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韶

推開塵封的門扉，“吱呀——”一聲，似一聲滄桑的嘆息，庭院中碩大的合歡樹那扇形的紅花撲入眼簾。和煦的陽光透過層層葉隙投出斑駁的光影，清風拂過，樹葉簌簌搖動，地面上的樹影如流水般無聲地流淌。

走進深深的庭院，院里雜草叢生，桃樹、梨樹皆已死去，裸露著嶙峋的黑色枝丫。一切都隨這宅院里的人的離去而日漸蕭條敗落，唯剩庭院中央這寂寞初開的合歡和竹木藤椅在風中搖動。

我還記得，坐在藤椅里緩緩晃動的阿奶是什么樣子；也還記得小時的我，輕輕依偎在阿奶膝上，望著院子，和她一起等，等待花一季一季地開放，等著我所不明悟的、似乎很近、又似乎十分遙遠的什么事情。

春日，我們等待屋前桃樹、梨樹慢慢發(fā)芽。在一陣又一陣春雨里，它們逐漸長出粉紅、雪白的花骨朵兒。在燕子來時，阿奶開始講起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她說，當年她也像這未開的花骨朵兒一般粉嫩青澀。終于，在一個晴天里，桃花緩緩綻放花瓣，散發(fā)著清清淡淡的香，那時，她正好遇見了采樵歸來的他。

說著，阿奶緩慢起身，來到樹下，伸手摘了一朵桃花，別在閃著銀光的發(fā)間，眼神溫暖。又摘了兩朵，插在我的羊角辮上，笑著嘆著，就是這么一個桃花般美好的年紀啊，遇到了你的阿爺。

穿過已經(jīng)泛黃的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來到檐下。黑瓦檐下一口老缸，細細的裂痕從缸口一直往下蔓延，缸里的水面上浮著墨綠的藻類。如今又是6月，合歡花也已盛開，缸內(nèi)卻不再有荷花探出白色的腦袋托著花盤中央嫩黃的花蕊。如今再也無人置換清水，種植蓮藕，悉心照料了。

院內(nèi)合歡靜靜佇立，開著似扇似羽的美艷花朵。這株合歡，是阿奶與阿爺成婚那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他們倆親手移植到院內(nèi)的。他們細心打理，次年6月才開第一樹花。而那時，恰逢誕下我父親，于是給我父親取一“合”字命名。再后來，奶奶給膝上的我輕輕搖著蒲扇，仰望天上的璀璨星河，柔聲講述這個關(guān)于夏天的故事。缸內(nèi)的荷花悄悄旋開裙邊，清新的荷香混著合歡含蓄的芬芳，溢滿整個庭院。

秋天，我們等待院里菜籬旁的菊花盛開。秋風一來，菊花便燦爛地打開一瓣一瓣卷曲柔嫩的花瓣兒，白的，黃的，素潔，卻又絢麗，一朵一朵安靜地開著，彼此靜默，各不相擾，一律綻放笑容。

待風涼了些，阿奶便熱了熱釀了好些時日的米酒，去了米酒的寒氣，坐在檐下，賞著盛放的菊花，品咂著滾熱的米酒。花期將盡時，阿奶便將花一朵一朵剪下，插進平日里放置中藥丸的瓷瓶里，用清水再養(yǎng)幾日。

我閉著眼，輕輕嗅了嗅，似乎又嗅到了記憶里那悠悠的菊香了。菊開時節(jié)，正是我降臨這個世間之時。聽阿奶說，剛出生的我，正像那籬下飽滿綻放的菊花，十分惹人憐愛。多年后再回這里，菜園早荒，籬笆也破舊得不成樣子，籬下哪還有菊花的蹤影！

秋后，我們便等一場雪花開。第一場雪落，那就意味著外出務工的兒女將要歸家。阿奶給我圍上潔白的圍巾，穿上舊年的棉襖。我們捂著湯婆子，穿著納了一夏天的厚厚的暖鞋，坐在檐下，耐心等待。

在第一朵雪花輕輕飄落時，我們便開始剪著一幅幅窗花。手指間，紅色的紙屑被風一吹，也化作了紅色的雪花，輕快地在空中飛舞，再不舍得落下，發(fā)出像蝴蝶親吻花蕊般的輕響。

我們等待著門扉響起熟悉的叩擊聲，那時阿奶會欣喜地應著，讓我牽著她長著老繭的手，小心地踏著積雪開門，迎接歸來的親人。

雪花謝了，我們便又等著春花開放。

一年一年等下來，老宅只剩阿奶一人寂寞地居住了。阿奶不愿離開，她說，這里承載了她太多記憶，她離不開。她一個人，依舊坐在門檻旁邊那把搖動的藤椅上，一季一季，等著花開。如今，這多年來癡癡等待的人去了……

阿奶啊，恍惚間，我似乎又看見總愛坐在瓦檐下藤椅上的您，戴著一朵芬芳的花蕾，等著一個又一個花開季節(jié)，蒼老的面容帶著倦意。您總愛在花勢豐盛酣暢的時候在濃郁的香氣里酣睡，在睡夢中，靜靜等待。院里，花落一地。

（指導老師 楊天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