液開始如退潮的湖水般,平靜而沉默,這真是奇怪。以前,只要她下井,或者從井下上來,她身體里的魔鬼就會沖突而出,她按不住它們,唯有酒精,可以麻醉它們,讓它們眩暈至安靜,只有它們安靜了,她才能安靜。現(xiàn)在,下午的他還頑強(qiáng)地在她的腦子里,她不知道該清除還是該繼續(xù)留下他,但是,她的身體卻需要留下他的痕跡,他用特別的方式,讓今晚她的身體得以安寧,他的魔力勝于酒精的麻醉。
二
于美娟牢牢記住周三下午,她告訴李云朝,這些天,她堅持沒有喝酒。李云朝就坐在她對面,雙手交叉,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他考慮了一下,問,只是白天?她的心抖了一下,可是,面上平靜,她不想讓他看出波瀾。她猶豫了片刻,說,我,怕黑。他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她的身后,那只白鷺又回來了,輕緩地?fù)徇^她的后頸,她閉上眼,等它向更遠(yuǎn)更深處飛掠。但是,那只白鷺一用力,按下了她的頭,她猛然感覺他在她背后躬了腰,她一驚,奮力掙脫開。雖然他們有過一次肌膚之親,雖然這種肌膚之親她奉獻(xiàn)了她的全部,而他只付出了他的局部,但是他們總歸是親密無間過。她內(nèi)心是渴望的,哪怕她對他的行為猜不透,可是她渴望他的慰撫,她再一次來,就是她不想遮掩,他的慰撫能讓她安靜,能驅(qū)走她心底的魔癥,但是,她料不到他要用這種姿勢。
老毛就用這種姿勢,次次都用這種姿勢,這種姿勢簡單而利索。第一次之后,以后每次開始前,她必定要喝幾口,有時是小半瓶,老毛耐心地等著她,她喝了酒,把瓶蓋擰上,然后把瓶子塞進(jìn)工具袋,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把手抵在巷壁,動作緩慢,甚至拖泥帶水,但是老毛有足夠的耐性。因為有老毛,她可以一周只下一次夜井,而這一個夜井是必須要下的,也是因為老毛。
她的酒量越來越大,有一次,她咕咚咕咚喝盡一整瓶酒,歪靠在巷壁上不肯轉(zhuǎn)過身,老毛等了半晌,終于失去了耐心,伸了手去拽她,但是這一次很反常,她如一堆剔了筋骨的肉一般癱軟著不肯起來。老毛抬起腳在爛醉或裝醉的她的身上踢了一腳,她瞇著眼看他,一張嘴,濃烈的酒氣爭先恐后地從鼻孔從嘴里奔突而出。她說,我來事了。
老毛愣了一下,他這把年紀(jì),有妻有兒,來什么事了,他再清楚不過。
很多年前,她父親還活著時,請工友到家里吃飯,老毛也在其中,母親在廚房張羅飯菜,她和姐姐弟弟就躲在小屋里,隔著飯菜繚繞的霧氣看這些男人們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只是眨眼間,那繚繞的過往就煙消霧散,所有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人都消失了,本就不清晰的世界也變成了眼前逼仄而真實的巷道,巷道里只剩下她從未認(rèn)識過的老毛和連她都覺得陌生的自己。她真的害怕,這沒完沒了無邊無際的黑,這黑暗里立著進(jìn)來的人不少,橫著出去的人也不少,她想立著,老毛伸了手,讓她立著,但是老毛只允許她半個身子立著。
老毛在地上吐下一口痰,這是井下男人通行的行為語言,他們覺得晦氣時就這樣朝地上吐一口痰。吐了一口痰的老毛沒有說話,丟下她,拖著對她死心踏地的虛晃的影子朝巷道深處走去。酒氣還在她的身邊繚繞,這讓她安心踏實,她知道可以在這迷醉的氣味中睡上小半天,只有她的小半天。
壓編人員的事,坐罐籠快出井時,老毛才告訴她。老毛的話簡單利索,一如他的動作。老毛說,隊里接到通知,要壓編,咱們這一班只留一個人。老毛的話一落地,罐籠搖晃了一下也到了井口,她整個人也隨著罐籠的搖晃狠狠地?fù)u晃了一下。
這一搖一晃,她反倒有了一些清醒,再一定神,罐籠沒有了,她還在診室里。
剛才她一掙脫,李云朝已離開她幾步遠(yuǎn)了,此刻,李云朝正看著她,眼鏡片的光劃過她的臉,有一些清冷。
她說,對不起,我……總是想起黑暗里的一些事。她把手背在身后,老老實實看著他。
他們面對著面,她看著他點了一下頭,似乎是一個決定的開始,也或者是一個決定的結(jié)束。他問,黑暗里有什么?
