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婧
抱病而行,或迎風(fēng)而歌
——讀孫方杰的詩集《半生罪 半生愛》
蘇 婧
當代詩人遭受的質(zhì)疑,恐怕比小說家、戲劇家要多上許多,就像德國美學(xué)家阿多諾那句驚世駭俗的宣告,“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詩人不僅面臨著消費時代“上帝已死”的處境尷尬不堪,更在如今這個文學(xué)靠邊站的時代,被定義成為一群巧舌如簧的詭辯家抑或言行不一的無賴者。當然,我們失望地看到,他們中真的有一部分變成了“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的假道學(xué)士,其生命實踐、人格行為與他們筆下的詩行嚴重脫節(jié)。
然而,山東詩人孫方杰是一個認真對待詩歌的人,捧讀他的作品,你能感受到一份透過蒼茫歲月沉淀下來的愛與痛惜,摻不得半點虛假。《半生罪 半生愛》,是孫方杰的第四部個人詩集,也是他人到中年在一個感到彷徨、失落的生命時刻,對生命中過往的聲色犬馬與悲傷寂寞的一次檢閱與悛巡。
就像這本詩集的名字,隱喻了詩人已在塵世中行走了半生——中年,世俗意義上這是人生真正成熟的時刻,可以說,人生行至此時已經(jīng)有足夠的眼力和資格去審視自我,包括罪行與愛欲。而“罪”與“愛”具體到孫方杰這里,便是對蒼茫來路的一種總結(jié)。翻開這本集子,你會發(fā)現(xiàn),他像科學(xué)家觀察微生物一樣檢閱過去,觀看被時光吞噬掉的生命焰火,在光明里毫不留情地陳列自己的前半生,灼熱的眼淚、動搖的心、寂寞與罪惡、悲憫與善良,卻依然能以內(nèi)心恒久不息的詩情歌與哭,去“死心塌地地愛著,直到她厭倦”(《半生罪》)。
這種省思在詩集中形成了一個“中年系列”,包括《中年》《我的前半生》《審視》《蜜汁》《中年之境》《半生罪》《中年》《不再》《請原諒》《對不起》等詩篇。詩人慨嘆,人生即將從拋物線的頂端跌落,所承受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不僅是身體的變化,還有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精神的疲乏、沮喪與小心翼翼:“想找一個姑娘聊一會天/卻害怕被人懷疑動機”(《午后》)。一天貌似一年,一年貌似今世,在塵世的循規(guī)蹈矩中無盡循環(huán),人人忙碌、人人相似、人人寂寞:“在這個世界上,我看到的東西/都有些貌似”(《逐漸的別離》)。被瑣屑包圍的人生難以突破,詩人索性將“午后”與“中年”形成象征性對照,慨嘆“越走越?jīng)龅墓怅帯?,具象與抽象在剎那間融為一體,使得詩歌獲得了廣闊的意蘊空間。
可見,“中年系列”體現(xiàn)了一種互文性特征,每首詩可以作為同一抒情主體的不同側(cè)面來解讀。這種抒情策略既不顯得零散,又不會漫無邊際,詩人可以用不同的運思方式抒發(fā)最核心的情思向度——痛苦地感受世界,并慷慨地愛世界。實際上,疾病是詩人自幼的伙伴,而詩歌是病苦走向深刻的療救。對孫方杰來說,他脆弱的呼吸系統(tǒng)日日夜夜與灰霾的天空搏斗,不住地讓他懷疑是否是“靈魂選錯了骨血”(《審視》),活著是一種僥幸,“一個惡靈時常在我行進的道路上/灑下疾患,我抱病而行/已有四十三年”(《蜜汁》)。疾病讓詩人更明敏地感受著人類身體上的咒語和無法擺渡的苦厄,最要命的不是他個人的磨難,而是“親人長久的哀傷”(《審視》),然而疾患卻不曾毀滅詩人內(nèi)心茂密的柔軟,他信仰堅定:“一切都需要一顆承載的心/接受未知的命運”(《中年》),不向命運低頭,心中存有彼岸,保存著今生不曾有過也注定沒有的美好:“我不再把自己交出了/因為我害怕提前透支了下輩子的緣分”(《不再》)。
除不惑之年的個人感悟之外,作為齊魯大地上成長起來的一位詩人,孫方杰的詩歌中,能夠看到一種儒家的大我情懷。這種大我情懷在《半生罪 半生愛》中所完成的詩學(xué)轉(zhuǎn)換是“以出世之心寫入世之詩”,類似于心懷天下的闊大飄逸。它可以是于萬水千山之間的暢想,“祈禱了一夜和平”,開啟“天地間與生俱來的敬畏、愛、和善”(《常德》);也可以是對汽車中一只“蜘蛛”(《旅伴》)的憂思,凝視它的睡姿,擔心它挨餓,想象它對自己的打量——一個來回奔波的大動物,皺眉、嘆氣、滿身是經(jīng)世的塵埃。
由此,我們看到,詩人的情感脈絡(luò)、生命邏輯是一種反思式的深刻,他對歷史與當下、瞬間和永恒有一種獨到的把握,“半生罪”與“半生愛”與這本詩集中結(jié)構(gòu)性的“短歌”和“長調(diào)”構(gòu)成了一種富有層次感的韻律氛圍,既有細膩明敏的經(jīng)驗呈示,如《高速公路上的慘案》《逐漸的別離》等;也有對當下現(xiàn)實的正面突入,如《貪官自傳》《陪酒女之歌》等。既有游歷、詩友應(yīng)和,如《昌樂藍寶石》《贈陳雯》等;也有對故鄉(xiāng)舊物的懷戀,世事變換的感觸,如《坊茨小鎮(zhèn)》《城市與鄉(xiāng)村》等。詩歌意象多變,特別是從萬物中捕捉到的自然意象,“羽毛”“石榴”“葉子”“無花果”等,構(gòu)成了一種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情思理趣。
意象與情感的調(diào)配使得孫方杰的詩歌語言具有了一種流動感,或脈脈深情,“你是一個命中有火的人,我名字里的木頭/正好給你添薪”(《致逝去的青春》),或青筋暴起,“我的心也空著/像戈壁上一座被遺棄的礦井/被掏空了肚腹,又被拋進了荒野”(《從早晨到夜晚》),剛性與柔性兼濟的語言鍛造,是孫方杰始終如一的藝術(shù)稟賦,這種對詞語彈性的要求和重視,正如卡西爾所說,好的詩歌應(yīng)該有語言的追求,就是“詞語如花”。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