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峰
女兒,我親愛的寶貝,你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5個月了。5個月的時間不長,可你知道我的欣喜嗎?
你的到來,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偶然。在你前面,本有兩個你的同胞兄姊,然而造化弄人,他們沒有出生就夭折了。
第一個小生命,在媽媽體內(nèi)生存了37天,只因為媽媽走路時閃了一下腰,便流產(chǎn)了。盡管只是胚胎,我們也當做一個生命看待。
用過幾副中藥后,我們迎來了第二個小生命。盡管我們小心翼翼,但這個生命只存在了3個月。那天媽媽忽然流血,立刻到醫(yī)院檢查。當B超師面無表情地說沒有胎心跳動時,媽媽頓時臉色慘白。她表情木然地要求人工流產(chǎn)而拒絕用藥物。我知道,她是想以肉體的撕裂之痛,來抵消內(nèi)心的悲痛。
從此,我們開始了漫漫的求醫(yī)問藥之途。凡是能打聽到的各種民間中醫(yī)高手,我們都去了,究竟誰能妙手回春,我們不知道,我只是一副一副地熬藥,媽媽一碗一碗地喝藥。我嘗過那些藥,各種各樣的苦澀,苦竟然也有不同的滋味,我就是那時才知道的。真正的希望還是寄托在大醫(yī)院,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們?nèi)?00公里之遙的省城,幾乎看遍了所有的專家教授。每位專家都開出同樣的一摞化驗單,我和你媽媽成了被化驗的機器,從血液到精液,從黃體素到染色體,我們往來奔波于各個化驗室。我安慰她說,社會越來越文明,許多大城市已經(jīng)流行兩人世界,萬一真的不能生育,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媽媽說:是的,實在不行,咱們就抱養(yǎng)一個。這是自欺欺人的話,蒼白的語言只能用來互相安慰,否則,又何必苦苦求醫(yī)呢!
終于查出了問題,原來只是媽媽的黃體分泌不正常。我們?nèi)匀徊环判模瑡寢尦匆蟠蜥樛?,仍堅持吃中藥。針劑叫“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我從來不知道會有那樣疼痛的針劑,你的一位姓張的阿姨也打過,打完后一步也走不動,終因忍受不了疼痛而放棄。媽媽卻堅持兩天打一次,且?guī)缀跞撬粋€人去醫(yī)院。現(xiàn)在想來,一個人落寞地去,忍住鉆心的疼痛,又不知道有沒有效果,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啊。
任何事情都可以先嘗試,然后知道能不能行,唯獨這件事不能。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失敗的打擊,我們不敢想象,如果再一次失敗,對我們,尤其對媽媽的打擊會有多大,她還能否把人生的路走下去。
在這樣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下,3個療程后,你悄悄地睡到了媽媽的身體里。這既令人驚喜也令人擔憂,盡管我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然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么。
因為你的到來,妊娠反應使媽媽幾乎虛脫,經(jīng)常一天不喝一口水,不吃一點兒東西,完全憑借著意志苦苦支撐。每天,當我下班回家,一定會看見媽媽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我坐在床邊和她商量:吃點兒什么呢?媽媽也努力地想,她明白,為了你,一定要吃東西,但任何食物不用說吃,哪怕看到或者只是想到,媽媽就要嘔吐。一次下班后,天已昏黑,我攙了她在街上走,希望能找到一點兒她想吃的東西,后來吃了點兒飯店的炒土豆絲,回來立即就吐了。還有一次她想吃拉面,天正落著雨,我連忙騎了自行車去買回來。只要看到媽媽能勉強吃一點兒東西,在我就是莫大的安慰。那段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只是一點兒模糊的記憶,我是愛吃肉的,但我真正仨月不知肉味了。
3個月后的一天,當我下班回家推開門時,看見媽媽正在廚房做飯。我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覺,我知道,她的妊娠反應終于減輕了。
我們又去做了一次B超,一切均好,B超單上說你“四肢活動自如”——我們今生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文字,永遠都是這6個字。記得媽媽告訴我這個消息時,興奮得聲音發(fā)顫。我又拿B超單到省立醫(yī)院和山醫(yī)大附院確認,當專家肯定地說孩子“坐住”了,我恨不得立刻飛起來,好跑回家告訴媽媽。
最嚴重的反應期過去,心情又變好了,媽媽的身體逐漸恢復。除了依舊不吃一些肉蛋奶之外,她的食欲越來越好,對水果簡直是貪得無厭。買回家的西紅柿,甚至等不及洗凈,幾口就下去了,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全沒有淑女風范。初春時節(jié),攤上的西瓜都切成塊賣,媽媽拈起一塊來,放在鼻下聞一聞是否新鮮,本意是拿給鼻子的,手卻送到了嘴上。到了五月,一種叫“五月鮮”的桃子上市,一天上午,你爺爺對你5歲的堂哥說:“你怎么一會兒就吃了7個?別吃壞肚子!”你堂哥說:“爺爺,我看見嬸嬸已經(jīng)吃了12個啦,你不說她,倒來說我!”大家一陣大笑,媽媽臉紅了,卻忍不住又拿起一個。甚至走在路上,媽媽也忍不住,經(jīng)常是邊走邊往嘴里塞零食。記得林語堂在一本書中說,最美的女子,莫過于躺在床上與孩子逗笑的母親。這個我同意,但禁不住要補充一點:還有挺著肚子,邊走邊往嘴里塞零食的準母親。