有什么?她覺得有一把鈍刀橫了過來,切割著她的身體,遲緩卻又痛徹,她渾身一緊,那無邊無際的黑就如暗沉沉的大網(wǎng)向她兜頭兜臉罩下來。有人拖著無聲的影子離她而去,也有人拖著無聲的影子逼近而來。
她說,我想喝點酒,可以嗎?
他就在她的對面,微低了頭看她,鏡片后他的眼神晃了一下,她聽見他說,當(dāng)然。
她拿起手提包,準(zhǔn)確無誤抓住礦泉水的瓶口,就像是從水里拖一條瀕臨死亡的魚,這個裝著酒的礦泉水瓶就被她從手提包中拽出,牢牢攥在了手里。她擰開蓋,有一些急迫,咕咚咚仰脖喝下一口、兩口,數(shù)到第五口時,她管住了自己。
喝下五口酒的她,突然起了一些興致,她把礦泉水瓶遞給他,說,來兩口?她想,他要是喝了,她倒真可以好好跟他聊一聊,只有跟同類才能敞開她的心,雖然她向他敞開過她的身體,但是,身和心不是一回事。
他又點了一下頭,沒有猶豫,接過她遞來的礦泉水瓶,嘴對了瓶口,她看著他的喉結(jié)上下深長地滾動了兩下,然后,他把瓶子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她笑了一下,看著他放下的瓶子,開口的第一句話,我姐,上個月結(jié)婚了。這話對他來說,有些沒頭沒腦,但是他是心理醫(yī)生,他能接住,他等著她引子之后的故事。
但是,她之后的故事,卻也短得只有一兩句,我父親的撫恤金,二十萬,十萬給了我姐,十萬留給我弟。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深涼的眼睛,于是,他問,你怪你母親?
她猶疑了一下,可是出口的話卻堅定,她說,不,從不。她用這句話了結(jié)了她這一段故事。
一段長長的沉默,她抬了頭看他,你怕黑嗎?
他用中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架,說,從心理上講,每個人都懼怕黑暗,黑暗讓人沒有安全感。
她緊追著問,你會經(jīng)常沒有安全感嗎?
她盯著他,他覺得自己掉在她黑潭一樣的眼睛里涼了一個精透,他說,我說過,這個世上,人人都會沒有安全感。
這不是她要的答案,她依舊問,那你呢?
他想了想,很誠實,說,我也不例外。末了,他加了一句,我們都一樣。
不,她又把手背向了身后,就像上學(xué)時,面對老師,她既想讓老師喜歡她,但更害怕自己的一舉一動引起老師的反感,她只能這樣老實卻笨拙地背著手,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老師和學(xué)生,在她心里定位如此清晰且不可逾越?,F(xiàn)在,同樣的道理,她是心理病人,而他是心理醫(yī)生,她知道她是誰,也知道他是誰。她說,我們不一樣,你們這樣的人沒有安全感,是因為你們已經(jīng)越過了我們這類人的需要,你們想要更多。她看了他一眼,又接著說,就好比,你有了一套大房子,可你還想要別墅,你會為這些努力,在你努力的過程中會遇上天晴天陰天白天黑,有很多不可把握不可確定的東西,這就是你害怕的所謂的黑暗和所謂的沒有安全感。
她說,不一樣。
她不看他,也不等他問,自顧自說下去,而我,不過就是想有一個站腳的地方,一塊站腳的地方和一棟別墅又怎么能一樣?
