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
牛蹄橋(組章)
郭 輝
那個前朝的牧童, 牽一頭花斑牛, 走過了煙雨迷蒙的山坳。小蔴竹制成的短笛, 遺忘在曉霧輕鎖的柴扉里, 此時不得橫吹。
唯有聽一管溪聲。
凝綠, 綠如藍, 勝似青黛。他欲涉水而過, 但行路處現(xiàn)深潭, 據(jù)說潭里有妖——著花衣的鯉魚精, 專只勾引不識水性的童男。
牛哥哥呵, 只得借助于你的四朵蹄花了。
花斑牛通曉人性, 是降妖的高手。蹄踏處, 水花兒開, 一朵朵一朵朵, 就像是繡在錦緞上的出水芙蓉。
——多么生趣盎然的人間水墨。
日復一日的夕陰朝暉, 山溪里, 刻下了一代又一代忠厚的蹄窩。
這些蹄窩積淀著, 凝固了, 直到有一天站了起來, 站成了橋墩, 站成了野徑上一道弧行的虹彩。
幾百年, 倏忽間從橋下流過去了。
我來時, 正是秋末。溪里的水, 有些淺, 有些渾, 橋畔的古楓樹,葉子凋零了, 還剩得蒼黃的一片, 像一聲枯萎的嘆息。
村子里看不到什么人, 唯見橋頭有個孩子在放牛, 那頭牛比這個秋末, 還要瘦了幾分。
問他家大人在否? 他搖搖頭, 言父打工去。
說罷, 握緊手中的疆繩, 牽著牛兒上了橋。
一串牛蹄踏破了西風……
一
從三堂街到龍頭壩, 有多遠? 從龍頭壩到荊竹侖, 又有多遠?
那是一條鋪著碎石的土路, 很瘦的樣子, 仿佛餓了很久很久了,只剩了一點骨頭。
在秋寒曉月的陰影下, 曲里拐彎的, 若站在山頭上看, 就像一根細細的黑線, 總也縫不攏那一片有幾分衰敗,幾分凄冷的鄉(xiāng)野。
二
路上走著小小的樵子。
一雙赤足, 套著被露水打濕的草鞋。草鞋已看不到半點原先金黃的成色,冷了,啞了。
踏花了溪橋上寡白的霜跡。
凍僵的手, 握著凍僵的柴刀, 拚命敲打瘦弱的扦擔, 梆梆梆梆地響著,一路上如泣如咽。
忽地, 嗓眼里就嚎出一句來——
“荊竹侖取柴寶,
冷風嗖嗖那哈……”
三
荊竹侖, 被一級一級的青石板, 越抬越陡, 越高。腳踏在上面, 石的深處痛, 發(fā)出久遠的回聲。
石縫間的小草黃了, 蔫了, 有氣無力, 與石徑一同貧著血。
突然, 一條烏沙蛇, 吐著猩紅的信子, 一躍而過, 在青石板上, 寫下了一行突如其來的驚恐。
人畜都是無辜的呀, 不意間偶遇, 只是因為這無常的生活!
四
在背陰的山溝里, 選一棵樹, 打下樵窩。
黑干菜拌就的飯團, 用一塊舊手帕包著, 午飯時分, 就用它來填充饑餓的胃。
被一根枝椏挑到空中, 為的是不讓螞蟻嗅到, 老鼠尋到。
圓圓的, 黑黑的, 多么像小小的鳥巢。
比鳥巢冷。
五
或爬, 或攀, 或鉆, 穿行于坡坡坎坎, 溝溝壑壑, 荊叢棘莽間。
用柴刀砍翻勾人的刺, 拾取干杉葉, 竹椏子, 受傷的灌木; 爬上老高老高的梓樹, 肢解下那一根根發(fā)暗的枯枝。
顧不了呀, 若從樹上掉下來, 不大死, 也會小死一回。
母親呵, 今天要撿再干再好的柴禾給你, 把灶膛里的火燒得旺上加旺, 好去熬那一爐罐薯干碎米粥, 炒無一點油星子的菜肴。
也烘暖你經年的風濕和潮冷的心。
六
柴撿攏了, 要打捆了, 舉起刀來, 狠狠砍向一根斜牽著的藤蔓。
是用力太猛, 還是刀太快? 藤蔓斷了, 那冷鐵的鋒刃, 也叩在了膝蓋上, 剎時皮開肉綻。
欲哭, 不能!