終于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盡管仍舊有些反應,仍舊小心翼翼,但與最初的3個月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我清楚地記得,媽媽一直在堅持做一件事情,不論是后來,還是在反應最嚴重的時候,哪怕是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她都會在每天晚上準時從床上爬起來,默默地下床,雙手合十,跪于地上祈禱。我不知道媽媽默念著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在為你祈禱。我是不信神的,但每當此時,我不論正在干什么,也要停下來肅立一旁,因為我覺得那是一個莊嚴的時刻。就這樣,在孕育你的280多個日日夜夜,媽媽的跪拜祈禱堅持了280多次,直到你來到這個世界。
說來也巧,你出生的前一天是農(nóng)歷八月初八,我陪媽媽去中心醫(yī)院做了彩超,醫(yī)生認為臍帶繞頸已兩周,建議剖腹產(chǎn)。聽到這個消息,當天晚上,我們和你爺爺奶奶商議在哪所醫(yī)院分娩,并商定了分娩日期。
沒考慮你的意見,我們太一廂情愿了。當天夜里3點鐘,媽媽覺得胎動異常后把我推醒。我聽胎音,每分鐘240次,這幾乎是正常值的兩倍。怕媽媽緊張,我沒敢說實話,只說是將近200次。5分鐘后又聽,仍舊不減,我立刻對媽媽說:走,去醫(yī)院。
到醫(yī)院吸氧半小時后,胎心降到每分鐘120次。大夫說:準備手術(shù)吧。
我們還沒有做好充足的精神準備,甚至想和大夫商量天亮再手術(shù),好給我們一個緩沖。但手術(shù)怎么可以討價還價呢?4點50分,媽媽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滿眼的無助和惶然。我竭力安慰她,但此時,語言是多么蒼白無力。
大夫告訴我,任何手術(shù)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險,而且胎兒宮內(nèi)窘迫,出生后有可能出現(xiàn)窒息。他拿了手術(shù)單讓我簽字,我毫不思索地在這張也許是生死契約的紙上寫下我的名字。這是我跟媽媽早就商量好的,簽字只是一種形式,找一個承擔責任的人罷了。既然如此,一切后果就由我承擔。如果真的出事,我還在乎什么責任呢?
從門縫里看見媽媽蜷縮在手術(shù)臺上,大夫護士靜坐一旁,等待麻醉的效果。說不清是幾點開始手術(shù)的。
我在室外來回踱著,心像是給一只大手攥緊了。我不知道將要面對怎樣一種結(jié)局。天啊,我和我的妻子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我們都是好人,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也從未褻瀆過神靈,求上蒼垂憐,我們要的不多,只是一個孩子。我的妻子今天還沒有向上蒼祈禱,那么,就由我來代替她吧。我雙手合十,跪下,在手術(shù)室的外面,向著蒼蒼茫茫的黑夜……
手術(shù)室傳出媽媽抑制不住的痛苦的呻吟聲,我的心猶如刀割。
6點57分,傳來你嬌弱的一聲“哇”……
我笑著,一邊擦去抑制不住的淚水。我的孩子,你終于誕生了!
感謝麻醉師,他出來遞給我一身手術(shù)服,示意我可以進去。我?guī)缀跏酋咱勚鴽_進去,直撲到媽媽面前,手術(shù)還在進行,媽媽頭發(fā)散亂地躺著,面色極蒼白。我輕輕地貼近她說:好了,一切都好了,我們有自己的孩子了,所有的磨難都過去了。
媽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虛弱的不易察覺的笑。這一笑所隱含的滿足、無力和痛楚令我終生難忘。
護士小姐抱你過來,把你的臉貼到媽媽的臉上。我這才見到你,我的寶貝。你小臉圓圓的,皮膚紅嫩,滿臉白色黏膜,閉著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用力睜著,好奇地看看我,看看護士小姐,再看看媽媽,然后嘴一撇哭了一聲,聲音嬌弱,發(fā)出長長的哨子一樣的尾音。
后來大夫問我,別的父親都是關(guān)心孩子是男是女,長什么樣,漂亮不漂亮,為什么你只顧孩子的母親呢?
女兒,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媽媽剛剛遭過一場劫難,她在用自己的生命締造另一個生命,她經(jīng)受的痛苦太多,太需要安慰。至于你,我的寶貝,無論你是男是女,只要你平安,我已滿足。
我滿足了,只要你們母女平安。伴著這種滿足,你像一株成長中的幼苗,至今已經(jīng)5個月了。記得懷著你的時候,媽媽曾說,那時我以她為中心,出差在外心里想的總是她,如果有了孩子,我會變的,一顆心會全部放在孩子身上。我不信,因為我極愛媽媽?,F(xiàn)在信了,雖然有了你后我沒出過遠門,但幾個月來,每天上班都要想起你,我的寶貝,想你小嘴嘟成圓圓的樣子學發(fā)聲,想你興致勃勃地吮自己的小胖手,想你“啊啊”地哭著找奶。這時,我就覺得有些愧對媽媽,正如她說的,你已經(jīng)替代了我們彼此的位置。這情形肯定要持續(xù)很長一個時期,直到你長大,去上大學,去工作。可能直到那一天,我們才能重回兩個人的世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一起散步在夕陽下,靜靜地思念遠方的你。
我要感謝你,我的寶貝。因為你,我理解了生命是如此寶貴和脆弱,所以我更加珍惜生活;因為你,我明白了什么叫可憐天下父母心,所以我更愛我的父母;因為你,我也更愛媽媽,因為她身上體現(xiàn)了母性的愛與偉大。當然,我更會拿出一個父親的全部來愛你,我的寶貝。直到今天,每當你的爺爺奶奶,還有媽媽一遍遍地示范如何抱你時,我總不能令他們滿意。我喜歡捧著你,一手托住頭頸,一手護住腰臀,輕輕托到胸前,一如托起一輪紅日,她剛剛躍出地平線,照亮了我的天空和大地!
谷春林摘自《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