他聽著她淺顯的比喻,點了一下頭,她想,這大概是他的習(xí)慣動作,認(rèn)不認(rèn)可,贊不贊同,他都會點一下頭,這讓他在她心里有了那么一些的與眾不同。
她說的也并非全沒道理,但是,有些事情,本質(zhì),都一樣。這話在他心底,對她,他沒有說,也不必說,他是心理醫(yī)生,是給病人打開心結(jié)的,而不是向病人展示心結(jié),而且,即使說了,她也不會明白,或者認(rèn)同。
她拿起桌上的瓶子,又咕咚咚敞開喉嚨痛快地喝了一氣,他沒有攔,看著見底的空瓶在地上翻了個身劃滾到墻角。她抬了眼看他,帶著一些酒精的氣息,她的眼深邃而清涼,他喜歡這清涼,讓人鎮(zhèn)定。他想了想,內(nèi)心也沒有攔住他自己,他伸了手,在她的手和臂間劃了一道,卻最終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白鷺飛來了。她含糊地說。
什么?他沒聽明白。
她很配合,又說了一遍,白鷺飛來了。她知道他會聽懂的,因為白鷺真的飛來了,順著她的胳膊向上,向下……酒精在她身體里燃燒,但是她的身體卻在白鷺的撫慰下,舒然而安靜。
在這安然中,她問,為什么?他沒有停止動作,她說,你從沒有好好摸過我的手。
白鷺停在她平坦的腹部,她聽見他說,每個人都有不愿示人的地方,不必強(qiáng)求。
她把胳膊攤開,她的手就垂落在桌面的左右,那手指縫里還殘留著日積月累的黑垢,洗不掉,不管用多少香皂,都洗不掉,那些她不愿示人的東西都深深嵌進(jìn)了她的身體里,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她無奈而頹然地閉上眼,眼前陡然一黑,她的手一緊,在空中亂抓一氣。
她知道他立起了身,她也知道他正俯看著她。她睜開眼,盯著慘白的天花板,她說,我嚇著你了?
他想了想,說,你喊了三次,老毛。
她突然覺得嗓子很干,她強(qiáng)咽下一口口水,可是那種燥干的感覺依舊頑強(qiáng)地占據(jù)著嗓子。她猶豫了一下,說,是的,老毛。她又想深深咽下一口口水,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嗓子干到空無。她說,他死了。
三
出了罐籠,世界在于美娟的眼里亮堂起來,她理應(yīng)高興,她喜歡明亮,但是她高興不起來。那個幽深而暗黑的巷道,是她生存下去的支撐,是母親用別人所不恥的方式給她換來的支撐,沒了這個支撐,她連半身都無法站立。
她之前去找過那個男人,母親曾經(jīng)找過的那個男人,以前是父親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在那個男人的辦公室,她說了她的名字,但是那個男人明顯茫然的表情,讓她明白,她不過是千百人之一,那個男人不可能記住。男人很忙,她進(jìn)來后,他連著接了兩個電話,然后才想起來問,你有什么事?
什么事?那一刻,她自己都不明白來這兒到底是為什么,或者到底想干什么。她想了想,沒事了。她安靜地退出門,留下男人略顯不解的神情。不過,他很快就會忘掉,他每天要面對形形色色的人,她只不過是千百人之一。
出了男人辦公室的門,她筆直地站在單位大院一處偏僻的院墻下,這是單位的機(jī)關(guān)大院,干凈而整潔,有序而森嚴(yán),這里對她而言,是陌生的,雖然在員工花名冊上她屬于這里,但是,那僅僅是紙片上的屬于,那個陰暗的井下才是她的世界。站得太久,頭頂?shù)奶柖甲屗镜脺剀浂m常牭讲贿h(yuǎn)處電動大門緩緩地關(guān)合聲,她才活動了一下身體,一陣僵麻而酸疼的感覺從腳底襲來,順著小腿直抵膝蓋、后腰。
知道疼就好,在心底深處,她對自己說。
那一晚,她沒有回宿舍,一個人游走在越夜越美麗的大街上,一家家紅頂棚的大排檔沖著她張開血紅大嘴,她看著一個個背光而暗淡的人影在嘴巴里向她招手,嘴里說著模糊不清的語言,她向前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立在其中一家門口,有人上前拽住她向血紅大嘴里拉,她沒有拒絕。這里這么明亮,即使污紅,也勝過潮黑,而且,有人的氣息,還有如潮水般擋不住過份的熱情,多好,在這里,她有一種受用而踏實的感覺,哪怕只是分秒片刻,她喜歡這種感覺。
