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 雪
行軍的槍支(四章)
堆 雪
他們與微明的山脊一道醒來。
那時,掛在樹梢的星星,仿佛幾粒依稀的鳥鳴。
他們的身影,群山一樣占據(jù)地平線時,天際,還飄散著夢的氣息。
我們就是把這種山與山并肩跨立的方式,叫做集合。
在操場或空地,一座座山峰神色莊重,聞風而動。他們粗重的呼吸,瞬間遮住黎明。
姓名換成番號,身份排成順序。他們,以整齊報數(shù)的方式,把黑夜積蓄的力量,傳遞給漸漸隆起的大地。
徒手攥緊寂寞,空腹喊出壯闊。在戰(zhàn)鼓催征的心跳里,誰目睹了他們含露的背影?
與山挺拔的脊梁平行,在疾風勁草中跟進。平常的出操,被組織成呼吸急促的戰(zhàn)備。
這是一群,睡夢中就開始奔跑的人。
當清晨的露水還未放大日出,他們已行進成遠處的雪峰。
沒有哪一樣東西,讓我始終把它抱在懷里,或扛在肩上。
沒有。除了槍。
除了愛人和孩子,沒有人能比一支步槍,離我更近。
當我舉槍瞄準靶心,或者挎槍在哨位徘徊,槍,與我形影不離。
有時候,我把那些飽滿的情緒一粒粒壓進彈夾,壓在我的心底或喉結(jié)。
那支槍,總讓我欲言又止。
擁有這樣一個家伙,我說不清自己是興奮還是有一點點悲傷。
子彈上膛,猶如張弓望見滿月。槍響的瞬間,愛恨交織。
更多時候,我和槍都是空著的。一陣陣寂靜,仿佛血管膨脹之后的顫栗。
多余的時間和空地上,我在細心拆卸和擦拭槍,重新組裝生銹的心情。
當槍膛再一次锃亮,留在心壁的硝煙和碎片仍在。
有時候,這支槍更像一個女人,有著月光或絲綢的手感。
它躺在我懷里,使我突然有了愛情,并且迅速迷戀星空。
這個溫存而又血腥的家伙,有著戰(zhàn)爭或死亡那樣巨大的胃。
當它再次與我對視,我感覺它鋒利的牙齒咀嚼我的骨頭,正如黑暗咀嚼靈魂。
我警惕這種危險或安全的關(guān)系,那種關(guān)上保險防止走火的情欲。
當生命荷槍實彈,面臨抉擇,扣動扳機的一瞬:
我是讓一粒橘黃的燈火熄滅,還是讓一朵鮮紅的玫瑰重生?
生命里,一定有許多虛空,需要不斷填充。
需要擊針觸發(fā)底火,彈藥在密閉的炮膛釋放。需要灼熱氣浪的反作用力,把那沉重堅硬的彈丸旋轉(zhuǎn)著,推出去。
那種叫孤獨的東西,因此獲得它每秒近千米的速度。
當心情被換算成足夠的裝藥,誰的心,注定被再次掏空?
我看見,在汗水與塵埃斗亂的坦克戰(zhàn)斗室,他把炮彈列陣的彈倉逐次抽空,旋上引信,再把一發(fā)發(fā)沉重的炮彈果斷而有力地送進炮膛。
關(guān)閂。接通閉鎖器。之后就等待另一名炮手捕捉、鎖定目標,等待他有點顫抖的食指,恰如其分地按下?lián)舭l(fā)按鈕。
這是一位二炮手裝填炮彈的過程,很像有人在鋼鐵中搬動黑暗。
當目光成為引信,怒火成為彈丸,仇恨成為最后的裝藥。
生命里就有一聲怒吼,劃破天空,并被一簇火紅的野花,怒放在遠處。
槍聲在夢里閃現(xiàn),嚇出一身冷汗。
我甚至看到了,子彈出膛后,灼熱的槍口,溢出的白煙。
槍聲劃破山谷,響徹天宇,幾經(jīng)激蕩,最后成為穿越叢林的熱風。
我看到,林間野兔、巖畔黃羊,還有正準備去干傻事的狐貍和狼,因為聽到槍聲,突然停住,驚恐地四下張望,判斷敵情,然后折轉(zhuǎn)方向逃走。
遠處,彎彎曲曲的小路,仿佛大地的一個陰謀。
一匹,退役多年的戰(zhàn)馬,聽到槍聲,毅然昂起了頭,向著巍巍雪山,抖動黑鬃。牧民在它的背上,順著它的眼望的方向,兜緊了韁繩。羊群并沒感覺到什么,它們和往常一樣,在山坡低頭吃草。
槍聲突然大作,但卻不是在戰(zhàn)場。空曠的射擊場,紅白旗交替升起,降下。官兵們十人一組,依次排開,走向射擊地線。子彈上膛,抬手,劈啪作響,打出一組組,令人欣慰的環(huán)數(shù)。
這是和平年代的槍聲,有點悶,更像店面開張或婚慶時燃放的鞭炮。人們微笑,相互握手致意,慶祝某個領(lǐng)域的勝利。
剛聽到槍聲時,樓頂上的鴿子還是驚飛了,撲棱棱,翅膀遮住了天空。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習慣。天氣晴好,當槍聲大作,它們也只是微微攏一攏翅膀,象征性地,不飛了。
趕上周末,槍聲與鞭炮聲混在一起,我們很難辨清,哪是鞭炮,哪是槍聲?
一陣劇烈的噼噼啪啪后,我們看到:除了爆炸后的縷縷白煙,還有吉日帶來的,滿地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