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練習冊上的鋼筆字(隨筆)
王夫剛
沿著城里唯一熱鬧的街道(一條公路穿越縣城的那部分)閑逛蕩——那時,從城南端的外貿(mào)公司到城北頭的造紙廠,像他這種身份的人——工廠或者機關里的臨時工已不鮮見,因此他時不時會遇上另一個閑逛蕩的自己嘴里叼著“紅梅”牌香煙,或在小廣場的臺球桌上擊來搗去,或在臟兮兮的酒館里一邊聽鄧麗君一邊沖著小老板喊:“再來兩瓶!”他不看電影,不發(fā)電報,偶爾買書,從沒有想到要跟縣政府對簿公堂——但不影響電影院、郵電局、新華書店和縣政府成為縣城的必需品,它們的光環(huán)直到21世紀才完全褪盡:電影院被拆除,上面蓋起了兩棟高層建筑,工廠組織觀看演出時他曾坐過的11排6號也許已是一家住戶的馬桶;郵電局一分再分,至少已成為互不相干的四家單位;新華書店的一層變身眼鏡店、文具店和服飾店,圖書以“上層建筑”的身份被請上二樓一角;只有縣政府歷經(jīng)滄桑而不減“侯門深似?!钡耐?,但那又如何,它早已老
得認不出這個曾在城里唯一熱鬧的街道上閑逛蕩的前青年了,它甚至有點不值得前青年為它多寫下一兩行文字。
朋友請他去船上共進晚餐。所謂船上,船舷印有三星的飯店矣。燈火輝煌共波光漣漪,生活之美恍若前朝遺夢從歷史中走來。在船上共進晚餐,當然不僅僅是在船上共進晚餐——這是一種盛情,是詩歌的無主題變奏在時光中遭遇的掌聲獻給生命的一次具體呈現(xiàn)。那條被剝奪了航行權利的大船由一些粗繩索固定在水面上,朋友說,船是真船,但他腦袋里閃過的卻是一個新詞:飯船(不是帆船)。請理解他為什么不為一條飯船寫下太多的文字。從飯船走向陸地時,他看不到遠處(遠處只是一片有燈光的黑暗),他跟朋友說起維克多·雨果的《沉睡的博阿茲》并背誦了這首詩的最后兩句:“草原暗了下來/獅子飲水時周圍一片寂靜”;他還跟朋友談到秦淮河的顏色——完全是一個觸景生情的話題——他雖然去過南京,但沒有夜游秦淮河——關于秦淮河的顏色,都是二手的描述——為了不辱詩人身份,他決定曲線救國,講一講冒辟疆與董小宛的愛情秦淮河以求證答案——遺憾的是話剛開頭車子便已開到住處,告辭在所難免,冒辟疆,董小宛,秦淮河以及秦淮河的顏色,只有且聽下回分解了。至于飯船,今晚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他將不允許它在自己的夢中燈火輝煌共波光漣漪地搖晃著,他要波瀾無驚地獨自睡到黎明——在被他視為異鄉(xiāng)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