她一連喝盡六瓶啤酒,不過癮,她又要了一瓶白酒,上菜小哥報了三個價位,三十、六十、一百二,她想也沒想就點了一百二的,上菜小哥旋風(fēng)般走開,又旋風(fēng)般回來,又旋風(fēng)般幫她啟開了酒瓶,快速而殷勤,生怕她會反悔似的。她笑了笑,拿起杯子,不急不緩自斟自飲,心底飄然而快活。大半瓶酒下肚,她晃著杯子,抬了眼看,是的,她被吞噬在這血紅大嘴里,風(fēng)動著,血紅大嘴也嚅動著,她在這嘴里被咀嚼,被吞咽,可是,她嘴里也有酒有菜有食,只要她主動,她也可以咀嚼,可以吞咽,只要她主動。她一仰脖子,將僅剩的那點酒全倒進(jìn)嘴里,心里有了決定,利落地抬了手,說,結(jié)賬。
連著一個星期,老毛下井都沒有喊她。這一次,她在井口老實而有韌性地等著,四野是無盡的暗,不,遠(yuǎn)處還有幾盞微弱的燈,卻更襯出了這夜深不見底的黑。老毛看了她一眼,自顧自鉆進(jìn)罐籠里,她緊跟著也進(jìn)了罐籠。罐籠徐徐下降,頭頂?shù)墓怆x她越來越遠(yuǎn),腳底的光卻遲遲不肯到來。老毛并不看她,她也不看老毛,他們都沉默著,吊在他們頭頂上的鋼纜吱呀聲清晰異常。進(jìn)了巷道,老毛自顧自朝前走,他的影子像一只忠實的老狗一樣一如既往地緊貼著他。
在老毛走出五步遠(yuǎn)時,她喊住了他。他背著身不肯回頭,我也要養(yǎng)老婆孩子,這些年,我……幫了你不少。
看著他的背影,她感覺嘴角上揚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笑。他抬了腳還想朝前走,她在他身后提高了嗓音,她說,再做一次吧,最后一次。略高的音量壓不住語氣里的懇求,她想,他聽得出來。
果然,他轉(zhuǎn)過身,他有些猶豫,內(nèi)心一番揣度和掂量,最后,還是向她走來。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把雙手撐在巷壁上。他愣了一下,問,不喝兩口?
她回答得干脆,不。
他貼過來,她的雙手在并不平滑的壁面上磨壓著,壁面上二合一龐大卻雜亂的影子在晃動,她扭過頭盯著那影子,她真希望他們煙消云散,無影無蹤,就像從未貼合過一樣,她只是她。
最終,那個混沌而龐然的影子一分為二,她聽到他在她身后系腰帶,腰帶上的鐵扣碰撞著工具袋里的板手或者鉗子,發(fā)出沉悶的金屬響音。她突然有了些清醒,她轉(zhuǎn)過身,一把抱住他,她飽滿的雙乳隔著衣服貼著他的衣服,他的胸膛就裹在他的衣服里,他們有過多少次,她都記不清了,但是,她的上半身,他的上半身,卻從未無間地貼合過,他之前只做他想要的抵達(dá)。她說,這樣來一次吧,我們,還沒有這樣過。
他的手在腰間猶疑了一下,卻不再堅持先前的動作,那雙粗礪的帶著更多黑垢的手繞過他的腹,她的腹,環(huán)貼在她的腰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雙腿繞過來,緊緊纏在他的腿上,胳膊環(huán)過來,緊緊地纏在他的背上,她把他深深地焊在她的身體里。
正當(dāng)他感覺身體內(nèi)的火山即將噴發(fā)時,他聽到她清晰地說,好了。他有一些迷醉,更有一些迷糊,好了?
他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正盯著巷道頂,眼底深處閃著亮澤而寒涼的光。他心里一驚一緊,想從她身體里抽身而出,但是她把他盤繞得太緊太死,她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地掐進(jìn)了他的脊背,陷進(jìn)了他的肉里,他動不了了。
你媽個X。他突然明白,面目驟變,破口大罵,但是話未罵完,巷道頂部粗笨而沉重的頂木就像老人嘴里松動的牙齒,松垮地掉了下來,帶著地穴濕冷的黑灰,不偏不倚沉沉地向他砸來。
是的,他死了。于美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老毛死了,被一根掉下來的頂木砸死了,她只要用點心,就可以把這些做成一起安全事故。她盯著李云朝,看他的反應(yīng)。
但是,李云朝鏡片下的眼神并沒有挪閃,他只是習(xí)慣性地點了一下頭。
你不吃驚?于美娟說。
李云朝說,我是心理醫(yī)生。
你不報警?于美娟緊追著問。
不,我說過,我是心理醫(yī)生。李云朝說。
這回輪到于美娟點了點頭,這一次,她從手提包里拿出裝滿酒的礦泉水瓶。她問,我可以喝口嗎?