旁無一人, 只能靠自己了!
從枳木枝頭上, 扯下一把葉子, 放進口里使勁嚼著, 嚼得滿嘴綠汁。嚼爛了, 嚼碎了, 然后敷到傷口上。
血止住了, 但那鉆心的痛, 怎能止住!
七
夕陽西下, 樵子回程。
肩上的一擔, 風輕輕一搖, 又沉重了幾分。腳早軟了, 快要支撐不住這過早的負荷。
突地一個趔趄, 一塊尖尖的石頭, 像獠牙, 狠狠咬破了腳趾。
血一滴一滴涌流出來, 染紅了碎石路顫栗的神經……
八
幾十年過去了, 那些血滴還在嗎? 固化了嗎?
摳出來嘗一嘗, 也許, 比所有曾經的苦痛, 都要咸!
沒上過漆, 日曬夜露, 細密的紋理從木頭深處凸現(xiàn)出來。
歲月笨拙的浮雕。
矮矮的腳已經松動了, 如同幾顆被蟲蛀空了的老牙齒, 仿佛隨時都會脫落。
在曙色初開的清晨, 凳面上頭, 會浮現(xiàn)出一圈肉眼凡胎無法看到的淡紫色光暈。我知道, 那是母親囤積多年的真氣, 是她含著淚光的魂, 徘徊復徘徊, 不忍離開。
這圓圓的小小的粑粑凳, 幾十年里, 做著母親多么忠誠的坐騎——
給灶口喂柴禾;
給欄豬切莪蘢草;
為一大家子漿衣洗服;
在揺窩邊哼唱催眠的謠曲……
那一輪渾圓呵, 白天是家里的太陽, 夜晚是家里的月亮, 更像一只年深日久的秤盤, 稱不盡量不完, 重甸甸暖融融的母愛!
而今母親不在了, 母親的粑粑凳, 卻仍在屋檐下悄悄地待著, 暮光中望過去, 就像一匹鄉(xiāng)村的老貓, 在打瞌睡, 在做夢。
在懷想著過去的時光……
湘北是江南的縱深地帶, 產桃花梨花杏花, 產稻花棉花荷花, 還產女人花。
任朝朝代代如何更替, 如何變化, 堂客——這兩個字,從沒起過皺紋, 也沒生過老年斑, 一直是那樣鮮鮮活活, 蹦跳在男人們的呼喚里, 親切宛如天籟。
她坐守于一方, 扛著祖宗的牌位,上得廳堂, 下得廚房。
她肩風擔雨, 像一粒陀螺終日圍著老屋轉, 生兒育女, 相夫教子。
平常時節(jié), 恬淡如水, 如一口老井, 把所有日子的光影壘成一團深綠, 包容風雨, 映著星月。
而到得某個夜晚, 蟋蟀作歌初歇, 家里漢子蠢蠢欲動時, 則濃烈如酒, 燃澆如火, 為不老的歡愉傳宗接代。
田里的稻子稗子, 土里的豆角南瓜冬瓜絲瓜茄子白菜, 山上的楠竹雜樹灌木以及糾糾結結的藤蔓, 只要是屬自已的, 一律都根植于心,斷了骨頭連著筋。
而那些慣于哼鄉(xiāng)間小調的雞與鴨, 看家貓與狗, 還有好吃懶做的豬, 搖得竹筒叮當響的黃牯牛, 她都給起了本土化的小名, 叫起來, 就像叫自己的伢崽。
堂屋里的客人。
兒女的仆人。
拉著辛苦辛勤辛勞這三張犁, 撐起一個家的主人。
也是一輩子, 沒有被自家男人叫過愛人的女人!