當(dāng)然。李云朝說。
我喝酒,你沒說過不。
我說過,你并不依賴什么,想喝就喝吧。李云朝看著她擰開瓶蓋,舉著瓶子,讓瓶子迎著下午還算強(qiáng)烈的陽光。
你知道嗎,他死了,我一個人在巷道里走,白天一個人,晚上一個人,我能聽見自己走路的回聲,在巷道里輕一聲悶一聲的響,以前,我害怕黑,現(xiàn)在,我害怕一個人。于美娟仰了頭,把瓶子送到嘴邊,瓶子里的酒咕咚咕咚響著向她的喉嚨里暢快地奔流。她喝盡小半瓶,然后把瓶子遞到他的面前,黑沉的眼睛看著他,說,來吧。
他的手伸過來,卻越過她手中的瓶子,直抵她襯衣,她的身體,她閉上眼睛,有些迷醉,白鷺,來吧。
那溫濕的白鷺停在了水草豐茂處,這一次,不能讓他再飛走了,她想讓他停留,她想讓他在她身體里長久地停留。她伸過手,隔著他干凈的白大褂,可是,他卻一驚,又是一聲虛無卻真切的撲啦聲,白鷺不見了。
她仰頭看天,天被天花板擋住了,沒有天,只有一片熟悉的慘白,她知道,他在她半米開外,她只要伸出腳就可以夠著他,但是,她更清楚,有些距離,看似尺咫,卻是天與地的距離,她永遠(yuǎn)也不可能抵達(dá)和逾越。
但是,她不甘,問,為什么?
他背轉(zhuǎn)了身,站在半邊窗簾遮擋下的陰暗處,我說過,每個人都有不愿示人的地方,不必強(qiáng)求。他知道,她在他身后穿衣服,麻利卻沉默。
他不肯回頭,他不看她,也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臉,但是,他真的有話要對她說,之前,她不會懂,現(xiàn)在,她或許能明白。他說,其實,本質(zhì)上,我和你都一樣。
他聽到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再無他話,他等了好一會兒,身后卻傳來哭泣聲,他有些愕然,身體動了一下,卻聽見她說,不,我只想……這樣,哭一會兒。
他等著她,好久,她停止了哭泣,隨后一聲清脆的聲響,他知道,那是她轉(zhuǎn)動門把手的聲音。她站在門口,他聽見她說,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他背對著她點了下頭,他知道她看見了。果然,她繼續(xù)說,我有個……熟人,肺癌,住在你們腫瘤科312病室2號床,你,能不能替我買束花去看看他?
他有些不解,她為什么自己不去看望呢?但是,他想了想,依舊點了一下頭。他聽見門輕輕地扣合聲,她悠長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再見了,李醫(yī)生。
他知道不會再見,有些人說再見,潛臺詞卻是自此再不相見,他和她都懂。
但是,她拜托的事他一定會完成,他是醫(yī)生,這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在醫(yī)院外那家最大的花店買了一束康乃馨,花代表平安康健,但是,他是醫(yī)生,他知道,病人到了這一步,所有的言行都只能是美好卻無謂的祝愿。
312病室,他捧著花進(jìn)去,找到2號病床,一個枯瘦且臉色暗青的男人躺在床上,醫(yī)院里典型的暗白的薄被散亂地搭蓋在這個男人的身上,讓男人看起來就像是被埋進(jìn)了一堆慘白的廢墟里。男人的眼睛微閉著,他辨不清男人是醒還是睡著,而旁邊一個椅子空著,大概陪護(hù)的人出去了。
他有些尷尬地站著,不知道該不該叫醒這個男人,只是做醫(yī)生習(xí)慣性的動作,讓他低頭看了一眼床頭上貼著的病人信息卡,這一看,人就有些驚異,可是不敢確定,將手里的花挪開,騰出更開闊一些的視線,再看一遍,他既確信,卻又不確定,在矛盾和疑惑中,他脫口喊了一聲——老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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